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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失路之人(二)

李亨沉浸在往昔的回忆中,良久不语。赵瞻见状,心下已猜出几分,“想必有人暗室欺心,蓄意挑起衅端。然则一朝引大宣雷霆之怒,所恃者谁?殿下相隔虽远,不觉已入其彀中矣,” 他劝说道,“夷狄荐作奸回,偷取天位,隳城屠民,罪恶滔天。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太子殿下有驱逐胡虏之志,我朝元辅有恢复中华之心,故能捐弃前嫌,成就和盟。未料贵朝某君忌殿下之大功,不惜裂冠毁冕、剃发左衽,舍其天地君亲,拜于丑虏犬豕——此乃贵国内政,我等本不应置喙。然眼下局势艰危,若不能坦诚相待,我等要如何与殿下同心共济、共渡难关?个中利弊,还请殿下详加审虑。”

赵瞻滔滔不绝之际,李亨已拿定了主意。他用目光撤去侍卫之人,亲自关牢房门、紧闭窗牖后,方重新走回座前,向赵瞻、江颢拱手施礼,“非李亨不愿掬诚奉告,而是大顺有负贵朝,实难以启齿。还请诸君先受李亨一拜!”

“臣为君隐,子为父隐,是圣人亦颂之,岂殿下之过欤?”赵瞻起身相扶,看他面露惊恐之色,又泰然说道,“然为各自江山计,还请殿下直言无讳。”

李亨叹了口气,脱力般坐回位中。

“贵使坐困凤翔之时,萨人已送国书至天佑阁中,”石破天惊的一语,将江颢杯中的茶水泼到桌上,“此事甚机密,李亨原不知晓。只因那日见天佑阁守备蹊跷,在下夺门闯入,搜出双方来往之密札、约契、国书,方将来龙去脉一一探清。”

江颢面色煞白,急于去隔壁召呼赵哲、马淳,被赵瞻抢先拦下,“太子殿下,请继续。”

李亨略一点头,“最早是乾宁七年——即隆武四年,有僧人名普航者自华北入陕,因口音殊异,为守武关者执送军中。官兵自其包裹中搜出书信一封及青玉、白玉扳指两枚。据普航言,此皆景朝永平帝之物。因其笃信佛法,遂以自号`痴道人’落款,至于扳指,则为普航受托入秦之信物——永平帝欲息兵养民,故遣僧人先乩议和盟好之可能。守军以兹事体大,速报长安。武威郡公周洛得信,即遣幕僚往视其真伪,并密奏朝廷,极言与景修诚之善。父皇未置可否,只命周洛严加监看,谨防此人窥我国中深浅。”

“此人当真为景帝之使?”

“书信确为御笔,扳指亦为宫中之物,”李亨道,“闻郡公奏报,父皇又命礼政部多方查证,应知此论不谬。”

“稽诸往史,有遣礼官、将尉、中官、降人使敌国者,尚未见有僧人聘为此任,不亦奇乎?”

“萨人窃居华北,强命百姓剃发易服,因释道不从此令,尚能出境离国而无人察觉。何况永平帝素喜佛法,与京畿僧侣多有往来,委其出使,诚在情理之中,”赵瞻向江颢解释道,“只是武威郡公乃贵朝重臣,不明真伪、不知底细便奏请结盟。论彼局势,当真情急如此? ”

赵瞻有意点破周洛与李亨之间的矛盾,被对方含混过去,“彼持景帝书信而来,接遇甚急,或在有备无患,”李亨继续说道,“几番交涉后,郡公始与景僧对面会谈。今年年初,郡公奉圣旨通告普航,若欲定交,景方需先为致书,并缚送当日叛国之贼。”

“何为‘叛国之贼’?”

“永昌十年,太(河蟹)祖与萨军激战于潼关,非有内奸曹福、郑光里通外国,不致失关亡身。令景廷扭送曹、郑二人,正为明正典刑,告祭太(河蟹)祖与众英烈在天之灵,”李亨解释道,“普航归国即诉景皇,至九月方得恩允。本月初一,周郡公于武关受国书及两贼,并代香积寺邀彼入长安**——今普航仍在关中,贵使如有善策,李亨必鼎力相助。”

听李亨这般保证,赵瞻眉间微展,“不知景朝国书,殿下可曾过目?”

李亨转身去拿笔墨,赵瞻和江颢则将桌上的杯盘推到两边,为他腾出一片空处,“景国皇帝致书于顺国皇帝阙下,”李亨默写道,“屡命普航请和于贵国,今幸得答复。贵国所托二事,已着专人速办。所望陛下速早选使东来,共著约神之誓。如是则彼此大幸也。专具披述,不宣。白。乾宁十一年九月日。”

“文末另有景帝画押,因难摹仿,是故空缺,”李亨搁下笔,“至于国书内容,如无意外,应是一字不差。”

江颢与赵瞻对望一眼,证实了自己心中的疑虑,“贵朝以普航为真使,江颢实觉不然。一则,景帝每与僧人讲辩佛法,普航有受赏贴身之物、获赐御笔之机。焉知受托之信物非其赏物,景帝之御笔非其临摹?二则,除普航外,顺廷再未见一名景朝官员,此事有违礼制,实非正常邦交所宜有,” 他见李亨不住点头,有意加重语气,“三则,此国书错漏百出,必为伪作无疑!书契既伪,其人可为真乎?”

李亨瞪大了眼睛,急切问道,“竟是如此?还请贵使明示!”

“选词用句姑且不论,便只论篇章格制。押字不可以交邻国,此为其一。曩者尊长画敕,政令乃行,以押代玺,乃臣视贵国之举,不当纳受。兄弟之国当各用本朝年号,此为其二。该书奉顺朝乾宁为正朔,又似君视贵国,既非符合情理,又与前者矛盾,是以江颢斗胆妄言,此书必伪!”

“该死!区区秃奴,敢欺我国中无人!”李亨拍案而起,“待本太子归京,定亲手斩杀此贼!”

“事缓则圆,我们还需从长计议,”赵瞻泼去一盆凉水,“贵朝武威郡公力主和戎,不惜为此杀伤宣使、起衅南朝。普度虽假,投靠萨景之心却真。殿下一怒,流血千里,岂害于彼者一意孤行、长恶不悛?”

“赵公此言何意?”

“殿下试想,普航身在长安,顺帝当曾亲见。殿下一剑斩之,必有人诋以忤逆犯上。何况国书在阁,涂抹修改之后,若与殿下所言抵牾,君将何以应之?”

“国书安可涂改?”

“改来改去,总归是假,”赵瞻用手指在纸上轻敲几下,“千般荒唐,皆在彼有江充、林甫之心。与宣、景和战与否,非其首虑也。”

为守权势而构陷国之储君者,在汉有江充,在唐有李林甫。今周洛步其后尘,李亨自身难保不说,还拖累了宣使。李亨听出赵瞻的话外之音,脸颊涨得通红。江颢见状,好心解围道,“豺狼啖肉,贪婪其性,非仅在江充之心。妖僧之事疑点重重,容当后查。目下当务之急,乃如何利用此事挽回不利之局面,好令顺帝回心转意,与大宣永洽邻欢。”

“贤弟所言甚是,然则计将安出?”

“江颢一孔之见,两名内奸或可为突破口。审讯此二人,既不失天子圣心,亦可辨别真伪、探明真相,不知钧意若何?”

“妙计!妙计!”李亨双手一拍,大声叫好,“我即刻交代下去,不论用何种手段,定要将真话从他们口中撬出来!”

“那便恭候殿下佳音。”

门外传来争执的声音。李亨起身开门,问清楚状况后,把陈靖带了进来。

“陈靖叩见太子千岁殿下,”七尺壮汉“扑通”一声跪在李亨面前,“陈靖有负殿下重托,险些让使节被纪晃暗害,罪该万死!”

“昨夜你为何不在?”

听上官厉声质问,陈靖忙将额头一压到地,“昨日陈靖接到调令,说太子殿下归京,命我回长安复命。下官即刻启程,谁知途中遭遇山匪,耽搁了半日。等下官赶到太子府,殿下已连夜领家兵出了城门。听府中的属官说,殿下察觉宣使有难,正前往凤翔营救。我这才发现自己中了纪晃的调虎离山之计,连忙率部返回,到凤翔后遇见调查情况的张洗马,被他指引着才来到了这里。”

“山匪山匪,我大顺难道是什么荒村野寨,连京畿也到处跑着山匪?”李亨一拳擂在桌上,看向陈靖时面色已经放缓,“你倒不算太笨,先起来吧。”

“是。”

“陈防御使路经凤翔,可曾见到使团的护卫?”江颢冷不防问道,“彻夜乱战,想必伤亡离散者不在少数。还请贵朝张榜召集、妥善安置,另为殉职者置棺收殓。待来日功成归国,宣人一个都不能少!”

“当时在下急于赶路,只在馆舍里转了一圈就出城了。不过太子洗马张化鹏在凤翔善后,他是心细之人,应该已经想到这些,” 陈靖回应道,“如果二位还不放心,待会我亲自派人传信,把江编修的要求一字不落地说给他听!”

“多谢!”江颢拱手表示感激。他斟酌一下词句,又问道,“昨夜纪晃设鸿门宴欲杀我等,幸有席间五位歌女相助,方能早有提防,逃出生天——不知她们可曾顺利脱险?”

馆舍内只有五名女子,原是极好辨认,若没有她们的踪影,正说明已趁乱逃脱。江颢见陈靖面露为难之色,顿时如坠冰窟,他还想继续询问,却被陈防御使的叹声打断,“江编修,”他沉声央求道,“莫要再问了。”

隆武六年,当战争的愁云笼罩在江南与吕宋岛的上空,两颗微星正掩在南海的硝烟后,兀自闪耀着崭新的光芒。

这一年夏季,福建海澄县贡生许望的第一部译作刊刻发行。许望出身当地商业望族,家资颇饶,自十六岁考中秀才后,二十余年屡试不第。眼见自己双目蒙?,两鬓添霜,他终于断了科举入仕的心思,仗着粗通番语,毅然踏上家族走私的贼船。

福建地处海滨,这样的家族不在少数。许家有福船十余艘,每借助海上汛风往来穿梭于漳州、东瀛、吕宋之间,用茶叶、瓷器、丝织品换回珍贵的香料、宝石和白银。然而由于贸易冲突,宣人同红毛夷、佛郎机人的关系持续紧张,兼之东瀛推行“锁国”政策,限制优质白银出口外邦,他们贩海的收益逐年下跌,开辟西洋市场成为家族发展的唯一选择。“亚齐(注2),西洋之要会,往之必有大获。”二百年前的三宝太监已在惊涛巨浪间画出金色的航道。许望以通事的身份登船,自信地以为只需将番语连同货物一道贩卖,就可以在古所称“金洲”之地挖掘出属于自己的黄金。可惜天不遂人愿,佛郎机人控制了满剌加海峡的所有贸易,对大宣商船极尽冷遇贬低威胁之能事。堂兄许骥不甘货品被贱卖,执意继续北航,穿越榜葛剌海,前往传说中财货堆积如山的苏拉特港。

许多年后,许望才知道堂兄当初并非向壁虚构。只是当时榜葛剌的海盗太过猖獗,满船的硝烟遮蔽了他的双眼,枪炮与喊杀声填满了他的双耳。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仅无法守船御敌,还因遭受重创不得不上岸休养。

那真是一趟艰酸的远航。许望伤重在床,在同伴的垂泪叹息中点清船员的伤亡和货物的丢失,还未恢复体力来物伤其类,又惊闻佛郎机人在吕宋大肆屠掠宣人的噩耗。堂兄再不容他安心养伤,而是立即抬着他去见孟买当地的领事。他们将剩余商品打包低价出售,用帆船交换马匹和火枪,作为沿陆路返回国中的物资。五百余日晓行夜宿,许望被风霜磨烂了皮肉、血汗泡软了筋骨,时而病重昏沉,时而狼狈逃亡,满心忧惧之时,独有手边的一卷书册给予他零星快慰。那日他在孟买街头闲逛,机缘巧合下邂逅此书。满篇番语,记叙着欧罗巴人的春秋和战国。许望被那些诸侯国间的合纵连横深深吸引着,他熟悉地看到大国成于韬晦而覆于扩张,小国倚势自保而在劫难逃,贵族酿成之危局,百姓挽之,英雄造就之时势,毁于愚顽。许望奄奄一息地回到家乡,再一次永别梦想,去义学里做了名教书先生。讲学之余,他将此书翻译并整理成册,在好友的力劝下,委托书坊刊刻出版。

跌宕起伏的异邦史诗,远不如《三国》《说唐》为人耳熟,结局处波涛未平,乱局尚在,甚至难算作一部完整的作品。当时谁也不知道,这本销量不佳的演义将在未来掀起强劲的飓风,驱策着新一代青年去拆毁千百年来加诸华夏大地的樊笼:他们厌倦了俯首帖耳、仰人鼻息,恰逢其会地将目光转向这样一个国家。在这个国家中,朝廷听于众庶,律法一视贵贱,有德才者居于高位,不因出身寒微而遗于下流;在这个国家中,诵书声不绝,论辩声不绝,习战声不绝,升斗小民知仁义礼信,王道天理,青衫书生可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在这个国家中,车马驶于四方,百货积于市廛,人人乐生而不竞奢,悦豫而不纵逸。他们健康,明智,互相尊重,他们将个人的生命与国家的繁荣紧密相连,用坚固的城墙、巍峨的庙宇和飘扬的帆船高唱对自己与祖国的赞歌。

新一代青年发现了这个国家,于是开始渴望,他们渴望,于是亲手建成。

这本许望翻译的书籍,被他取名作《伯罗奔尼撒》(注3)。

同年中秋,江帆回到南都。

当初“妖书”一案闹得满城风雨,幸得江湖人士相助,幕后黑手才最终落网。江帆因此大受鼓舞,央求江永多日才经由陈公明进了北镇抚司。被呼来喝去几个月后,又说什么都不肯去了。“镇抚司里的气味太难闻了,我受不了。”他向江永解释道。又羞又恼的江泰听了,当场扇了儿子两个耳光。

江永用目光拦下江泰,问江帆道,“那你将来有什么打算?”

“我要去学经商,挣钱报答老爷夫人和爹娘!”

“看看,还是个孝顺孩子嘛,”江永笑着看向江泰,“这样好的孩子,我就再想想办法吧。”

不久,江帆便顶着脸上的两个巴掌印,到杭州的鼎丰钱庄去做了学徒。

三年学徒生涯倏忽而过,顺利出师的江帆提着几大篓螃蟹回到留都。螃蟹宴上,望着长大成人的儿子,欣慰的光芒掩盖了江泰的满脸风霜。他一杯接着一杯地饮下别人的敬酒,很快便醉得不省人事。江帆搀扶父亲回到卧房,照顾他安稳睡下后陪娘亲说了会家常,见日近黄昏,忙又钻到江颢的别院,随他招待前来饮酒赏月的好友们。

“阿帆忙了一整天,怎么不早些休息?”

欢宴已散去多时,江帆笑着走进书房,把姜茶端到江颢面前,“螃蟹性寒,少爷喝点姜茶暖暖肠胃吧。”

“多谢了,”江颢搁下画笔,捧杯笑问,“看到摆在你房里的胜金黄了吗?”

“江帆还没来得及回屋……”

“等你回去后可得好好欣赏,胜金黄条梗纤弱,难得团簇,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把它培植成功,”江颢有意邀功道,他喝了两口姜茶,见江帆仍站在自己面前,有些疑惑地开口,“阿帆,你是有事情找我吧?”

江帆讪讪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封书函,“少爷,这是鼎丰钱庄卢掌柜托我给您带的信。”

“给我的信?”江颢拆开信封,一张千两的庄票抢先掉了出来。他吓了一跳,“这如何使得?”

“卢掌柜想委托少爷设计一套钱票。少爷丹青妙笔,一副扇面便值千金,区区千两银票,不过押金而已。”

江帆的恭维点到即止,并无谄谀之嫌。江颢听后只是笑笑,待读完整封书信,神情又严峻起来,“还请阿帆教我。”

注2:即苏门答腊。

注3:即修昔底德《伯罗奔尼撒战争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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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失路之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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