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那砚台拿……”
话至一半,他霎时一滞,默然徐缓地搁下笔。
身旁姝色竟趴在书案上睡着了。
手中还握着墨锭,墨水沾上了衣袖与桃面,她却浑然未觉。
她刚受过风寒,兴许是因这缘故……
微凉长指轻触上玉额,他倍感狐疑,不料此举将她惹醒了。
楚扶晏欲言又止,从容自若地收手:“风寒还未愈?本王记得今早是退了热的。”
双目带有丝许朦胧之色,她顿时心惊,不想自己磨着墨也能困倦而眠:“妾身自嫁进王府以来,便是体不安席,寝不成寐的……”
“你去榻上睡着,本王这奏本还需阅上一阵,可守着。”
视线从粉黛桃颜回于案上卷册,他重新执起墨笔,冷声命令道。
大人这是命她去歇息,还要在旁守着她……
温玉仪一头雾水,正想起身,忽见一名侍从仓促地行步入殿,再恭敬地递上一封信函。
“大人,晟陵使臣已离了京城,临走前留了封书信。”那侍从慎重而道,生怕说错了一字。
书信被轻展了开,此信正是由赫连岐所书。
意在晟陵应允两国结好,必定会不遗余力为万晋守下那城池,至此互相仰仗国势。
此讯当真是意外之喜。
阅于最后,楚扶晏诧愕一滞,喜色从眸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缕烦闷之意。
信上赫然写着一行墨字。
“楚大人若再敢欺负府中美人,此承诺便不作数了。”
府中美人……
他几时欺负过府中美人……楚扶晏转眸望去,目光掠过眸前娇姝时,瞬间锁定了住。
霎那间对一切大彻大悟,他眸底寒潭浅泛波澜,目色忽明忽暗。
昔时他的确是有意从中刁难,对这名温弱女子淡漠疏离,甚至将她冷落得彻底。
可如今她事事顺他心意,曾经的举动他也有愧在心……他早就放了偏见。
楚扶晏抿了抿唇,容色不自觉暗沉。
“欺负美人?”他冷笑一声,缓慢合上信件,“是你劝服的赫连岐?”
这女子解了燃眉之急,却有意向他暗示着埋在心底的怨气与恨意。
温玉仪轻盈瞧望,可见到的只有楚大人的愤意。
曾看他为缔盟一事烦透了心,想着她若恰好能化解,便能趁机取媚讨好,与他相敬如宾地过完此生。
如今想来,是她自作自受了。
她镇定地起身跪地,低垂着双眸,觉惊雷已落,山雨欲来。
“孤行己见,自以为是,”书信被狠狠置落于面前,她纹丝不动,听他又阴冷道,“之前你去寻常芸,我便宽恕了你一次,哪知你还节上生枝,不怕死地想干政!”
朝臣本就忌讳女子干政,她从始至终都心知肚明。可她偏偏从大人的口中听出了愁绪,偏偏路遇赫连岐,这些巧合串在一起,便自以为能讨他欢心。
可大人的心思无人能看穿,她本意是想讨好,怎么到头来还是惹了他生气……
温玉仪透过轩窗一瞥正浓的夏意,随后垂首,低声细说:“大人可按规矩责罚,妾身就是明知故犯了。偶然识得赫连岐,妾身鬼迷心窍,想为大人解难。”
那窗台透下的日光似被遮挡,她本能仰面,见他正居高临下地俯望。
“那常芸呢?你独自前去公主府寻衅,又当作何解释!”
语调森冷又盛怒,似一股凛冽寒风欲将她吞噬,温玉仪无故心颤。
常芸公主……
她一遍遍地回忆着当初被公主召去相见的一幕,才知他是为何恼怒。
原是公主刻意诬害,刻意……推她入深渊。
深知楚扶晏的逆鳞便是那公主府中的那抹娇艳,公主以自身入局,恫吓她远离。
不,公主是将她视作眼中钉,想将她除去。
“当初是公主唤妾身前往,威吓妾身……”
温玉仪迟缓而答,忽觉答语有些发颤,关乎公主的事上,她从来都不曾有劝服他的气力。
莫说是他,就连她自己也不信,心底波荡起隐隐发笑之声,嘲讽着她都是徒劳罢了。
听罢,他不屑地轻笑,蓦然俯下身,双手紧掐着她的肩骨,力道之狠欲将其掐碎。
“你觉得本王会信她,还是信你?”
此话极为冷寒,她怔怔地相望,望他眸中怒火已燃,而幽冷眼瞳里映着的满是她。
烈焰像是如何也不可熄灭了。
她忽然不想再解释,良久沉吟着:“妾身有罪,大人赐罪吧……”
这一语让人尤感无力,所有入府以来处心积虑得到的尊荣似要付之东流,她不做奢望,极力平静着心绪,埋首微颤着叹下一息。
可许久过去,她依旧未听到发落之语。
遮挡下的阴影似褪了去,温玉仪再次抬目时,见面前之人已起了身,挥袖吩咐着府侍。
“来人,端一盆清水来。”
他沉冷地差遣,凉意仍未消褪丝毫。
她心上疑云遍布,不知现下是何等局面。
直至侍从将清水端来,立于她旁侧默然未动,她才听到冷冽语声落下。
“擦一擦,脸上沾了墨汁。”
楚扶晏轻咳一声,盯了沾上墨水的婉容半刻,怒气似在顷刻间消逝了。
她见景愣了许些时刻,向下望时,察觉衣袂袖摆染了墨,便怔然瞧向那研墨过的砚台。
定是打盹时沾的……
温玉仪默叹一声,从命地取上巾帕,在铜镜前不紧不慢地擦拭起来。
终于将墨汁洗净,她挪步退回原地,想大人还未赐下罪来,恭肃再跪。
“方才说到哪了?”这一出过后,原本难熄的怒火如同被瓢泼大雨倾灌,于无声无息中消解,楚扶晏默了一瞬,忽问。
她细细回想,胆怯地回应:“请大人赐罪……”
对了,这女子竟敢去惹常芸,去公主府挑上一衅,可真是有着胆色,他悠缓凑近,于她耳旁轻声问道。
“本王若要你的命去给常芸赔罪,你认还是不认?”
“认……”温玉仪眸色一黯,松弛的娇身又倏然一紧,“能令大人欢愉,妾身都认。”
身前肃影不可洞悉,骨节分明的皙指轻抚过女子几缕垂落下的青丝,随即玉指抚向后颈。
她本能阖眼,以为他正思量着该动用何种酷刑。
然而过了片晌,此人缓缓收指,竟只是为她梳理发髻。
“大人为何……”温玉仪如坠云雾,茫然不知所措。
凉寒的眸光渐渐流转于温香玉软上,他难得一敛脾性,深思后问道:“她这般诋毁你,构陷你,让你顶上大不敬之罪,你也认?”
嗯?她听着愈发怪异,半刻答不出话。
楚扶晏心中有数,像是已悉知了来龙去脉,对公主的蛮横无理见怪不怪,只望这无澜双眸,想从中望出些波痕来。
可她安若静水,澄明如镜。
温玉仪微微颔首,却莫名落入怀中,薄凉气息立时弥漫了开,她倚靠他的肩处,心头震颤不已。
“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后颈与腰肢都被覆了浅淡凉意,这清影双手些微使力,她便被桎梏在怀,永不得挣脱般牵扯着。
“护你。”
他低声再言,令人匪夷所思地道着先前应下的话:“本王未护过任何人,你既是本王的妻,本王该护你。”
未料在她与常芸公主之间,大人却选她而护。
然她又一想,定是因这名分在,大人不想被人话闲,才想要护一回发妻。
丝丝缕缕的意绪化作细风,和轩窗上的暖光相融,似有什么在深处一角震荡开。
温玉仪感受他指尖触至肌肤传来的冷意,长指轻绕着发丝,使得脖颈被不经意抚掠。
虽然瞧不见他的容色,她也知大人是宽恕了。
“夫君……”轻启了丹唇,她柔声轻唤,只是莫名地想唤上一次。
“嗯?”
温山软水般的浅唤令他失神,还想着常芸为何这般视她为敌,楚扶晏一回思绪,不解般回道。
余光望至案角砚台,她忽而一笑,离身去取那墨锭:“我继续为夫君磨墨,方才是我走神了。”
“不必了,”在她伸手触及磨锭前,他眸光一凛,攥上她的皓腕道,“你去歇息,再说便真是打搅了。”
随后,他坐回书案,双眉微蹙,烦乱地再度翻阅起叠满的奏册,又唤了夏蝉前去接着磨墨。
温玉仪观望了一会儿,心觉大人是真得用心理着朝纲,便听他话语,上了殿内软榻,迷糊地入了梦。
她只感这一觉睡得颇为安心,唯有翻阅书册之声回荡于寝殿中,空气里时不时漫着浅浅墨香。
好似有人守着,她更加顺心适意。
被褥间有大人留下的清雪气息,大抵是和他待得久了,她竟觉着这气息是能平复下心的。
待到苏醒已是黄昏时,温玉仪独自用完膳,就在庭园花木丛中散起心来。
长空如墨,月白如雪,雕窗映出灯火明黄。
她有意无意地望向寝殿,那灯烛仍未熄灭。
直到深夜,万籁俱寂,婢女夏蝉前来收了奏本,想让楚大人就此安寝,转身之际,见园中的姝色恭然伫立于殿门边。
将侍从一一遣下,温玉仪款步行上,娴静抬手,轻解起男子锦袍,柔婉道:“大人累了,妾身为大人宽衣解带。”
侍寝……她答应过的,今夜是要侍寝,想于此处,桃面便染了浅浅羞意。
“你会吗?”
许是想起今夜邀她承欢,案旁肃影见她举止生硬,沉声一问。
她一笑置之,不徐不疾地解下每一处暗扣:“次数多了后,妾身就会了。”
解至最后一二颗暗扣,如葱细指忽被紧握。
她见势抬头,瞧他若有所思,冷眸似深不见底。
楚扶晏深邃而望,眸中笑靥盈盈绽放,却和宫墙旁所见的那抹艳丽截然不同。
“看着本王,你真是心甘情愿?”
应过的事,她自然不会反悔。
“是,”闻言嫣然作笑,她答得很是果决,似乎早已思索好了答句,“妾身此生都是大人的,愿伺候大人一世。”
某日,一名奴才断断续续地问道:“公主那边……大人的意思是?”
“改日再说。”楚扶晏拧了拧眉,继续看书。
那奴才心慌,小声提醒道:“可那是……那是常芸公主。”
楚扶晏搁下墨笔,凛声反问:“你觉得是本王的夫人会去挑衅,还是常芸在造谣生事?”
奴才一时语塞,忽然觉得怎么答都是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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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研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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