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指榔头敲在了沈京容的额际。
“唔——”
“傻丫头，疼不疼？”银白色的发丝在晓风中颤微微，师父已起身，用一张笑眯眯的脸瞅着他正哭鼻子的小徒儿，“一天之计在于晨说什么死不死的胡话，你青春靓丽，年华似锦，怎么会比我这老家伙先入土？”
“可是师父，您又不老…”沈京容哭腔中仍有些抽噎。
“哎哟，早教过你，论合欢宗的人的年龄不能单看皮囊样貌，简单点的一看手纹二看颈，复杂点的看眼神当中的新旧，肉身气象当中的荣枯。”师父道，“容颜永驻的青春妙方，不过是糊一层纸罢了，讲的你不认真听，师父我风摇老树，教不动人喽。”
师父叹口气，往前走两步摁着他半闪的腰道：“可惜了，我刚收了一个好孩子。”
“您，您新收了徒儿？”
沈京容有些好奇，以前她是门派中最小的，英年早逝，她没领略过当师姐的滋味。
“叫阿久，是个男孩子，待会你见见他。”师父说，轻轻拍沈京容的肩膀，散步到烤架边，他试了几次才将身体蹲下，道：“明日你便带着一起下山吧，你初次离开山门，多个人手，师姐弟之间彼此也有个照应。”
“那只鸡……”沈京容指着说。
师父咬了吃一口，挺香。
沈京容瞪大了眼睛，长长卷翘的眼睫差点扫到眉毛，嘴巴张成一个圈，她犹豫思考迷惑激动，手点点点，说不出话——
“睡迷瞪了？没睡醒再回房睡会儿，打点包袱东西该带的带上，明日巳时下山，别耽误了时辰。”
师父嘱托完负手而立，他优雅地挑起烤架支棍上整只金黄焦脆的烤鸡，临了感慨而发，吟哦曰：
“人间好物琉璃脆，
簪花冷落风吹随。
蹉跎多少痴儿女，
错堪情钟误识谁。”
声音随着师父的背影逐渐拉远。
有风缓缓吹起旋裾的裙摆。
沈京容立在原地，多余撒出的香药粉末在火堆余烬里煨热，丝缕散发的异香气味又萦绕在鼻尖。沈京容看看自己脚底下踩的地砖，
突然她猛抬头，发狠掐一下自己的脸。
“嗷嗷！”沈京容痛出声。
用力掐的指?火辣辣叮在脸颊，极真极切，极踏实的疼痛渐渐复苏每一寸发肤知觉。沈京容兴奋地摸摸自己的头和颈，身体牢固地接在一起，她蹬鞋在染青的地砖上连蹦好几下。
心脏在胸腔里扑嗵，扑嗵地跳。
热烈地刺痛和跳动。
“我……我没死？”
沈京容在不可思议的诧异中往她的房间走，她又惊又喜，又搞不懂，怎么稀里糊涂活了过来？
心口突来的悸闷让她忽地一趔趄，沈京容捂住胸，无暇多想，费了半天力气终于提步进了屋子。
无论如何，总归是活着的。
她还留有一口.活气在。
两年前，自幼生长在合欢宗内的第一美人沈京容，自认为传习到宗内的所有经法秘要，初出茅庐，她心气甚高，凡夫俗子之流不入眼，不去诱惑人心，偏要和天下第一的男狐狸比试媚术。
为什么不找女狐，偏偏要和男狐狸比呢？因为师父常常教导说男人最懂男人，以色授人要看男人想要什么，男人最知道女人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尤其是修我们这道的，理论实践两手抓……
沈京容懵懵懂懂听进去了。
恰好世间人为之痴迷疯狂的，一直有风流天下第一名号的“玉面狐狸”纪枕风势头大盛，知交好友遍布天下，红粉佳人揽收怀中无数，连魔教的大魔尊更是为他守榻三日，只为等他醒花酒，谋得一面相识……此等逸事一出，纪枕风在合欢宗男男女女里面拥有了大批拥踅，种种行迹在师姐们手中竟相传抄，成为学习样板到倒背如流的程度。
沈京容自十五岁及笄便憧憬着，要见识见识这号传闻中的人物，然后把他比下去。
从此她人胜于狐，艳名远播。
美哉，美哉！
于是迫不及待等到十七岁那年，沈京容下山出门左拐赶路直达，如愿以偿抱得美男。没想到这家伙是真妖孽，白绒毛红眼线，蓬松尾巴，沈京容被狐妖设中圈套，下场凄惨不已。
后面为了报仇，她引魔地禁河冲狐狸洞。
遭魔尊一刀毙命。
尸首分离早于弱水河畔凉透了。
沈京容回想起来脖子疼牙酸，刀刃砍剁颈椎骨的刺粒声让她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和冷汗。
魔尊…真真是不能惹的。
沈京容抬眸看镜。
澄黄的铜梨镜面泛光倒映出一个人影儿来，眉裁柳叶，眼吻桃花，十七岁的容光影影绰绰从冷凉的光滑铜面透出，恍若久远的欢嚷和梦境。沈京容伸手指碰了碰她的眉眼唇鼻，镜中那个乌发如瀑，鬓腻如云的漂亮人儿也如同在细细欣赏着自己皎好的美貌。
沈京容呼吸轻轻的，指腹滑向白皙脖颈处，一圈宛若红线的纤微伤.?。
她系上一条红珊珠绳链遮住。
难道——
沈京容有了一个待佐证的推测。
她和狐狸妖精睡着睡着，也多了一条命？
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
虽然听别人叫她妖女惯了，但沈京容仍是一具人胎肉身，与化人的鬼魅妖精实在不同；况且她修习采阳补阴的功法，出自曾曾师祖开辟的体系，属于合欢宗派的温良分支，讲究技巧渐进，长线持续，毕竟闹出人命了容易被追责，遭正派联合剿杀，北面的大派有一半因此人数锐减。
沈京容长大的宗支，和那些动不动把人吸成枯骨的妖怪或者妖魔化宗派教义的同门，有区别的。
当然了，如果扎了猛子逮着一个坑薅，抑或是执意入魔。
一夜杀十郎，方圆不留男的连环恶劣事件也很轻易办到。
沈京容梳理完头发，偏头瞧瞧，发觉脸蛋好似乌檀木下附着块汉白玉，缺些血色，便搽补上些胭脂，点指润开，均一抹如纱如雾的红。
再打开首饰奁，里面琳琅彩翠的钗钿摇坠映目排开，沈京容扫了一眼，眉头蹙起，紧接着她将梳台两边的小屉全部拉开，迟迟找不到第一根要入发的青螺簪。
“放哪里去了？”沈京容边翻找边嘟囔道，心下烦乱，她抬手掠至鬓边片刻，甩下手，移开菱形花凳，她小跑去向床边。
也没有。
能找的地方几乎都找遍了，枕头下，被褥里，地板上，物件架，卧房各个角落依旧没有寻见她的簪子。
沈京容叉腰烦闷。
“小师妹，师父叫你等会去欢好堂认新师弟。”楚旦大在屋外叩门道。
他侧身端一盅的肉沫热汤面，碗盖笼住油香，楚旦大单手托起底盘，顾自笑了下，他再去轻轻敲两下门框，“小师妹，饿不饿？烧烤的事师兄向你赔罪。我做了碗长面端来给你，你有空尝一口吧。”
“师兄，你有没有看我早上头上戴了那根旧簪子？”
沈京容从门扇里冒出来问他。
“嗯，师妹，”楚旦大应说，掌心握住托盘的两沿，身体向后仰，他马上回答沈京容道：“今天早上，师妹你没有戴簪子。”
“哦。”沈京容道。
楚旦大见沈京容一脸失望，连忙问道：“那支青螺簪伴你许久，今日不见了吗？你先看看面，之后我和阿辟他们一起找。”
话说完，楚旦大将汤盖揭开，挂面上碧葱肉沫，清亮汤底上油星点点。
以往沈京容刚起床不爱吃沾了油腥的东西，可现在别说这碗面了，方将那只滴油的鸡她都觊觎到眼馋，肚子咕噜咕噜叫。
可怜在弱水河畔，死前粒米未进，沈京容觉得她投胎了肯定会投饿鬼道。
“师兄，好香啊。”沈京容接过汤面，忍不住抿唇咽了咽。
楚旦大没料沈京容接了他做的早饭，他愣了会儿高兴道：“你爱吃就好！我以为你要让我与往日相同，送到师父房里。师妹，你明日早时想吃什么，一定要记得告诉师兄！”
沈京容犹豫了，她记起，姑且算上辈子吧，楚旦大楚师兄老爱为她做一日三餐，中饭晚饭糕点饮品还好说，早上实在吃不下多少，尤其讨厌油荤。楚师兄坚持不懈地做，食材多出的开销往自各儿腰包的积蓄里掏，有时还得忍受她早晨闻到油味时的皱眉和捂鼻。
为什么不说呢？
好像有了嫌弃的动作和对象，才显得高贵和与众不同。
沈京容觉得曾经的她，甚是虚浮可笑。
心里愧疚，她朝楚旦大温声说道：“这一碗面我会吃完的，明天的早饭，楚师兄不必劳累做了。”她语中婉转，“我喜欢师兄做的玉子酥，出宗门之后想念得紧，师兄还有吗？明日下山，我带些在路上吃吧。”
“辛苦师兄啦。”沈京容笑着道。
“好好，磨完香料我马上去给你做新鲜的！你吃面，放会儿吹凉不烫，也别放太久了，面会变坨不好吃。”
小师妹此刻格外地温柔，楚旦大不禁想到明日的分离，他忍不住想靠近点儿，可一瞥见沈京容周身不可方物的艳色，以及制裳上的魅紫色与他的衣袍属相相同，楚旦大畏缩了。交付餐托，他跟随沈京容进了屋。
“师妹，过会儿记得去欢好堂，师父似乎对这回新师弟的貌相很中意。我们都很好奇那孩子长得如何。”楚旦大道。
“你们没见过脸吗？”沈京容将托盘放到桌上。
楚旦大答：“倒是想见见，但那个孩子戴一层黑纱，严严实实遮住头面，像是不愿意与人亲近。师父说新师弟不吭声在山门口扫了半月的地，有回洗面纱才露脸，师父见了后十分感动，当下决定必须让他拜入宗门。”
“啊，有这样的事？”沈京容出山门前，树梢上常落脚的鸟都跟她混熟了，印象里没有哪个年轻貌美的小帅哥就在眼皮底下她却不知道的。沈京容联想到了什么，她吃惊道：“莫非是师父为了壮大宗门，拐进来的？”
楚旦大相信师父的为人，一门之师不至于做出坑蒙拐骗之事，他更倾向于师父花了不少本金，说道：“也许是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
沈京容吃一口面点点头后，专心将面带的油水灌进肚腹里。
好饿啊，前世她是怎么撑到弱水，又是靠怎样的痴恨强支着意念毁堤引洪？汤油面上泛起一层光。
一道寒冽的刃扫入她的身体。
沈京容伤佛能看见她僵直倒下的躯干骨瘦如柴，被破烂的布条缠绕，绞碎。一切离远了，通通离她很遥远，遥远凝固于某一点，在最后时刻铺天盖地的红流满了她的视线。
爱与憎，依稀模糊成些说起来就疼痛的感觉。
无法形容的混乱堆成因果难辨的幻影。
比起眼前一碗热腾腾的面。
很遥远了。
沈京容双手捧住面碗。
“小师妹，别担心，师兄们倾尽全力，必定帮你在明日前找到青凤簪。”楚旦大保证道，他倒了一杯水递到沈京容手边。
“我的旧簪子款样简单，山下店铺众多，青螺蓝螺黄螺能买到一大把类似样式，找不到——当作把簪子留在师门了。”
沈京容吃几口放下筷子，早上食欲确实有心无力，楚旦大忙递给她条丝帕。沈京容接过，映靥梨涡旋在两颊，她眼眸一亮地说道：“新师弟，十年里可从来没有过，师父口味不知道有没有变，选的是个怎样的妙人儿呢？”
“我们去欢好堂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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