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好堂前，两株合欢已经并谢了，花事已过的绿萼夹着丝蕊粉色闲闲地立在叶间，在风停住的时候摆头，没在复羽般的碧里。
沈京容经回廊往堂中望。
师父坐在中厅的正椅上闭目养神，旁边一个少年轮廓，面向堂楹的对联，穿着粗布短褐，外罩套层灰瓦纱，确实像扫地来的弄不出什么鲜艳派头。
十四五岁的样子，手和耳朵都白净。
沈京容勾唇角一笑。
“师父！”
师父张开闭阖的睫缝，银丝白发下一双清目光彩焕发，眼周的细微褶?展平，些许流光莹润在面庞，大概刚服下回春的参酒丹粒，在打瞌睡中调息。
沈京容径直越过垂首木立的少年，依偎到师父身边道：“师父，您新收的宝贝徒儿看得紧，楚师兄辟师兄纵是他们想见也不许的。您说来让新师弟跟我学练，莫非，您想让这孩子修女道，日后易于开发奇窍？”
小少年闻言并无反应。
沈京容暗自嘀咕，她说得太隐晦了？人不会被药傻过吧？
“哎哟，爱徒儿，师父的心肝肝只有你一个呀，你是我的掌中明珠、掌上宝，我最得意的弟子，为何话句这般酸溜溜？你师父我是教不了，师弟选择哪条道全凭他的意愿，师父我难道还强迫人家不成？”师父拍抚几下沈京容搭在扶木上的手，他对少年道：“阿久，师姐来了还不道声好，快快抬起头来——”
名为阿久的瓦衫少年应话抬起头。
沈京容在心里啧了一声。
男生女相，起格够高，偏生眼尾上挑，端端在那站着便自成一种如许的多情，叫人既难甘心放手，又不忍心轻慢。这少年，天生会眉目传情一样，沈京容的目光才与他对上，犹如他已经专注地看她很久了。
能男女通吃，阿久在合欢宗算得上好料子。
沈京容不喜他。
宽大罩衫下纤细单薄，太像个脱出的狐媚子了。
“京容呀，阿久接替扫地大爷在山门口扫了大半个月的石板砖，常以黑纱覆面，我以为他毁了容不敢见人，谁知见到了真面目，是个好孩子呀，不收入座下壮大宗门，简直暴殄，尤物！”
“阿久昨晚入的宗，你昨日早早歇下了。你是宗门历届最优秀的徒儿，阿久同样天资过人，以后就交由你带着他，”师父手拂过下巴，他扯嗓子展望：“我大合欢势必能崛起于武林，走向辉煌——”
说到激动处，师父不能平复澎湃激荡的心。
“咳咳咳……”
沈京容担忧：“师父，喝点水吧。”
师父摆手道：“没事，老年人心肺不好，要记得我大合欢，走向辉煌呀—牙牙……”
沈京容淡淡瞥别处一眼，合欢宗怎么走向辉煌呀，各地开青楼连锁吗？帮师父顺顺背，她倒一盏茶奉上，道：“师父，我独自下山便可。山下凶险，江湖人心更是变幻莫测，万一我和师弟一块遇到什么事，您就丧失所有可寄托的希望了。”
“为师哪里不知红尘里欲海情天，爱恨浮沉，全身而退并非易事。可京容啊，凡事在于历练，小作小闹，小风小浪，大作大闹，大风大浪。你和师弟资历尚浅，心性未定，只须下山得着人怜爱，前几年绝对不会有杀身之祸。”
“师父……”沈京容现身说法的不信。
“诶，你要说为师久居林中，不通世事，可山下世事变迁，成见一直未变，我费尽心力调教你们，就是要证明，咱合欢宗弟子绝非世间人诋毁的，尽是獐头鼠目的猥琐之辈，死缠烂打的下贱种胚！”
“师父——”沈京容道。
“咱合欢宗！”师父长提一吊气，立身中声嗓如钟：“发蒙太始，枕天席地，交阴阳之造化，集采补之精要炼心锻体。”
“我门弟子，男儿不护父父君君，行迹浪奔天下，女儿不守贤良淑德，才姿双绝戏世，此宗之道，是谓人欲天理，是谓自由！”
是谓渣得明明白白，坦坦荡荡，身斜不拗影子正！
师父说完往堂中回望一眼，语中严肃道：“阿久，此番为师剖心刻肺的话你可听进去了？”
阿久行了一礼，青稚道：“阿久谨记在心，必然牢记师父教诲。”
沈京容余光落在那张秀色可餐的脸上，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阵。
新来的师弟挺讲礼貌。
仅此而矣。
合欢树的枝叶因风循动。
沈京容拨开几根坠于胸前的发带，环抱师父的右臂依靠，从醒来起，她的心口便老是不舒服。
“乖徒儿，你先去吧，为师我有话单独讲给阿久。”师父对她道。
“好呢，师父。”沈京容一展笑颜，堂中退去。
——
月夜有云，墙头。
一人一猫的影子融在一起。
暗紫的人影们从房间里出门，各自绕道，汇聚于墙下某处。
“师兄们真慢，我等你们，解闷和墙上逛夜的猫聊过好几轮了。”
沈京容坐在高高的墙沿上，怀中抱只狸花，鞋底和裙裾按节律地摆动，臂边放着她的包袱。狸花猫儿不住地向墙下喵呜叫唤，它挣脱不了“邪恶的禁锢”，背弓着，卡在猫脖子位置的圆润更让它不堪重负。
沉甸甸的，再柔软哪只猫愿意往头顶扛枕头。
“喵喵呜喵~”
甜蜜的烦忧~啊～
“师妹别生气，”楚旦大仰视，他压低声量道：“不是明日巳时才动身吗？我们几个不敢声张，怕师父知道我们偷偷摸摸来送你，他老人家再动怒。”
“对啊，师妹，好好的你怎么突然改主意了？”辟高翘同样疑惑。
“下山买簪子。”卜矝持给出合乎情理的推断道。
“小师妹，玉子酥如何给你，抛上去吗？”郝勾人提起三匣层装的糕饼盒问。
楚旦大拍一掌辟高翘的腰身以下，道：“你弯腰，垫我上去。”
“有病吧，咱俩腿一样长，屁股翘活该被你踩啊？”辟高翘从郝勾人怀里拿走糕饼盒，再转回对楚旦大道：“你蹲，我来上。”
合欢宗弟子为了方便逃命，脚上功夫通通很快，轻功中翻墙溜瓦更不在话下。地面的两个此时较上劲，非要按照郝勾人方才提到的，非常传统的话本之私会情节来递糕饼匣盒。
沈京容和卜矝持和郝勾人在墙头坐成一排。
楚旦大横手按在匣柄上道：“我亲手做的玉子酥，让我亲自交给小师妹有问题吗？”
“师兄这是要抢？”辟高翘提住另一端使力，“玉子酥上的油纸全是我包的！”
两人相互瞪，纷纷以鼻尖刺向对方所在的空气，逼近中拼力维持住表情管理。
谁先垮脸谁丑！
丑丑丑丑丑丑丑丑丑丑丑！
沈京容兰花指揉太阳穴。
从前辈子吵到这辈子……
狸花猫趁机稳稳当当落在盒盖的顶部，小脚抬起搔了搔毛茸茸的耳朵：“喵——”
“师妹，你要谁给的酥？”
两位师兄赌气，异口同声中看向高墙上娉婷婀娜的身姿。
沈京容猫腰微微俯身，她单手托脸腮望着墙下，月云朦胧中艳艳的笑意似有若无。明睐的眼波似幽谷推入一只舟所漾起的涟漪，粼粼的，从楚摇荡到辟。她未启唇说话已让人沉醉，楚辟两人紧张的心早已被重重捏起。
二选一。
有一半机率念到自己的名字，楚旦大和辟高翘屏息，同握在匣柄的掌心不约而同开始发汗。
等到的却是少女忍俊不禁的笑语。
“师兄你们不是小孩子，我也不是小孩了，玉子酥和外面包好的油纸，当然一起要，难不成得折分成酥和纸，想吃的时候包一个啊？”
话音刚落，楚旦大和辟高翘却在微妙中松了口气。
靴尖轻巧点地，紫裙蹁跹如坠露的花瓣旋起一阵香风，沈京容她揽住她的二位好师兄：“别吵啦，别吵啦，都为师兄的心意我哪有不收的道理？”沈京容偏头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柔软语气道：“今夜是我留在宗派的最后一夜了。”
“要若是师兄们不和，”她叹息地伸出胳膊，狸花猫来不及出逃下一秒再次抓回怀里，沈京容抚弄它柔绒顺滑的小脑袋道：“下山之后我每次吃玉子酥，或许浮上心头并非师兄关切的情谊，而是眼前置气不睦的场景，以往日的同门情深，快乐时光，叫人如何不伤心呐。”
说罢，美人蹙眉如珠泪犹垂。
“喵～~”猫猫忧愁。
楚旦大欲言又止，在一边的辟高翘别开脸去，他先松开盒匣，只对沈京容道：“师妹，下山珍重，当着他们的面，好些私底下的话我就不和你说了。和外面的臭男人打交道能演则演，捞点好处立即走，受欺负了传信回来给宗门，我们替你出头。”
“照顾好脸。”郝勾人坐墙沿给出忠告，他把包袱往下扔给沈京容。
卜矝持坐在郝勾人身边向沈京容点头。
“知道啦。”沈京容接道
沈京容背上包袱，她终于把蹂躏许久的小狸花送到地面，蹲下来按了按它爪心的轻梅花和它告别。
“师妹，如若历练顺利，记得常回山门看看。”楚旦大舍不得地向沈京容道。
“嗯。”沈京容答应道。
前辈子，她在师父的督促下巳时准点下山，师兄们好像也因为犯了什么事被罚碾香料，规规矩矩跟在师父后面站着。他们脸上各个的表情，似乎都有多少话要说。当时的她一心想着与男狐狸比试高下，丝毫没有在意，说声再见再挥挥手臂，转身走了。
沈京容回想起来，她是在师父师兄眼底下又哼歌又蹦跳地下山。
半路上嫌重还扔掉一个多出来的，不是她行李中的方笼包裹。。
呃，该不会正是做好的玉子酥吧……
送到宗派最前端的一处屋檐瓦下，沈京容驻足，眼眸漫向高悬的牌匾和廊柱，以及月色倾倒下葱郁亭立的植木，闭紧的门扉，空明的亮与散至各处隐没深深的暗角。她多想把这些宗门景色都装进眼睛里，可放进去的东西越多，眼眶里的酸涩也越胀得厉害。
“楚师兄，辟师兄，卜师兄，郝师兄，再走便是下山的山路了，于此留步。”沈京容拽紧包袱提匣道：“我…京容舍不得各位师兄，日后山下必当挂念，师兄们在山门里多加保重，”沈京容嘘声说道：“在师父面前好自为之，孝顺师父，别招惹他老人家动气。”
“今日分别，不知道何时再见，待我集齐精阳，合欢之道修习大成，师兄们等我的好消息吧。”
“煽情的话讲起来长篇大论，真不像师妹你的性子。”辟高翘道，他掏出一只锦囊袋帮沈京容系在腰间，“这是最新改进的迷香散，用完了你找找锦囊的夹层，内纱里面有新配方。”
“师兄有心啦。”沈京容莞尔一笑谢过，踏下青石阶梯，走几步，她回头向师兄们挥手。
四个师兄也朝她挥挥手。
“师兄们保重，再见。”
“保重，师妹。”
山月相随，沈京容独行往山下去。偶尔有云遮住月亮，周边的树影也一会儿清晰一会儿模糊，林谷间有乌洞洞的鸟鸣打破长寂。沈京容抬抬头，上弦月如钩，阑珊的枝隙阴影投在她的脸上，静谧氛围如若为周身笼上一层蓝，更衬得人清丽绝伦。
她不知道该去哪儿。
沈京容的内心充满迷茫。
曾经秉持的，犹如心愿一样的“目标”，如今下山每一步的足音都是它细纹碎裂的声响。
她往昔一切的憧憬、雀跃，全部以惨烈的经验教训收场，沈京容不明白她为何会活过来，怎样活过来。明确的死亡景象像一句无法诉说，忘不掉的谶言，自开端伊始，烙于血骨最深处的恐怖和战栗。
沈京容犹豫再三，没告诉师兄们没有向师父明说。
因果的事她懂一点，如果有什么，她不希望将他们牵连进来。
短短白日里，沈京容有想过找借口赖着晚几年下山，以期免过一死，可悄悄躲在宗门，总像自己在看自己的笑话——拜进合欢宗，沈京容认为像她们这样入了宗的女子，可以是货郎竹架上的艳彩纸，可以是卖花女吆喝的鲜枝，但绝不是什么幽闻于谷的空山兰。
她们生来开给别人看的，自开自败是一种漫长的折磨。
在最热烈繁华的红尘里欢笑摇颤，以色授情人，恣意荒嬉，大把大把挥霍青春取巧卖弄，既轻贱，也纵情。
不知为何，她想到了那只臭狐狸。
纪枕风！
“纪枕风。”
沈京容失声，她的双眉不自然地紧皱，胸口蔓延的沉重似乎要一点点压得她喘不过气来，黑黢黢的树影伸向石阶，如野兽捕食咬得落地的月光生疼。沈京容捂住急剧收缩心脏，又像膨胀得要炸开，她快速几步勉强跪倒在石阶与石阶相交的缓台上。
沈京容望向晃动不止的手和腕，她咬唇竭力控制。
“纪枕风……”
可恨不能亲自杀了他。
一个斑点一个斑点在意识中不断放大涣荡，似血的滴延和溃散，满目通红注入弱水河，霎时好似又将置于骸首分离的场景中，沈京容颤颤然摇头，颈间红绳链上的珊珠甩溅崩摇，像雨流苏。
痛，好痛啊……她匍匐叩地中蜷缩身体。
一双男人的手捧起她的脸——
“容儿，我来晚了。”纪枕风说话的神情一如既往温柔。
朝思暮想的人来到身边，仍似昨夜的风月缱绻，远星迢迢。
沈京容的瞳孔倒映那人的脸逐渐放大，相望一刻，泪水便夺眶而出，她难以置信地痴痴凝望这个曾经属于过她的男人……下一秒，艳诡疯长的指甲在瞬间贯穿了他的胸膛！
甜腥气息的液体如红釉覆盖在纪枕风的唇瓣之上，点泽着月下的冷华，流淌之间，滴混到他的衣上，滴到辗染般大片展开的血迹里。
俊美的脸露出痛苦神色。
她有力气还要撕烂他的皮相——
沈京容双眸沉沉黯黯地笑了，她虚脱无力一头栽倒下去。
纪枕风胸膛上洞豁大开，鲜血溢流中，他抱揽住在他怀中陷入昏迷的人儿：
“容儿，你果然是恨我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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