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云啸回头,距离摊位两步距离,冷冷地站定,眉眼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冷淡,声音低沉平稳:“价格。”
老头道:“嘿嘿,便宜,五文钱一次,而且呢,不准不收钱,你可以算完再决定给不给钱。”
冉云啸站着不动,似乎在考量,最终掏出五文钱,蹲下摆在他的摊位上。
老头优哉游哉,拍了拍他身边的小马扎,示意他坐下来慢慢说。
冉云啸弯腰提着马扎,坐到了老头对面,两人中间隔着一条方方正正的布。
他顿了顿,简短地起了个头:“梦里我在跑,跑到河边,雾气中有人转身,我看不清是谁。”
老头“哦”了一声,问道:“是白天跑的,还是晚上跑的?”
冉云啸双手平放在双膝,这个马扎的大小着实有些委屈他了。
“晚上。”
老头又“哦”了一声,问道:“那是很快地跑,还是很慢地跑?”
“......很快。”
老头再次“哦”。
冉云啸面露愠色,心道这人果然不靠谱,不声不响捡起五文钱,老头看他一副要走的架势,按住他的手,把五文钱按回布匹上,说道:“哎呀你这小孩忒没耐心。”
两人僵持,老头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随后慢悠悠地抓起铜钱抛了几次,嘴里念念有词。
冉云啸再度坐下,但他已经有些后悔,又觉得来都来了,听听也不亏。
片刻后,算命先生抬起头,脸上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公子这梦啊,有意思得很。跑啊跑,跑到尽头见河,河上雾气重,那是心有所念却不得见。河中央那人,转身不转身,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看清却看不清——”
“——这说明你心里藏了个结,解不开,放不下来。”
冉云啸闻言眉头微皱:“我修无情道,心无杂念,哪来的什么结?”
算命先生一听此言,笑得更开心了。
“本来我还不那么确定,一听你修无情道,我这下确定得不能更确定了。小伙子,你离退宗不远了。”
一个无情道首席,三言两语被退学了。
冉云啸冷笑,心道,混账话。
算命先生又凑近了些,低声道:“一个人嘴上想怎么说都行,但是梦境是骗不了人的。你说话倒是硬气得很,想不想听更详细的解读?”
说着他伸出一只手。
冉云啸眉眼微动:“......多少?”
“童叟无欺,还是五文。”
冉云啸一掏,摊布摆上了十文钱。
算命先生这回不拐弯抹角,笑呵呵:“河水流动,那是情意暗生;雾气遮眼,那是自己蒙心。你跑得那么急,分明是怕那人走远,但是到了河岸,又不肯下去,这是你心中不肯承认,代表你心口不一。”
他顿了顿,瞥了眼冉云啸紧握剑柄的手,笑他:“那人影,八成俊俏得很,嗯?”
冉云啸依旧脊背挺直,全身绷紧:“都说了看不清。”
算命先生又追问道:“那他在河里,穿衣服了没?他上岸了没?碰到你了没?”
冉云啸被三个问题一问,登时感觉脸上火热,全身不自在。
他一个修无情道的来这里解这样一个梦,本就拉不下脸,因此他总是讲得隐隐约约,省去了很多关键的画面。
这老头看起来像个半吊子,却三言两语补足了他最想忘掉的那一幕。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凌春请的身影——那人肆意的笑,衣衫打湿紧贴着的肩背,火光下戏谑的眼。
梦境和现实不断地交织。
他脸色愈发阴沉。
算命先生见他这副模样,反倒乐了,瞅准时机,再次伸手:“这样吧,梦呢,也就解到这里为止了,但是我可以帮你再看看你的梦中人是怎么想的。”
老头再次朝他伸手:“童叟无欺......”
冉云啸脸色虽不好看,但是掏钱倒是很快,一点没犹豫。
算命先生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突然打断。
冉云啸伸向怀中的手,也被一只极没分寸的手按住。
那只手从他身后伸来,又细又长,骨节分明,很是好看,手背看起来细腻光滑,一看就是清闲日子过惯了,根本不干活的手。
那只手的指腹轻轻点在他小臂,透着一种不容置喙。
冉云啸心神一震。
他虽没回头,但是已经知道来者是谁。
这个小马扎实在是太矮了,身后的人如果想按住他的手,必须紧紧靠着他,再微微弯下腰,几乎笼罩着他才行。
凌春请确实也这样做了。
他就着这个姿势,发尾垂在手臂上,笑着说:“我只要一文,我解给你听。”
他话虽是对冉云啸说的,眼睛却盯着算命先生。
冉云啸不声不响不言语不挣扎,只是垂着眼睛,叹了口气。
一瞬间,冉云啸才真正明白算命先生的那一句,你嘴上再怎么逞能,也骗不了你的心。
凌春请再度出现,他才知道,冒着雨练剑也好,念清心诀也好,解梦也好,全是花拳绣腿。
只要凌春请再度出现,只要凌春请说一句话,哪怕是一句很普通的,没有任何意有所指的话,都足以让一切轰然落地,什么也不是。
算命先生迎上他的目光,只觉得那人虽然在笑,但眼神凌厉。
他暗自嘀咕,怎么护犊子护得这么紧,搞得好像我骗了他多少钱一样。
他一改吊儿郎当的样子,不服气道:“我们干这一行的讲究做事要完满,既然帮人了,就要帮到底。我倒贴你一文,也要把话讲完。”
算命的说话听起来大方,取钱的时候抠抠搜搜,拿起一枚铜钱递过去,孤零零得杵在空气中,看起来甚是可怜。
凌春请本不想再和冉云啸有什么越界的接触,方才按他手是心急,现在目的达到也不按着冉云啸了,起身双手环抱站在冉云啸身侧。
老头蓄满气势张口,冉云啸来不及拦他——
“我这铜钱卦说了,那人转身,是缘分已到,你看不清,是你自己不肯看。你心里有座山,比这河还深,但你压不住的,早晚得冒出来。”
已经压不住了。
冉云啸心如死灰地想。
老头紧巴巴说完这一句,便赶紧收起摊位上的九文钱。
冉云啸抿紧唇,目光如刀般扫过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料他二人都是正人君子,不可能当街打人,假装看不见冉云啸视线,摇了摇头,嘀咕道:“又高傲又笨,情都到眼跟前了还装瞎。”
听力比寻常人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的练过剑心通明的二人:“......”
老头收起九文钱,觉得今天已经不算白干了,于是卷起摊位准备走人。
临走前,他看看凌春请身上穿插在白衣衣领上的金线,又看了看他的脸。
刚走了几步,他对着冉云啸远远喊道:“公子,我刚见你时还有一句话说对了,不知你想不想再听一遍?”
冉云啸默默摇了摇头。
但他还是做了一个口型。
凌春请猜不出来,但是冉云啸知道——
是财色双收。
老头一走,只剩两人对着空气面面相觑。
半晌,两人竟都没有动静。
冉云啸虽不知道凌春请是从哪一句开始听的,但是他很确信,凌春请只听两句,也能把他问的事猜得明明白白。
他一个修无情道的,对合欢宗的弟子有不清不楚的感情。
而且人家还不喜欢他,人家喜欢一个死了很多年的无情道。
人家就算不喜欢他,还是把他勾得神魂颠倒,勾得连无情道都修不下去了。
冉云啸轻叹了口气。
这会儿正是集市上摊的时间,卖菜的、卖假冒古董的、卖花的,应该都纷纷涌入集市开始铺陈货物了。这里的摊贩和集客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叫卖声和招呼声纷繁。
他们剑宗的第一课就是剑心通明,本来听觉就会比寻常人更加敏锐。
但是此时此刻冉云啸觉得他突然什么都听不见了,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算命先生走后,他俩一坐一站,对着墙干瞪眼。
没人率先打破僵局。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了解凌春请,这人看起来总是笑眯眯的,其实一张口就爱讲别人不爱听的,这是故意的。
算命先生不管不顾地说出了那么多事,又是缘分,又是转身,冉云啸听得眼皮一跳。
按照之前的相处经验,他可以预想到凌春请会怎样笑眼弯弯地问一堆他难以招架的问题。
——但是没有。
凌春请突然轻笑一声,直起身子,指了指冉云啸坐着的小马扎。
“这马扎值九文钱吗?”
冉云啸反应过来,算命的走得急,竟然连马扎都忘记带走。
他心里一空,也弯起嘴角。
集市里车水马龙的喧嚣、摊贩的高声吆喝、小贩敲打铜盆的“叮叮”声,一齐如潮水般涌回,一切流动起来,喧腾而生动,冉云啸甚至连车轮碾过石板的轱辘声都尽收入耳。
他背对凌春请,垂眼起身,三两下把马扎收好。
他突然觉得自己像被推出午门的犯人,还没想好是辩解,还是抗法,帝王却突然大赦天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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