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叶采薇与容津岸单独吃的第一次饭,结局并不好。
这还要从最开始讲起。
那一日,把自己画得乱七八糟的叶采薇冲向青楼,搅得六皇子的好事鸡飞狗跳,出来时再次遇到容津岸,想起第一次在街头自己的不辞而别,以道歉为由,请他单独吃饭。
她是那间吃饭酒楼的常客,那天的黄昏和往常不同,巷头卖冰糖葫芦的老爷爷生意好极了,巷子里成日打骂闺女的娘子也不再发火,墙角看相的老瞎子没有出摊,大约是那周围人人被他骗了一圈,他已经换了个地方。
和往常不同的还有酒楼的包厢,往常只有叶采薇一人进餐,今日则多了一个。
两人的座位在窗边。
“是我唐突,听到容公子的口音。”叶采薇半边娇靥都沐浴在落日余晖里,“所以才问,容公子是不是来自绩溪。”
“容某在歙县长大,绩溪与歙县相邻,口音相近是自然。”容津岸淡淡回道。
他当然不会告诉她,两人不仅仅都算徽州同乡,他们的父亲,还有着十分深厚的渊源。
甚至后来,叶采薇和叶渚亭坚不可破的父女关系,也差点因为这层渊源而粉身碎骨。
他只说:
“容某是在京城出生,后来跟着家父外放,回到徽州。”
当时的叶采薇惊喜地笑了起来,长长的羽睫被夕阳镀上金黄的光晕:
“那可真巧,我在徽州出生,京城长大;容公子你却在京城出生,徽州长大。”
菜肴一盘盘上桌,她又说:“好像我们有些缘分,却蹉跎到今日才相识。”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①。”
冷酒入杯,叶采薇柔荑端起杯口,在容津岸筷箸前静置的酒杯上碰了一下:
“在街头与你偶遇的一幕,像极了这几句,只不过,我是‘停车暂借问’,不如诗中女子那样坦然真诚,先自报家乡何处。”
“同是长干人,自小不相识②。”容津岸看着叶采薇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叶大姑娘,似乎很欣赏这组《长干曲》。”
叶采薇又笑,杏眼眯成了两弯月牙。
“白描裁剪,寥寥数笔,太白都自叹弗如的诗才,自然是比挖空心思拼凑的华靡之语要来得恳切真挚,叶大姑娘不喜文章空有金碧辉煌的辞藻,也是再自然不过。”
“谁说我不喜了?”叶采薇却立刻反驳,“扬葩振藻,文采斐然,歌之诵之,口留余香——”
此时几杯酒下肚,她已然微醺:“我喜欢,喜欢得很!”
容津岸却只看着青花瓷盘精美的忍冬纹。
昨日那句“华而不实,徒有其表”的评价,看来她是出口便忘了。
谎话连篇、傲慢少礼、放浪形骸的,漂亮姑娘。
“这家的五味杏酪鹅特别鲜,容公子多吃几口。”
“谢谢。”
“还需要加点什么菜吗?”
“不用。”
“酒呢?容公子怎么一直不喝,是不习惯京城这边的口感?”
“尚可。”
自己的话落地,空荡荡没有回音,叶采薇忽然觉得很没有意思。
容津岸。
这个人不讲礼貌,她请他吃饭,跟他道歉,还给他讲起两个人的渊源,他却比万年的冰山还要冷淡。
又喝了几杯闷酒,满桌她爱吃的菜肴都变得索然无味,她不知自己脸上那乱七八糟的男妆已经彻底糊成一片,站起来,对容津岸高傲的背脊说:
“你知道吗,你遇见我的时候,我这幅样子,是赶着亲手去把我大好的婚事给搅黄了。很快,很快你们所有人,都会看我的笑话了。”
现在,八年之后,与京城千里之遥的池州府城里,叶采薇再次觉得自己被容津岸看了笑话。
她的学生们并不知她真实身份,谈论起那几个为了皇位争得头破血流的皇子,完全肆无忌惮;
可是容津岸知晓,从头到尾都知晓,那一年她差一点死去,他一直在她身边看着她的。
但他还是要说。
一字一句,毫无保留地说。
是故意让她出丑,让她难堪?
甚至,他竟然还在言语中同时保住了三皇子和六皇子。
三皇子是叶渚亭的仇人,也就是她的仇人;
六皇子是她的前未婚夫,也就是他的情敌;
人品下作低劣到什么程度,可以让他与昔日的仇人、情敌,一笑泯恩仇,携手在朝堂里翻云覆雨?
堂堂清流领袖,多么扣人心弦的一段旷世佳话。
只有她一人痛不欲生。
叶采薇离开宜韵酒楼,脚步如飞,只要快点逃离那些言语,她就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不争气地自暴自弃。
她的双眼干涸枯萎,心口也闷得发紧。
街市还是来时的街市,暮色昏沉,华灯初上,身边行人熙熙攘攘,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快步穿梭的姑娘。
只有落后几步跟着她的容津岸,目光紧紧锁住她。
问鹂当然也是第一时间追出来的,只不过容津岸一个眼神,她就知道自己再不能多干涉一点。
她也远远跟着自家姑娘。
叶采薇垂头快走,几次差一点撞到提着彩灯结伴夜游的闺秀娘子,围观卖艺人的欢呼声一浪高过一浪,她绕行好大一圈,才躲过了刺痛她耳膜的热闹。
还有路边乞丐看不清掌纹的手,扎着双丫髻跟在兄长身后跑来跑去的小姑娘。
甚至五光十色的焰火升空,将浓浓黑幕照亮。
池州府城的夜晚,怎么比帝都京城还要繁华热闹呢?
终于走到客栈门口,膝盖忽然疼痛发作,叶采薇停下来。
也许是方才着急赶路,被疯跑的小童撞过,她浑然不觉。
膝盖疼,是她的老毛病之一。
其中重要的原因,当然是她酷爱从后的姿势,有一大半时间,都心甘情愿跪着。
还有便是,当年,她和容津岸做下的那些荒唐终于被叶渚亭发现,老父亲雷霆震怒,亲手狠狠抽了容津岸三十鞭,然后罚去长跪。叶采薇哭求无门,又实在心疼,便跑到容津岸身边,抱着他血肉模糊的脊背,陪他跪了一整个晚上。
她身上那些和他曾经纠缠不分的痕迹也来参与她的混乱。
她的心疼,它们就跟着一起疼。
在叶采薇弯腰揉膝盖的同时,头顶蓦地一阵响雷。夏日的雨来得石破天惊,等她走进客栈时,脸上早已被砸了不少,肩膀也湿了一小块。
幸好回来了。
她的房间在最顶楼,隔壁那间空着,上去后便是独属于她的静谧天地。
然而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上走,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快要到顶时,叶采薇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身后的脚步声,太吵,太烦,又太过于熟悉。
她转头,果然看到今晚的始作俑者,像个被暴雨浇头的顽石,恣肆,不羁,伫立在那里。
眼神清澈无辜,星天月地。
她忍无可忍:“容津岸,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住这间客栈。”男人抬头看她。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这只有两间房的客栈顶楼,叶采薇饱满的胸脯因为急匆匆赶路而不断起伏。
“你跟踪我?”
“没有哪一条王法规定,我不能住在这间客栈。”
“你就是故意来搅黄我们师徒饭局的!”
“他们用餐全都十分愉快。”
“你、你明知道我的心魔是什么,我最怕提起皇子的事,非要当着我的面,大张旗鼓地说是吧?”
“是你的学生们好奇来问我的。”
“容津岸!”
“我在这儿。”
“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叶采薇咬牙切齿,“我不该说你已经死了,我也不该背地里编排你,诽谤你‘表里不一’,我向你郑重道歉。”
“终于想起来了?”
叶采薇深深吸了口气。
果然,他就是在报复她,锱铢必较的小人心性,和当年没什么两样。
可是又怎么能和当年相提并论呢?
当年,他们一同在叶渚亭的私堂读书,外人面前,她对他的批评总是不遗余力,恨不得连那手铁画银钩的书道也一并贬到尘埃里。
可是私底下,她又会加倍夸回来,夸他,什么大小呀形状呀,还有他用不完的力气。
他好得不得了。
容津岸的话总是很少,那些因为她不留情面批评而积累的怨气,也在这一下一下的夸赞、一下一下的狠凿里,一下一下发泄殆尽。
总归是谁也不欠谁一下的吧。
“我酒品不好,喝酒误事,如若不是你容阁老不厌其烦反复提醒,我的确回忆不起来。”叶采薇说。
不知不觉,容津岸又近了一步,她与他尚隔距离。
她庆幸此刻的自己已经从往事的泥淖中脱了出来,理智占据上风。
“这件事是我不对,今天早上,我也不该对你恶语相向,都是我的错,是我不对。你拿三皇子六皇子的事敲打我,完全没有任何问题。”
她不看他,把姿态放低。
有几息的沉默。
“薇薇,你脸上的妆花了。”容津岸却突然这么说。
清晰凌厉的大手,托着一丝不苟的手帕。
外面的暴雨声戛然而止,这场雨来去匆匆,就好像是为了让她在他面前顶一张乱七八糟的花脸,专门降下的。
“它不丑。很好看,我很喜欢。”她坚持为它正名。
明天她还要继续化这个妆,去庆林书院听讲会。
“过来拿手帕自己擦,还是要我帮你擦?”容津岸一动不动,语气笃定到,她会像从前那样任他予夺予求。
叶采薇转身:“我的房间在这里。”
谁知容津岸说:“向朝廷命官行贿,证据就在我的手上。”
“你——”叶采薇又转了回来。
容津岸头顶同样被暴雨淋湿,落拓恣睢,深山的顽石千年不腐,挺立渊渟岳峙。
“那是我给游娘子仙逝的帛金,容津岸你要点脸,什么叫‘行贿’?!”她的杏眼圆睁,在这张乱七八糟的脸上,却更显灵巧动人。
“阿娘不要你的帛金。”容津岸说。
“那就把银票还给我。”叶采薇伸出手,“是我多此一举,游娘子向来不喜欢我做她儿媳,觉得我是你青云直上的绊脚石,她的儿子,当然不愿意收我的帛金。”
放在她手心的,却是他的手帕。
“那张银票,有一部分已经请你的学生们吃饭了。”
叶采薇眨了眨眼,想明白他都做了些什么——
先不说哪家酒楼会收五千两那么大额的银票,只说今晚宜韵酒楼那餐饭,最多能花十两银子,他真用她的银票请客,找零的银子呢?都让他的随从扛着、塞到马车里?
五年不见,这人已经把撒谎不眨眼的技能练就得炉火纯青。
叶采薇将容津岸的手帕狠狠拍回去:“剩下的那些银子,权当我送给你和康和县主的新婚礼金,可以吗?”
容津岸的手抖了一下,差一点抓住她的,“非要这么着急?”
“我向你行贿,为了什么呢?”叶采薇后退一步,“这件事对我有任何好处吗?”
她急于摆脱和他这样不清不楚的纠缠。
“见了都察院的堂官,你再说这些,让他们分辨——”
与容津岸的声音一同响起的,还有从楼下传来的、佟归鹤的声音:
“先生她呀,应该就是被那满脸的妆容给迷糊了,画得乱七八糟,那包厢本来就狭窄,被咱们一闹,肯定闷着了。”
还有两人回应:“可是她刚进宜韵酒楼的时候,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啊,你怎么斩钉截铁说是那妆的问题?”
声音由下及上,已经越来越近:“不如打个赌?”
叶采薇的心莫名其妙慌了一下。
她正要转身往自己房里走,谁知手腕一热,容津岸竟然拉着她,飞速闪进了他的那间房。
就在同时,几个男学生说说笑笑,已经上了顶楼。
叶采薇被容津岸压在了门板之后。
只是扣着她的手腕,她明明可以支起来推开他,可他逼视的眼神被昏暗的光线一照,竟让她的心跳也随之僵硬停滞。
一门之隔的外面,学生们也突然安静下来。
几息之后。
“好像……门缝里没有光线透出来,”说话的人声音压低了许多,“难道,先生她已经歇下了?”
“不会吧,这才刚到戌时,平日里咱们在书院夜读,先生都会陪着我们的,从来没有这么早。”
容津岸压在叶采薇手腕上的力道更重了。
隔壁传来“笃笃”的敲门声,看来是有人按捺不住,想一探究竟。
房里无人,自然没有半点动静。
有大颗汗珠从叶采薇的额头沁出,沿着她的面,滑到她小巧的下巴,滴落。
“里面应当没人,问鹂姑娘也不在。”门外是佟归鹤的声音。
“先生走时,说是她不舒服,要先回客栈……但她人又不在房间,会去哪里呢?”确认顶楼无人后,学生们的声音自然不受控地大了起来。
几乎就是贴在叶采薇的身后。
“还有容大人,结完账,再也没有回来过,他又会去哪里呢?”
“容大人日理万机贵人事忙,咱们连先生去哪儿都不知道,关心他去哪儿做什么?关心了他能让我们直接进翰林院,还是入六部?”有人说话一点不客气。
“嘶……你们说,容大人会不会是追着我们先生走了,现在两个人也在一处?”
“胡说八道什么呢?他们两个八竿子打不着,可不许给先生造这种谣。”佟归鹤狠狠否定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话,一顿:
“既然先生没回来,咱们不如就在隔壁这间房里等着,反正下午来的时候,我听先生说了,这间房没住人。”
凌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叶采薇几乎登时就要弹起来,却在同时被容津岸死死捂住嘴:
“不许动,再动,我现在就像以前那样亲你。”
他的声音也死死抵在她的耳廓。
①出自唐·崔颢《长干曲》其一
②出自唐·崔颢《长干曲》其二
——
控制不住自己的时候,不知道会做出点什么事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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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停船暂借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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