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叶采薇慌得眼泪都快要涌出来了。
她当然知道,容津岸藏在话后面的意思——
像以前那样亲她,然后再毫不顾忌地、和她双双出现在她的学生们面前,让他们都看到,看得一清二楚,她在他怀里婉转承.欢的模样。
更重要的,不是她在学生们眼里那素来严厉又保守的形象彻底崩塌,而是她与他明明曾经是亲密无间的夫妻,却自山庄重遇时起,就在所有人面前扮演毫无关系——
教书育人的先生,非但不以身作则,反而满口谎言,带头欺瞒。
这让她以后,还怎么在学生们面前抬头?
还有她的真实身份,那些她极力隐瞒遗忘,不愿再向外人提起只言片语的过去。
她都要被迫端出来。
容津岸小人。
容津岸歹毒至极。
然而被他修长的手死死捂住嘴唇,他身上清冷淡漠的气息也把她死死捂住,叶采薇目眦欲裂,只能瞪住他。
耳边有他的呼吸声。
她从前是很享受他趴在她耳边喘气的。
那时候,明明没有触碰,又好像他吝啬的薄唇,细细密密的亲吻。
她贪恋着他所有的给予。
现在却不。
外面的学生们距离她和他只有几步之遥,只要过来推一推门,就能发现不对劲。
叶采薇耳根涨红发烧,突然开始后悔,自己先前不该多此一举。
是那笔帛金惹的祸。
其实她并非没存私心,康和县主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一而再、再而三地故意朝她耀武扬威,当真以为她是个穷酸浅薄、见识短浅的乡野村妇。
她曾经连皇帝最宠爱的公主都敢当面叫板,会把一个小小县主放在眼里?
更何况,这县主连“叶采薇”最真实的光辉事迹都是道听途说,必然不是在京城中从小耳濡目染长大的。
只不过叶采薇不能当面发作。
那笔送给容津岸的帛金,算是给他一个小小的警示。
看,她可以随随便便把他那未婚妻前呼后拥的行头买下来、翻几倍,那么也请他有点自觉,好好约束一下枕边人。
是她想得太简单了。
她不该争强好胜,就该忍一时风平浪静。
否则,刚才两人在外面对峙、她向他道歉之后,她完全可以头也不回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而不是因为他一句“向朝廷命官行贿”的威胁,被迫再与他纠缠。
然后变成现在这样,被禁锢在前是狼后是虎的囹圄,要么被容津岸拿捏,要么被学生们发现。
叶采薇的心脏和无尽的悔意一并炸开。
不止,还有烧得烽火连天的怒意。
就算她做错了一件事,容津岸就理所应当该这样欺负她吗?
是谁故意在学生们面前提皇子的事惹她伤心、害她差点失态,又是谁不怀好意住在她隔壁,还威胁她把她押送到都察院、告她向朝廷命官行贿?
是狼心狗肺的容津岸。
他怎么能属猪呢,他明明该属狗才对。
就在叶采薇咬牙切齿之际,捂住她嘴唇的力道,忽然松了。
一门之隔的嘈杂人声和脚步声也已经消失。
“是问鹂,”容津岸解释,“她从楼下上来,帮咱们圆了个谎。”
叶采薇的手腕,还有脸颊被他捂住的地方,辣辣生疼,肩膀僵硬得像被灌了浓厚的铅,大腿因为长久绷直而不断颤抖,膝盖上的老毛病也牵引着上下左右,让她几乎站不稳。
但容津岸却衣冠楚楚,一副冷眼旁观的模样,用“咱们”这个词,对他方才所有做下的恶事欲盖弥彰。
“你知道我刚刚想起什么吗?”还在笑,“先前有一回,你在我房里,你爹突然来找我,我们也这样躲在门背后,明明紧张得要命,你却趁我不注意,偷偷亲我。”
叶采薇扬手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刚才还僵硬迟钝,可是手掌的火辣和那声清晰的脆响,昭彰着她忍无可忍之下的冲动。
这一掌极重,她拇指的指甲尖,甚至直接将容津岸的唇角刮破。
那里有血流了下来。
容津岸用他拇指的指腹抹去血迹,他的皮肤本就白,被她狠狠一扇,五指鲜明的形状,盖印一般红肿,一眼便能看出那是掌掴的指痕。
男人冷笑。
“我不会向你道歉的,”叶采薇的手掌和心,都像被扔进了劈啪作响的火炉中炙烤,“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总不会比行贿要重。”
转身开门的时候,手掌还在疼着,她已经走到了自己的房门口,容津岸却说:
“你确实不需要向我道歉,可是温谣呢?你不需要向她道歉吗?”
叶采薇的脚步滞住。
“你一走就是五年,五年来没有半点音讯,温谣做错了什么,要得到你如此的对待?”
“那是我和她的事。”叶采薇没有回头,声音却不受控地颤抖,“我与谣谣二十年的姐妹之情,哪里需要你一个外人说三道四?”
“是,她是把你当做二十年的姐妹,但你却未必。毕竟,她因为担心你而失去了腹中的骨肉,你却躲在池州,逍遥快活,对她不闻不问。”
容津岸在说什么?
凉水被洒进了滚烫的油锅,炸得遍地狼藉,叶采薇转身:“你胡说!你、你信口雌黄!谣谣她怎么会?!”
“即便这样,她也没有怪过你。孟崛一直在大理寺,去年升任了大理寺左少卿,他与我分属不同部门,却直到我这次南下前,还在嘱托我打听你的近况。薇薇。”
容津岸口中的“孟崛”,是温谣的夫君,当年多亏了他,冒着杀头的危险,带叶采薇夫妇到天牢里,见了叶渚亭最后一面。
叶采薇眼泪汹涌而下。
“我知道你恨我,事情做绝,也是为了躲我。”容津岸立在原地,“孟府搬了新宅,和容府同一条街。温谣她很想你。还有温谣的两个兄长,他们也很想你。”
她与他们兄妹三人自幼一同长大,但是温谣的两个兄长,早就已经各自成亲了。
容津岸说这些做什么?
***
问鹂回来的时候,叶采薇正坐在案前,认真写着给温谣的长信。
她脸上被几次弄脏弄乱的妆容早已洗净,人罩在鱼牙绸轻软的睡袍里,瘦削的背脊却因为反复斟酌而直挺。
问鹂以为她是忽然有了创作灵感,正在往自己那本即将完成的文学著作里添加,便不去打扰。
叶采薇却放下笔,转过身,把今晚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我还是不敢相信,谣谣为了我失去了腹中的骨肉……”说到此处,她已然红肿的杏眼,又变得湿润起来。
“容津岸一定是在故意让我伤心的对不对?因为我打了他一巴掌。”她撑起眼睫,微微摇头,语速加快,“对,就是故意报复我。昨天我说他‘表里不一’被他偷听到,今天他就报复我,在学生们面前提皇子夺嫡的事,故意让我伤心。”
问鹂抿了抿嘴唇。
其实她相信容津岸说的话,因为以温谣的脾性,完全做得出那些事。
温谣母亲的娘家和叶家有着深厚的渊源,温谣也因此与叶采薇从小相识。两人是手挽手一起长大的闺中蜜友,不同于叶采薇的热烈大胆,温谣内向怯懦,却屡屡在她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当年还替她和容津岸的荒唐事打过不少掩护。
太子逆案爆发后,叶采薇天塌地陷,温谣几乎日日都到容府来陪她。后来,叶采薇决定与容津岸和离,温谣劝说无效后,又明里暗里出了最多的力帮她离开。
临别时,两人哭作一团,叶采薇还答应了她,一到落脚之处,便与她书信联系。
从头到尾,温谣都把叶采薇放在首位,从不提自己的事,谁能想到,那时候她已经怀有身孕?
“是我为了躲避容津岸,狠心背弃了与谣谣的承诺,只字片语也不给她,害她因为担心我失去了孩子……”
问鹂的表情不言而喻,叶采薇再不自欺欺人,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
她为人爽直,自问对得起所有的人,独独对不起把她视作亲姐妹的温谣。
问鹂冲上来把叶采薇抱住。
“我也是做母亲的人,怎么会不懂失去孩子的痛苦……”叶采薇的眼泪把问鹂胸口一片一片打湿。
问鹂笨拙地安慰,却不会代替温谣原谅叶采薇,她没有这个资格。
她很想让姐妹两人好好相见。
这次与容津岸意外重逢,会是一个新的契机吗?
晚上,叶采薇做了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的她回到了小的时候,软软糯糯,一团孩子气,不知谁惹到了她,她死活不愿意穿上新衣裳,跟叶渚亭去温府做客。
“薇薇听话,穿上新裙子,阿爹给薇薇奖励。”叶渚亭对她说话的语气,总像是冬日融融的炉火。
“奖励今日少背三首《全唐诗》?”叶采薇不满,“阿爹这不是奖励,是对女儿的惩罚!”
叶渚亭宠溺地笑,捏了捏她肉蛋一样的脸,“阿爹奖励薇薇骑在阿爹肩上,要不要?”
小女孩一听,果然两眼放光,自己跳下软榻,欢欢喜喜挑新衣裳去了。
叶渚亭生得高大挺拔,坐在他的肩上,叶采薇很有“一览众山小”的成就感。
也是坐在叶渚亭的肩上,叶采薇第一次见到温谣。
这个和她同一年出生的姑娘,小小的个子,温柔的眉眼,不爱说话,笑容腼腆。
下一个梦,叶采薇却突然和容津岸在一起。
那是他们的事刚刚被叶渚亭知晓、两人都惨遭叶渚亭的毒手之后,整夜长跪伤了他们的膝盖,叶采薇搂住容津岸的脖子撒娇:
“怎么办呀,咱们还说好了一起去爬池州的那座山,现在膝盖伤成这样……到时候,哥哥背我好不好?”
那座山,他们终归是各自去爬了。
只是撞在了同一天。
叶采薇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的午后,未时过半。
这一晚她发了高热,额头滚烫滚烫,郎中大夫来施了针,高热这才退下去。
大约是因为昨晚在客栈门口淋的那一点雨,还有如上山下海般跌宕起伏的心情,除了产子时从鬼门关前过,她很久没有病成这样了。
因着这来势汹汹的病,叶采薇自然错过了今日庆林书院的讲会。
昨晚容津岸并没有住在隔壁屋子,甚至没有住在这间客栈。住在底楼的几个学生,一早来听说叶采薇病倒了,纷纷真心实意地关切,然而讲会又实在是难得有,最后又都悻悻去了庆林书院。
“给谣谣的信寄出去了吗?”叶采薇小口抿着问鹂端来的温水。
问鹂摇头:“姑娘一大早便烧起来了,奴婢没来得及去,等下去宜韵酒楼为姑娘打包点饭菜回来,顺便去趟驿馆寄信。”
叶采薇点头:“昨晚的饭菜,害你也没吃上两口,都怪容津岸,非要提皇子夺嫡的事败兴。”
给温谣的长信最后,叶采薇附上了她在青莲书院的地址。
虽然温谣不一定会原谅她,但她还是希望能收到来自京城的回信。
她没在信里说她生了容津岸儿子的事,事实上,知道这件事的人极少,甚至她的学生们,连她曾经成过亲都不知道。
就算有一天容津岸真的跑到青莲书院去,也根本不会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
问鹂出门寄信买饭,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
叶采薇盘算着等学生们从讲会回来,今晚大家好好吃顿饭,明日一早,出发回东流县、回青莲书院。
已经出来了三日,她很想念儿子。
她的儿子聪明懂事长得还漂亮,她想早点抱到他。
然而问鹂带回来的消息,却又一次让叶采薇皱了眉头:
原来今日,那康和县主也去了讲会,恰巧碰见佟归鹤,便说自己在城郊有一处汤泉别业,邀请他们几个一并去玩。
佟归鹤等人到底还留着贪玩的孩子心性,一听说有私家汤泉,恨不得心都飞过去。
“我今日才发了高热,汤泉这种活动,就不必去了。”叶采薇说。
“奴婢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谁知道康和县主一听说姑娘你病了,非说汤泉里的硫磺最能治病,还说她会把池州府城里最好那个大夫请来,让姑娘放心,佟归鹤他们一听,就都非要奴婢来劝姑娘。”问鹂也是满脸无奈。
“前天在山庄,康和县主对我那么不客气,今天怎么态度直接转了个大弯?”
“听佟归鹤说,好像她跟容大人还在吵架,讲会的时候,容大人都不带搭理她。”
叶采薇忽然想起了什么:“说起来,容津岸脸上的巴掌印消了吗?”
问鹂摇了好几下脑袋:
“这事佟归鹤也找奴婢打听了,奴婢当然装作不知情。据说康和县主在讲会上一见到容大人脸上那巴掌印,一声尖叫,快把房顶都掀翻了,到处嚷嚷说被她抓到谁打了她的津岸哥哥,一定扭送到池州知府那里,先打上五十大板,再关到牢里,过年都不许放出来。”
叶采薇笑了:“你说,如果我告诉她,她的津岸哥哥是被我打成那样的,她会不会气得想直接掐死我?”
“那姑娘还去汤泉别业吗?康和县主的车马还在楼下候着呢。”
叶采薇站起来:“京城的皇家汤泉我没泡够,在这池州有人请客,我为什么不去?”
有康和县主在场,容津岸可不会再那么放肆了。
容狗:你猜我会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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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欺负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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