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
康和县主那座汤泉别业着实有些远,马车摇摇晃晃,一直到日薄西山,才终于停了下来。
叶采薇下车,见别业门口的几名仆妇都迎去了她前面的那辆马车。
穿着石榴红烟纱散花裙的康和县主满头珠翠,在婢女的搀扶下落了地,一抬眼,惊叫起来,差点穿破所有人的耳膜:
“津岸哥哥!”
然后,就见夺目的石榴红一溜烟小跑,奔到刚刚停在叶采薇身后那辆马车的下面。
叶采薇差一点就被撞倒了。
“津岸哥哥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以为你不要我了呢!”康和县主声音越说越柔,娇得从骨子里酥了出来。
没听见容津岸说了什么,叶采薇不关心他。
只是奇怪,容津岸原本没打算来这座汤泉别业吗?
进了别业,兵分两路。
叶采薇等人被安排先进了一些茶点,说是空腹泡汤泉容易引发昏厥,真正的晚膳,安排在了汤泉之后。
等到茶点上齐、外人都退下,按捺不住的学生们这才彻底松快,找叶采薇说起话来。
先是关心她的身体,在得知她已然无碍之后,便你一言我一语,热情洋溢地讲起了今天庆林书院那场声势浩大的讲会。
从盛大的讲会布置、主讲人、大致主讲的内容,到台下听众的回应和提问,以及火花四溅的辩论,事无巨细,恨不得连每一个端茶小哥姓什么叫什么都挖出来细说一遍。
叶采薇听得津津有味,正在遗憾自己不幸错过了,谁知有人话锋一转,忽然说:
“先生,还真是没想到,康和县主竟然和你长得有点像,就是……就是确实,不如先生的风韵远甚。”
后面半句,声音越压越低。
叶采薇怔愣,一旁的佟归鹤作为先前唯一一个见过康和县主样貌的人,此时优哉游哉: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我说,咱们现在坐在人家的别业里,吃着人家的饭,这样背后议论人家不好吧?”
被点的人一恼,拐了个语调:
“既然佟公子你什么都知道,那不如谈谈你的高见,容大人脸上的巴掌印,是怎么回事?”
这话猝不及防地来,叶采薇心头一跳,马上装作第一次知道这件事,夸张地瞪大了杏眼,惊讶:
“什么……巴掌印?他、他被打了吗?”
八卦好事者没耐心细说来龙去脉,先发制人,抛出他的惊世结论:
“今天讲会上,我坐得位置离容大人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巴掌印的大小和形状……依我愚见,九成九是个女子打的,只不过这个女子,肯定不是康和县主。”
叶采薇耳根发烧,艰难咽下口中的津液。
其他人注意力没在老师的身上,只被这个惊世骇俗的结论激起了兴致,纷纷围拢。
谁知别业里的仆妇却来了,说是汤泉已经准备好,请各位客人更衣入池。
讨论被迫中止。
***
汤分男女,叶采薇裹着洁白的帨巾独自从更衣间出来,见到康和县主已经施施然入了池。
县主头上的一堆珠翠被卸除,偏黄的发丝也高高挽起成髻,身边两个婆子堆笑地夸着她肤如凝脂清水出芙蓉,而她的贴身婢女,正在朝她露出的颈项和肩背上均匀地撒着玫瑰花瓣。
“鲜花瓣入浴能在身上持久留香,姚先生,你要一起试试吗?”叶采薇下水的时候,县主懒懒问。
温热的汤泉缓缓地浸过了叶采薇光洁修长的玉颈,满眼烟雾缭绕,她摇头多谢。
她其实不太喜欢过度的香气,从前叶渚亭也给她带过皇帝赏赐的玫瑰香露,说是波斯国进贡的,一滴就值十两银子,她不愿意放着积灰,转头就送给了温谣。
香露涂在谣谣的身上,就好闻多了。
对话戛然而止,叶采薇不觉得尴尬,反正除了两个婆子,康和县主的贴身婢女,也开始变着花样地夸自己的主子。
有几只麻雀落在庭院的树梢上,叽叽喳喳。
过了会儿,有婢女过来,在池边跪下,对康和县主耳语了几句,县主便径直起身。
“哗哗”两下水声,叶采薇的青丝和面颊上被溅了无数水花,还有几滴落入她的眼睛里,她不得不伸手去揉。
“津岸哥哥刚刚邀请我单独去另一个池子里泡,姚先生你自便吧。”康和县主的话急切而敷衍。
主人家一走,周遭顿时安静下来,刚刚还在叽叽喳喳的麻雀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叶采薇落得清净,缓缓阖上双眸,闭目养神。
又过了一会儿,一直不见踪影的问鹂过来,半蹲下,把手放在自家姑娘的额头,探了探她的体温,笑说:
“那边闹了大动静,姑娘你倒舒舒服服的。”
叶采薇不睁眼,湿着手抓住了问鹂洁白的腕子。
“也不知道这别业里的下人们怎么回事,大约传错了话,康和县主那边以为容大人邀请她单独泡汤,专门过去,谁知道那边汤池都是凉的,可怜小县主特地换了新的寝衣,在池水里白等了老半天,知道真相,这会儿正在大发雷霆呢。”
一直到叶采薇泡完汤换好衣衫出来,康和县主的怒火还烧得旺旺的。
用餐的地方在凉亭,叶采薇走过去的时候,男人们都到了,围坐在紫檀木的八仙桌边,别业的婢女正在上茶。
趁着落座的混乱,叶采薇悄悄观察了一下容津岸脸上那个巴掌印。
不得不说,昨天她确实下了死手。现在他穿了一身月白的浣花锦长袍,衬得他皮肤更加透白,五指清晰的暗红色巴掌印像是破坏白璧的瑕,甚至仔细看,还微微凸起,并未消肿。
然而此人气定神闲闭目养神的姿态,好似根本不在意那张俊俏的脸被人看了笑话,只当一切与自己无关。
真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呢。
——“这茶怎么不是用旧岁的梅雪泡的?”康和县主突然尖叫,伴随着一声碎响。
天青汝窑杯被狠狠摔在地上,“水没滚就冲,是上赶着给你们死了的老娘去烧纸吗?”
几个学生不知道先前汤池里的插曲,又哪里见过这个阵仗,登时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别业里的小丫鬟哆哆嗦嗦过来收拾残局,康和县主一见小姑娘那可怜巴巴的委屈模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又劈头盖脸好一顿训。
叶采薇知道小县主这是借题发挥,放下手中刚喝了一口的茶盏:
“县主息怒,县主息怒。敬亭绿雪产自宁国府敬亭山,最适合用新鲜山泉水冲泡。县主你不辞辛苦,从山中带回泉水来,这泉水清冽非常,配合敬亭绿雪,已然是茶中仙品。”
她顿了顿,还想为小丫鬟说话,却听一直沉默不语的容津岸突然开口:
“姚先生对敬亭绿雪,见解倒是颇为独到。”
康和县主一愣,又努努嘴:
“梅雪难收,珍贵无比,普通的山泉水,又怎么能相提并论?”
“池州地处南方,冬季落雪,十分难得。窖藏梅雪配县主的明前龙井,自然是民妇平日里根本无法接触的上上仙品。”
叶采薇顺口又夸了在山庄时康和县主反复炫耀的明前龙井。
县主神色稍舒。
而这片刻工夫,那被骂得狗血淋头瑟瑟发抖的小丫鬟,早已经趁机溜走。
“听闻姚先生今日偶感高热,以至于错过了庆林书院的讲会,眼下可大好了?”容津岸又说。
叶采薇不知话题怎么突然转到她的健康上来,犹豫间,佟归鹤却先接了话:
“先生经过发汗和施针已然无碍,多谢容大人挂怀。”
容津岸修长的手指一顿,端起自己的茶盏:“无碍就好。”
说起这个,叶采薇倒突然想起,下午时康和县主为了劝她一并来这温泉别业,承诺会把整个池州府城里最好的那个大夫请来。
大夫人呢?
康和县主哪里知道叶采薇的疑问,她只想再热热场子,把方才自己丢了的面子找补回来,便派人下去,拿了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回来。
笑说这是自己从池州府城的夜市上淘来的新鲜小玩意,最适合人多的时候一起玩,叫“真心话与大捉弄”。
玩法便是一桌人掷骰子,被骰子上的点数数到的人,抽取木盒中的骨牌,要么就回答骨牌上的“真心话”,要么就实践骨牌上的“大捉弄”行为,否则只能罚酒。
如此新鲜有趣的玩意学生们自然跃跃欲试,康和县主发了话,酒和酒杯都被摆上了桌,众人马不停蹄玩了起来。
第一个被骰子摇中的便是佟归鹤,他抽到的骨牌上,“真心话”那一面问的是:
你生平做过最大胆的事是什么?
“嗯……虽然还没有做,但我觉得是算数的。”佟归鹤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我、我对一个年长我四岁的女子情深不渝,已经下定了决心,只要这次科举考取了功名,就去向她提亲。”
容津岸的目光扫过叶采薇。
叶采薇的学生里,并非都是粗枝大叶的青年,其中有人早就看出了佟归鹤对老师呼之欲出的情意,趁机揶揄道:
“哎呀,你家不是早就在为你相看,准备年底定亲了吗?怎么,你还能等到明年?”
佟归鹤双耳涨得通红,瞋目回视: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不管,我只要娶我心爱的女人。”
在座并非都是粗枝大叶的学生,有人早就看出佟归鹤对老师的情意,趁机揶揄道:
“你家不是早就在为你相看、准备定亲了吗?还能等到明年?”
佟归鹤双耳涨得通红,瞋目回视:“我不管,我只要娶我心爱的女人。”
康和县主满脸鄙夷,对人老珠黄的苟且很不耐烦,催促佟归鹤赶紧掷骰子。谁知福至心灵,数来数去,数到了她自己。
她不紧不慢地从骨牌堆中抽出一张,然后一字一句念出来:
“在座之人中,是否有你心悦的??心悦他哪一点?”
康和县主紧紧握着骨牌,羞涩地看向坐在她右侧的容津岸,对着那鲜红瞩目的五指印,慢吞吞说:
“有,有我心悦之人。我心悦他的容貌、他的才华、他的举手投足、他的……”
“县主娘娘,骨牌上只让您说一点就够啦。”有人很不识相地提醒。
县主想了想,继续慢吞吞说:
“哪一点都好,哪一点我都喜欢。”
说完,红着脸,低下了头。
场上再无人说话,谁也不敢开口催促,过了好久,容津岸冷冷:“继续吧。”
康和县主只好悻悻地把那张骨牌塞回去,又撅着嘴,扔了骰子。
谁知这次竟然数到了叶采薇。
骨牌数量庞大,叶采薇随便抽了一张,只见上面的问题是——“在座之人中,是否有你心悦的?”
咦?这好像是康和县主方才抽的那张,怎么上面只有这一个问题?
但摆在叶采薇面前的问题是这个“真心话”,先前佟归鹤把话说成那样,容津岸也在场,她不可能回答,只好将骨牌翻过来,看那个“大捉弄”:
一口气喝三杯酒。
三杯,还在她能承受的范围,于是她毫不犹豫照做。
烈酒下肚,她扔出了骰子。
这一回,点数数到了容津岸的头上。
清流领袖连抽牌这样微末的动作都做出了与众不同的矜贵和淡然,清晰凌厉的大手捏着小小的骨牌,说:
“让我说一个秘密,可以。你们不是都很好奇,我脸上的红印是怎么来的吗?”
在场之人一听,登时来了兴致,齐齐直勾勾地看着他。
只有叶采薇心虚,垂下眼帘,故意拨弄着自己空了的酒杯。
“昨晚睡前不注意,被老虎咬了一口。”容津岸说。
叶采薇属虎。
可是其他人当然不可能联想到她的头上,只当容津岸在耍弄他们,尤其是康和县主,更是趁机扑上去,尖叫:
“津岸哥哥,你怎么能这么坏呢?不行,这根本不是什么秘密!必须得另说一个!”
容津岸不动声色地躲开了康和县主,又说:
“那我另说一个,其实,我最讨厌有人叫我‘津岸哥哥’。”
喧哗戛然而止,康和县主脸色苍白,失魂落魄地跌坐回去,容津岸无奈,只好将手中的骨牌翻面,向其他人展示:
“既然两个秘密你们都不满意,我就只好做这个了。”
众人这才看清,上面写的是:
与左侧第二人十指交握,直到游戏结束。
他左侧坐着康和县主,再左侧,就是叶采薇。
古代版真心话大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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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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