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洵美爬出狗洞。土地被血迹浸泡,红的发亮,连她两只手上都沾满湿土,黏在手指缝中。
一抬头,她便瞧见对面灌木丛上秃了块,边缘坑坑洼洼,叶片残缺,丑得独具特色。
那是她早上牵马蹲点的地方!
转身发现会宁没有跟上来,她心下叹口气,片刻不停地往马厩奔去。
庵里的火已经烧上墙头,马厩上的草棚子撩起一片火海。
木洵美瞄见墙角半人高的草堆里藏了个半月形的东西,冲过去拨开,是镰刀。可能是喂马的马夫留下的。
时间有限,她一手镰刀,一手石块,撬开栅栏,直奔木桩。等弄断绳索,她在马臀上狠拍一掌。
挣脱束缚,马全都朝唯一的出口狂奔而去,在栅栏外留下大片大片泥泞的脚印。
直到最里面两匹马,前一匹马是她的。
她绕过去,先打开另一扇门,然后弄断拴住另一匹马的绳子。
突然,熟悉的声音从来时的栅栏那边冒出来:“木娘子,那一匹马留给我。”
是会宁!
头顶的火光从仅剩的稻草缝里照进来,照得她眼眶发红,神色决然。她站在栅栏前,满脸灰扑扑的尘土,映出几道泪沟,身上的华服这黑一块,那灰一块,勾破了几个洞。
木洵美瞧着,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关头,她说不上几句安慰的话,只牵着还有些躁动的马跑过去,道:“……节哀。”
会宁一声不吭擦干泪痕,接过缰绳,翻身上马。
她抽拉缰绳,马儿顿时安静下来。
这也是个骑马的中高手。
承诺已了,木洵美心里松了口气,她刚往后跑,就听见会宁的声音:“木娘子,多谢!”
木洵美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
直觉告诉她,刚刚那段时间里,会宁肯定做了什么。相比初见的疯狂和偏执,这份道谢多了几分和解的意味。
身后马蹄声响起,她也翻身上马;知道会宁飞速远去,她前行的速度也在加快。
马上颠簸,耳边风声喝喝,全心庵的一切离她越来越远了。
木洵美伏在马背上,走过一段路,上了小路。
在树林里驾马疾行几乎是不可能的。这条路人迹罕至,也不用担心暴露马蹄声而被追上来。
她得赶在天亮前到达云芝县城下。
全心庵不安全,阔以县目标太明显,而云芝县又可能有流寇匪祸……几番权衡下,还是去云芝县更安全。
直到阳光熹微,木洵美才敢停下来,牵马下坡,到小溪边休息。
她的马术是叔父教的,道理上是学会了,无奈练习的机会少,如今长时间骑马,颠得她骨头疼。
好在这里人烟稀少,树木茂密,她把缰绳拴在一棵树下,自己脱了鞋袜踩到溪流里。快入秋的天气,水下冰凉,水面却有一丝暖意。
溪水淙淙,她喝了一肚子水,暂时压住饥饿,再拍去衣裳上的浮灰,洗了脸,休息一会儿,收拾收拾走上岸。
牵马到坡上时,后面“嘀嗒”“嘀嗒”追来一辆马车。
木洵美面不改色,悄悄扫一眼。
马车车身简朴,没有雕饰,前面挂了两盏油灯。驾马的车夫头方脸高鼻,有点昆仑奴的血统,约莫三十岁。看着像是良人家的马车。
木洵美不想久留,避免节外生枝。
她刚翻身上马,马车上的车夫就高声叫喊起来:“前面那位小娘子!前面那位娘子!前面那位娘子!”
连喊三声,一声比一声响!
四下无人,她也没带幂篱,只能硬着头皮驾马到马车的窗边,道:“这位郎君,不知有何事?”
“我听娘子声音年轻,天色尚早,怎么一个人在这偏僻地方骑马独行?”
马车里那人声音苍老,语气温润。
是个读书人。
木洵美丝毫不敢松懈,拱手行礼,道:“奴家离云芝县远,只好连夜赶路。”
本以为萍水之交,就此别过,没想到车里的人又说:“正巧,我也要去云芝县。我这奴婢眼瞎耳盲,在京城问好了路,现在却忘了。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如我们一道去,如何?”
京城来的?
木洵美冷下脸:“老丈这话是什么意思?说要一路同行,却连脸都不露,是觉得我一介女流在外好欺负吗?”
余光一瞥,车前的马夫已经跳下来,俯首跪在地上。
估摸着车内这人身份不低,她更不乐意,干脆把话说绝了:“我与老丈素不相识,还是各走各的为好。沿着这条路直走,在一个三岔口像东走,不出百步会有一片柏树林,出了柏树林就能看到云芝县的城墙。告辞。”
她一甩缰绳,直接调转马头,快速离开。
薄纱帘子被撩开,马夫恭恭敬敬走上前,道:“苏公,那位女娘真走了。”
“我是年纪大了,不是耳朵聋了。”苏公冷哼一声,撂下帘子。
旁边穿翠色夹黄丝翻领长袍的郎君笑着接话:“老师身体康健,莫不是致仕后还想着木师兄那个侄女,你那个没收成的小徒弟?”
“怎么可能!我这次带你来,就是让他见识一下,什么才是得意门生!”
想起那段憋屈日子,苏公就气不打一出来:“如此胆大的女娘,京城里也不少,怎么就没几个好读书的呢?”
顾恩苦笑。
老师这标准未免太高了些,连他都是到弱冠之年,学问才勉强及格。
手里把玩着一枚黑棋子,他缓缓说道:“女娘读书再多,终究是要嫁人,与其花时间读书,不如多学些掌家之道,日后也好在人前为郎君挣来脸面。”
苏公一时愣住。这话听起来有些耳熟,可他徒弟根本不可能说这话。
盯着顾恩的笑脸瞧了会儿,他才反应过来,这分明是他娘子年轻时说的气话!
“你这,你这是歪理。”
顾恩点头:“嗯,师娘说的。”
“……我与你师娘成婚时,天下大乱,刀兵横行,和现在能一样吗?”
苏公气得吹胡子瞪眼,道:“一天天跟着你师娘听家长里短,学问长进多少我不知道,歪道理一天一个花样儿,铺子里绣娘的花样都没你多。我当年就该再收个女弟子,你师娘有个人作伴,省的教坏你。”
“若非师娘学艺高绝,老师你也不会登门求娶啊。你当年的催妆诗还摆在家里呢。”
顾恩笑容越发灿烂,道:“而且,老师现在收徒也不晚,不,应该是刚刚好。徒儿二十有四还没婚约,小师妹来了,下半辈子的事都不愁。你放心,到云芝县,我就跟木师兄说道说道。你当年没做……”
苏公气到直拍胸口,缓了缓,败下阵来:“罢了罢了,你绝了这心思,我丢不起你这个人。”
“好。”
答应得这么快?
苏公转过弯来。合着这鬼灵精的小子又在诓自己!
左想右想,他仰头长叹一口气。家里儿郎也不少,都是娘子教的,却各个严肃清正;只有他得了娘子“真传”,越发不正经。
马车“嘀嗒”“嘀嗒”,慢慢往云芝县驶去。
云芝县是京城和西北方贸易的枢纽之一,来往多是胡商的商队。除了运货的架车,就数穿短打的奴隶和衣着华丽的胡商最多。
辰时刚过,云芝县外排起了长队。
木洵美牵马站在后面,身边大多是衣着朴实的农户,她四下张望,想找个人搭话。
没有公验,没有银两,真就这么走到守门的官兵那,绝对会被抓起来扔到牢狱里,等着卖给牙婆。
左前方突然爆出孩童的哭声,妇人荆钗布裙,小声哄了两句,见止不住,抬手就想打。
“哭什么哭,你……”
木洵美握住她的手,将小孩牵到自己身后,笑道:“这位娘子,息怒。城门还没开,这么早就来,孩子可能是饿了,你要不先给她一点干粮垫垫肚子?”
“吃什么吃!家里要有吃的,要她干什么!”
妇人抽出手,抓住小孩的肩膀拽到身边,狠狠地瞪一眼:“看小娘子你这一身,也不像衣食温饱的人家,自己都顾不上,少学菩萨那一套,我可没钱捐给你!”
木洵美猝不及防被骂了一顿,脑子嗡嗡的。
这一身灰袍子,蹭了灰和土,沾了水,早就脏得不成样子,再看同样灰扑扑的人,此刻眼神里都带了几分异样。
“叨扰了。”攥紧缰绳,木洵美忍住不适感,一步步往回走。
原来的位置已经被一个衣着鲜亮的胡商占领,他抬眼看过来,眼神凶狠,带着宣誓领地的意味,高耸的鼻梁像张好的弓箭,对准了她。
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的情绪涌上来,木洵美扫一圈这些排队的人,默默走到队伍的最后面。
就在这时,城门开了,所有人都不再关注后面,提东西的提东西,牵孩子的牵孩子,各个仰着脸准备进城。
无人注意到,一辆马车“嘀嗒”“嘀嗒”走过来。
马车上的昆仑奴瞧见熟悉的人,叫停马车,拿出矮凳,站在旁边恭敬道:“郎君,到云芝县城门口了。”
车门被推开,一双细长的手露出来,指缝间夹着一枚墨玉棋子,紧接着是金丝纹绣的袖口。
倒是个俊俏郎君g!
木洵美准备牵马避风头,余光一扫,瞧见熟悉的面孔从车里探出来。
——顾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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