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恩和洛兵曹见过礼，一问才知道，另一位郎君是洛兵曹的侄子，洛楚。
“洛郎君也是来审理全心庵的案子？”顾恩象征性客套一下，一句“年轻有为”还没说出口，就被洛兵曹的叹气声打断。
“我这侄子，若是有顾郎君一半的聪明才智，我又何必替他筹谋呢。”洛兵曹说完，意有所指地看向洛楚。
顾恩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与洛郎君素不相识，自己也无功名在身，不过是仗着老师的威望积攒了一些声名。
洛兵曹这话说得真妙，看似是贬低自己侄子，实则在说他顾恩。
眉心不忿之意转瞬即逝，顾恩说道：“洛兵曹身为武将，身体健朗，连叹气声都绵长悠远，非我等一般人能比。”
“哪有什么……”话到嘴边，洛兵曹才发应过来，这顾郎君是在嘲讽自己。
如今太平年代，追随先帝的肱骨之臣早就封官加爵，而平平无奇之辈和平安时代的蛀虫有何区别？得不到圣人赏识，连上阵杀敌受伤都是奢望。
他刚要发作，侄子洛楚上前一步，让开路，道：“顾郎君见谅，我与大伯父要去见木县令，就不久留了。”
顾恩笑着点头，施施然迈步离开。
等人走远，洛兵曹才呸一声，道：“小兔崽子，不过是个田舍汉的儿子，要不是有苏公这个好老师，他也配瞧不上老子！”
“大伯父，小心隔墙有耳。”洛楚轻声提醒，抬手示意他继续向前走。
洛兵曹心里不痛快，斜眼瞪了洛楚一眼，一声不吭往前走。转过弯，他忍不住小声嘀咕：“什么东西，也在老子眼前瞎晃！”
“大伯父！”洛楚的声音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他冷下脸，道：“大伯父莫不是忘了，我们守在云芝县就是想求苏公相助。若是得罪他的小弟子，大伯父觉得你身上的官职还能留到几时？”
洛兵曹猛打一激灵，绷紧的脸皮也松散了不少，道：“星蕙说得对，说得对，我们来求的人是苏公，又不是苏公的弟子，没必要提前闹得不愉快。”
得了担保，洛楚稍微放下心。
大伯父虽然性子急躁，快人快语，现在受了提点，短时间内不会再出现同样的失误。
他抬脚向前，随口道：“大伯父知道就好，之后的事，大伯父也不要意气用事。凡事，还得是我们一家人商量着来才稳妥。”
两个人不再言语，沉默地往聊聊书斋走去。
此时，木洵美正一脚跨进书斋。
“四叔父！四叔父！”书斋不大，她喊了两声，见没人应，便自己往里面走去了。
木常勤正坐在临水而建的阳台上下棋，对面坐着一位骨瘦嶙峋的白发老人。看见她来了，木常勤笑道：“还好我这书斋不大，不然，你这小女娘还不得叫破天。”
木洵美乖乖走到四叔父身边，向对面的老人见礼。
“苏老是我老师，两朝元老。小时候我不是说曾有人要收你为徒，喏，就是他。”木常勤语气随和，全然没有师者为尊的意思。
话说完，指尖在棋盘上一点，杀局渐成。
苏老瞧着木洵美，越瞧越喜欢，眉开眼笑的；再看棋盘，脸上顿时乌云密布，索性不下棋了。
他问道：“听你四叔父说，你受了风寒，昏睡了好几日，可曾好了？”
木洵美才张嘴，旁边的四叔父已经代她答话：“要是身体没好，老师也就瞧不见她这副生龙活虎的样子，可惜了，老师是没看见啊，这小女娘小时候厉害的，啧啧啧……”
苏老轻咳一声，打住自家大弟子吹嘘的劲头，道：“小孩子身体虚，有个头昏脑热的很正常，不要因小失大，错过了要紧事。”
前半句还算正常，后半句就是明里暗里的提点了。
木常勤的脸色变了变，转头看自家侄女。
他是看着六娘长大的，最了解这小女娘的脾气。老师这般不给面子，搞不好，六娘会直接冷下脸，半天说不上一句好话。
届时他夹在中间，两边为难。
意料之外的是，六娘脸色平静，道：“头昏脑热是身体病害的症状，若这时候还在意那些有的没的，怕不是装病？”
木常勤当即愣在原地。
六娘向来伶牙俐齿，说话爽快，但从未这般……不客气？
他离家几年，六娘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苏公哈哈大笑，笑够了，道：“好好好，你说得对。头昏脑热时，谁还在意那些无关性命的事。”
相似的话，从一代文学大儒口中说出，顿时变了几分味道。
“老师，你就莫要给这小女娘撑腰了，她这次可是犯下了大错，我还没罚她呢，你这样，叫我日后怎么管教她？”木常勤侧过身子，使劲儿摆出一副为难的样子。
如今虽是太平盛世，胡汉相交，民风开放，但私奔之事还是大逆不道之举。他作为长辈，定是要代远在江南的兄长行长辈之职的。
苏公此时心情不错，毫不犹豫拆穿他：“行了，你要是再这样画鬼脸，我就将你那些信拿出来念念，也叫六娘高兴高兴。”
木常勤噎住，将手里的棋子掷给六娘，道：“行了，没见我正和苏公下棋吗？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苏公笑而不语，也将目光移过来。
木洵美收起棋，又摊开手，道：“我在屋里躺了三天，闷得慌，想出门转转，求四叔父应允，顺便也想借此机会讨点闲散银两傍身。”
木常勤解了腰间的袋子，抛过去，道：“去后院叫辆马车随行。这钱你藏着，要买什么，让车上的仆妇帮你买。”
还是四叔父大方！
“多谢四叔父。”木洵美收起钱，行礼退下，直奔后院。
下了十几步，眼看胜负就要揭晓，又有人来通报，说洛兵曹和他的侄子到门外了。
“我这一盘棋可真是坎坷。”木常勤长叹一口气，感叹道。
苏公收起棋子，捋了捋胡须，笑道：“我倒觉得你那小侄女说得有道理，头昏脑热之际，谁还顾得上性命之外的事。你作为一县之长，有些事，与其退避，不如早些解决。”
“不过是儿女情长之事，家国大事非同一般。老师有些高看那孩子了。”木常勤心中得意，却也备受眼下之事折磨困扰，眉宇间多了几分愁绪。
“这世间事，左右不过一撇一拉一个人字。儿女情长又岂止小情小爱，你若真瞧不上，现在又怎会如此忧愁，举棋不定？”苏公盖上竹篓，准备起身离开。
“老师是觉得我优柔寡断？”木常勤难免有些失望。他望着一盘棋，转头看向已经穿鞋起身的老师。
苏公叹气，道：“我知你仕途坎坷，事事不易。今日一见，我才发觉你思虑甚重。你将木六娘子护在身边，却忘了六娘子本性聪慧，未必会自挂东南枝。你担心害我卷入纠纷，可未曾想过这件事未尝不是好事。”
好事？
木常勤只觉得荒谬。
“事关高贼，更会牵扯前朝，甚至，还会惹到那些有从龙之功的肱骨重臣，怎么会是好事？”
苏公扶住墙边的拐杖，踱步转过身，道：“像我们这些入仕为官之人，有几个是清清白白一身干净的？不过是老了，少了那份少年意气。常勤，你尚且年轻，莫要被一些魑魅魍魉吓退了。”
苏公走出门，一眼便瞧见站在院外的弟子顾恩，身后，奴仆也正通报，请洛兵曹叔侄二人进去。
他笑了笑，走到院子中央，和顾恩一道离开。
“老师今日心情不错，是下赢了？”顾恩问道。
“那是当然，你木师兄老鼠大的胆子，哪里是我的对手？”苏公得意道。
正逢秋天，路边的菊花稀稀落落开了几朵。
顾恩随手折下一朵，递给老师，道：“莫不是日后有了小师妹，老师也会在小师妹面前说我的坏话吧？”
“这也是你师娘说的？”苏公收下，托在掌心，闻了闻。
顾恩轻飘飘说道：“师娘说老师的真心也就比秋日的菊花长久些，可胜在无人可比。”
苏公呛了一鼻子花粉，恨铁不成钢道：“时日不早了，阿菊还在家等我。若是你师兄有事，你替为师代劳。”
“啊？老师，这不好吧，我也是有小娘子日思夜想的人呐。”顾恩心痛到难以置信这是真的。
“你那些红颜知己，说来说去不过是桩风流韵事，这云芝县人来人往，定能再找到你心仪的。你暂且先在这里耽搁一段时日。”苏公走在前面，话音遥遥传来。
左右无人，顾恩放下摁在胸口的手，脸上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送老师回房后，他轻车熟路走到后院，问马夫要了匹马，又问了路。
行到半路上，兆玉凑过来，问道：“家主怕是见过木六娘子了，郎君为何又去找她？”
“我好心告知她即将嫁人，按她的性格绝对不依，可她不去找木夫人理论，还有心情跑出来玩，你不觉得奇怪吗？”顾恩骑在马上，风流神色，引来不少女娘驻足，正好省去了他挨个找的功夫。
走街过巷时，熟悉的背影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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