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有犹豫,会宁冷声问道:“我如何知道你说的那份图是真是假?”
果然!
木洵美高兴又紧张,面上不漏声色,慢悠悠说道:“眼见为实。我可以将京城附近的地形图全部画出来,小到河流怪石,大到山头村落,绝无错漏。你看过就知道这份图纸是真是假。”
她也不确定,这两年时间里,京城外大小官道有什么变动。
总归是赌一把!
“这涉及军中机密吧,你从哪里来的?”会宁信了一半。
她仍对此图抱有怀疑,是因为她知道这种图纸的勘绘耗时耗力。一个豆蔻年华的女娘怎么会对这东西感兴趣,还能将图画下来?
木洵美没想到这小尼姑疯归疯,性格格外谨慎,连军中机密都想到了,笑道:“与行军打仗无关,家中有长辈行商走天下。天下太平后,百姓休养生息,胡商贩卖的生计用品盈利非凡,和平时代,这种图纸必然只多不少。现在有人筹备,等知道的人多了,将来才可以在市面上流通。”
真正的原因更简单,就是因为她在梦里见过。
十几年后,这种图纸泛滥,京城里流行过一段时间,买的人多了,也就没人稀罕了。
挽娘无数次想过逃脱贱籍,返回家乡,因此偷偷命人买来京城里所有图纸,夜里点灯,一遍遍临摹。就怕有机会回去,忘了回家的路。可惜,直到河流小路信手拈来,她也没找到机会。
会宁从墙角捡起几个有棱有角的石子儿丢过去:“你先把全心庵到阔以县的路画出来。”
这算考验?
木洵美掂量手里的石子儿,再看自己这一侧,空空荡荡,疑惑道:“怎么你那儿那么多,我这边一个都没有?”
“你没醒的时候,有几个小尼姑来窗户下多嘴多舌,这墙不经敲,我稍微跟她们打个招呼。”会宁满不在乎地答一句,转头又去安慰慈乐了。
木洵美木着脸点头。
真是个疯子。
会宁换衣服的时间正好够她画完图。
等人过来,她拍了拍墙上的图,不无得意道:“怎么样?”
下一秒,一只手伸过来,把石粉抹得乱七八糟。
毁掉痕迹,会宁看都不看木洵美,转头嘱咐慈乐:“给她送饭的时候,多带一副布帛。我们需要两幅。”
慈乐脸色突然变得很紧张,道:“这是真的?真的有人能画出来。”
“两幅?不行。”木洵美坚决抵制坐地起价。
慈乐拉了拉会宁的袖子,小声问:“我们要不要先问问师父?”
木洵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两个人在那儿打哑谜。
会宁不理慈乐,道:“我们需要两幅图,一副给她,一副留给我。亥时会有人过来巡查,作为交换,我会提前离开,剩下的时间归你。”
木洵美的目光在俩人身上转悠一圈,点头答应下来。
条件仓促,多一点时间也是好的。
她不关心这两个小尼姑有什么小算盘,只要她能逃出去。
等拿了皂角,送完饭,慈乐收拾收拾,抱着食盒出去;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进来,腰间挂了一串钥匙。
看见熟悉的人,木洵美下意识想往后退。
她还记得这人伏在马背上,眼神犀利地盯着她,紧追不舍。直到腥咸的河水将她淹没,那马蹄声也在她脑子里狂响不断,嘀嗒,嘀嗒,嘀嗒……
“你这小娘子也醒了。听说长得不错,啧啧,伤得不轻啊,要是以后京城再见,我赵六一定会去好好照顾你的。来,仔细看看,爷长这样。”名为赵六的汉子调侃两句,硬是要把脸凑过来。一弯腰,他打了个酒嗝。
木洵美跟个木桩子似的,仰头望向他后背,天空被夹在门框里。
他自觉没趣,从腰间摸出一把钥匙,打开会宁的镣铐。
“走了。好好的小尼姑,一个两个,跟头狼似的。”他嘟嘟囔囔抱怨着,反手关上门。
短暂的天光被收走,木洵美长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时至傍晚,她不能在鸡毛蒜皮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用唾沫和稻草上的血水化开皂角,木洵美将皂角水摸在手腕处,连拖带拽一顿折腾,终于在手腕快断掉前,挣脱镣铐。
“真费劲儿!”看自己一身伤和地上无法再束缚她的镣铐,她的心里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那场梦境带给她的憋屈、愤懑等诸多情绪,在这一天一夜的折磨里几经辗转,慢慢变了味道。真与假已经不是她当下该纠结的事情了,她要回家。
全心庵不大,失火的屋子更是个偏僻的地方,木洵美穿过一个荒废的大殿,穿过草丛,兜兜转转,顺着三级高的台阶乱走。
迎面撞见一座门窗紧闭的院子。
她站在院门口扫一眼,景致不错,看起来有人精心打理过。不能进。这条路已经走到头。她只能原路返回,到之前的三岔路口,换个方向。
身后倏然响起脚步声。
避无可避,她硬着头皮躲在石狮子旁边。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混着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渐渐清晰:“……末将万分谨慎,没想到还发生意外。望高师太海涵。”
“意外?我苦心筹划多少年,你叫我如何海涵!”尖锐的女声骤然拉长,直接刺入木洵美耳中。
她心里发苦。
高师太在这,听声音,另一个必然是黄校尉。
“黄忠,我告诉你,事情办不成,你家阿翁要的东西我绝对不给!什么黄荣公,赵荣公的,要拿,就让他去找穗茵要去!哦我忘了,穗茵还有俩好徒弟,他大可将当年的事重来一遍,我高晞倒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脸!”
高师太撒完气,摔门进屋。
黄忠有苦难言,连着满院子花花草草也觉得碍眼。他走下石阶,余光一扫,看见一个毛茸茸的黑脑袋,顿时觉得柳暗花明,这尼姑庵倒也没那么晦气。
瞧脖颈上的被水泡得发白的伤口,是赵六追回来的小女娘。
黄忠心思活络,拍拍女娘的脑袋,朝她招招手,带人到一丛竹林后面。
“你怎么逃出来的?”
木洵美被他这话问住了。
眨了眨眼睛,她湿润了眼眶,回答道:“奴家是被人骗来京城成婚的,运气好,半路上逃出来,没有公验就进不了城,饿久了,人就瘦了。那镣铐本就大,奴家手缩紧,镣铐就掉了。”说着,她抬起左手,露出勒红的手腕。
“好大的胆子,你竟敢私自出逃!”
黄忠刚提上气势,还没稳住,只听那女娘又说道:“求黄校尉仁慈。奴家无依无靠,但是好人家的女儿,想求个安稳的日子,只要大人需要,尽可以吩咐奴家。”
这话接得快,黄忠满意极了。
“也罢。我看你与家中妹妹年纪相仿,又经历如此变故,实在可怜。若你愿意,只需完成一件事。我自然可以给你公验,放你回去。”
木洵美心一点点沉下去,声音逐渐昂扬道:“听凭黄校尉吩咐。”
“你刚刚也听见那高师太嚣张跋扈,可她有一样东西极为宝贝,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你只需要帮我取来,我就放你回去。”
黄忠一笑,嘴角的胡须上下抖动,在胸前舞动。
他小声说:“这东西表面上是份公验,上面写着从荆门关到江南道昌邑县。你找到了,拿来给我。”
确实眼熟。
这公验何止有字,还有血。
木洵美应下:“奴必不负黄校尉所托。”
“好好好。”黄忠捋了捋胡子,道:“从今夜亥时起,宝光大殿做法事,届时高师太必定会在场,你拿了公验,我派人到大殿后面取走。”
木洵美恭恭敬敬送走黄忠校尉,抬手折断新生的小竹子。
本以为将公验藏起来,哪怕被抓住,只要逃出来,她就能回家。听黄忠的语气,那东西不仅套个公验的皮,还是烫手山芋。
一夜的时间和精力付诸东流,还深陷绝境,她怎么能不生气!
窗棂“啪”一声被拍开。
高师太厉声尖叫:“莽夫,敢折我潇湘竹!”
木洵美回头瞪一眼,只看见葱绿竹叶里闪过一点肉色,她扭头就直奔宝光大殿。
既然走不了,今夜谁都别想安生!
大殿外有小尼姑走动,看似是洒扫,现在看来,更像是监视。
她之前误打误撞来过,隐约瞧见会宁和慈乐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她趁人不注意溜进去。
大殿里清净,只有慈乐和会宁两个人,正蹲在地上清点法器、香烛之类的东西。
听到气势汹汹的脚步声,会宁转身,一看是熟人:“你来做什么?”
木洵美劈头盖脸问:“你们的师父是不是叫穗茵?你们要两份图纸,是不是想从庵里逃走?”
会宁脸色骤变,有一瞬间想拿起地上的法器,将面前这人砸晕的冲动。她捏住慈乐的手,不许她开口,也不许自己莽撞。
“你听说了什么?”
“黄校尉来找一个东西,高师太不想交出,让他找穗茵要,或者穗茵的两个徒弟要。”
话音刚落,木洵美果然在慈乐脸上看到了害怕的表情。她又说道:“我被黄校尉抓住,他让我去高师太房里偷。”
她本想再加一把火,把事情越说越严重,没想到会宁面色变得飞快,冷笑道:“所以,你来通风报信,是想让我们二人交出所谓的东西,还是让我们现在就跑?你果真是油嘴滑舌奸佞狡猾之人,昨夜拌阎王爷还不够,现在又想拖我们下水。”
这话一出,木洵美脑子里的那根弦差点崩掉。
正因为她知道会宁对慈乐的爱护非同寻常,而她们落到这种境地和那阎王爷脱不了干系,她才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满地都是凶器。
千钧一发之际,她瞧见慈乐眼中的泪水,心里有了计划:“你可以大喊大叫,把人引过来,反正我已经是逃犯,临死前正想当着黄校尉的面问问,高师太和高贼有何关系。”
笃定了她们不敢,也就变相划开了阵营,木洵美继续劝诱:“我找你们的确夹杂私心,可如今看来,只要高师太不松口,你们自身难保只是时间问题。我有我的行事准则,黄校尉要我去偷,我做不到。但有他顶在前面,再加上你们,我有把握找机会带你们离开。”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慈乐呜咽着质问。
大殿空旷,稍微大声说话都会有回音,她不敢引来更多人。
木洵美的视线从她身上挪开,直接对上面色冰冷的会宁,道:“不需要信任,和你们一样,我也不相信你们。这次机会难得,我们合作是为了一个目标,各取所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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