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入夜,新月未升,星河粲然。
临水的厅里灯烛照得通明,仲夏的夜风拂过荷叶清圆的水面,穿过半敞的雕花窗扇将凉爽送到跟前,倒是十分宜人。
太夫人端坐在上首,噙着笑意。
昨日她还亲自去招呼来赴宴的高门贵眷,今日则是十分清闲,坐在抱厦里等着女眷们去拜见她就成。
听了整日的逢迎夸赞,加上孙女儿嫁进王府阖家同喜,她今儿过得确实很高兴,以至于此刻瞧着周氏都觉得顺眼了稍许。
——要知道,当初裴元绍不顾长辈反对耿着脖子娶了周氏的时候,她光是瞧一眼这个儿媳都能气得厥过去。
只是如今侯爷松了口风安排晚宴,她虽不明原委,少不得要依命行事,不去计较往昔。
她尚且如此,范氏妯娌哪敢违拗?
含笑奉承太夫人之余,难免装出一副妯娌和睦的架势,关怀周氏进京途中是否顺利、两位小侄子可还顺遂等话。
周氏小字嘉仪,早年裴元绍遭侯爷厌弃、她丝毫不得长辈欢心的时候,不是没领教过两位嫂嫂的冷嘲热讽,多难听的话都有。今日夫妻俩原打算道贺完就走,忽然被老侯爷安排了这顿小宴,便也过来露个面,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听着这些假惺惺的关怀,周氏可没耐心虚与委蛇,应答之间难免有敷衍之态,就差让崔氏她们别装腔作势了。
崔氏见状,就有些不高兴。
毕竟在她看来,周氏当初嫁给裴元绍既无父母之命,也无媒妁之言,还把府里闹得鸡飞狗跳,实在是登不得台面。
而今她这做长嫂的不计前嫌主动示好,当着众位晚辈的面儿,周氏却如此敷衍,未免不知礼数。
心里头存了气,提起今儿裴玉琳的婚事,范氏便自笑道:“话说回来,你们难得回京一趟,也该给家里递个信儿的。且不说侯爷和母亲惦记,若我早些知道,也能安排人去迎接,倒还能赶上这两日的热闹。”
这话倒像是怪罪了。
周氏闻言一笑,“我也不知道府里昨儿嫁闺女啊。还是进京后听人提起,才赶着过来道个贺。说起来,大嫂连个喜帖都没送,是嫌路远么?”
这话问得太直白,崔氏一时间无言以对。
旁边范氏见状,只觉这位三弟妹说话横冲直撞的,着实没个分寸,果真穷乡僻壤待久了,待人接物没半点长进。
她一面窃喜于崔氏吃瘪,一面暗嘲道:“几年没见,三弟妹倒是分毫没变。”
“那我倒不知二嫂是夸我容颜不改呢,还是笑话我没长进。”周氏瞥向范氏时连笑意都懒得给,只是道:“二嫂倒是富态了不少,想来几位儿媳承欢膝下,日子滋润得很。听说老二媳妇是二嫂寻摸的——”
她说话间瞥了眼安静的云娆,难得的开口夸赞,“老二受了那么多苦,能娶到这么个美貌称心的媳妇,也算二嫂做了件好事。”
这话旁人未必留意,范氏听着却刺耳得很。
——这是讽刺她苛待裴砚呢!
顿时忍不下去,就拐着弯子回敬起来。
周氏当初既与夫君远走他乡,原也没打算融入侯府的后宅,如今自有家业,更无需受妯娌的闲气,当然是半点都不惯着。
见范氏试图拿二嫂的身份压她,还故意往范氏心坎儿上戳,“老二这样成器,也不知是随了谁。潘姨娘在田庄熬了这些年,总算能放心些了。二嫂在府里有媳妇们伺候,回头再抱个孙子,当真是享清福的人。”
这话说出来,非但云娆,就连一贯置身事外的秦氏都有些诧异地抬眉。
范氏的脸色愈发难看,不由看向太夫人。
太夫人听不得“潘姨娘”三个字,也自面色微沉,“好好的,提她做什么。”
“怎么不能提?”周氏讽笑,径直迎上太夫人不悦的视线,“她诞下老二为府里添丁,又没做错过什么,怎么就不能提了?”
那架势,倒像是在为潘姨娘抱不平。
云娆进府这么久,头一回听到有人为裴砚的生母说话,不由得竖起耳朵。
那边太夫人却已斥道:“怎么跟婆母说话……”
话音未落,屏风后便转出来一位仆妇,笑吟吟地行礼道:“侯爷说府里难得聚齐,今儿的酒是窖里珍藏的,请三夫人多尝尝。”说着话,亲自给周氏斟了杯酒。
太夫人见状,硬生生将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崔氏和范氏亦面面相觑。
老侯爷在府里的地位最是尊崇,原不必记挂这些小事,特地遣人过来,无非是提醒罢了。且今日小宴是老侯爷主动留下裴元绍夫妇安排的,如今闹成这样,老侯爷却让人给周氏劝酒,这态度未免有些微妙。
桌上一时安静,还是周氏打破了尴尬。
“陈年旧事,不与你们相干,你们自管乐吧。”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觑向下首的晚辈时,神情语气皆是坦然,“京城的酒菜自是出色,不过天下之大,四海之内风味各异。回头若你们有缘去西川,也可尝尝那里的佳肴,别有滋味的。”
说话间,视线有意无意的在云娆身上稍稍驻留。
云娆不自觉勾唇一笑。
侯府里长辈们的过往她确实知之甚少,也不曾见过潘姨娘的面,但范氏是何做派、裴砚是何品性,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尤其范氏以正室婆母的身份去构陷绿溪这个小丫鬟,着实让云娆开了眼界。
倒是这位三婶说话耿直爽快,不像另两位藏着掖着,那双眼睛顾盼生辉,藏着甚少能在侯府看见的坦荡。
云娆还挺喜欢的。
……
宴席的后半段乏善可陈。
崔氏和范氏惯于一边拐弯抹角的骂人,一边假装和气维持体面,在单刀直入的周氏手里讨不到半点便宜,便都不爱说话起来。
倒是裴雪琼对西川存有好奇之心,也不管母亲心有不豫,屡屡询问些风物人情等事。
云娆原不敢掺和长辈们的纠葛,不过有裴砚给的些许底气,加上久闻川蜀之地雕版的大名,便也和明氏一道浅浅讨教了几句。
剩下秦氏不爱掺和纷争,一贯的寡言少语。薛氏、孙氏和裴锦瑶碍着长辈的面子不太跟三婶搭话,只逗着太夫人她们说笑儿。
待气氛缓和,众人随意用些饭菜便散了宴席。
裴元绍这回进京是奉西川节度使之命,原就没打算留宿侯府,虽有老侯爷稍稍挽留,却还是辞别长辈携着妻子出府走了。
云娆则照旧回枕峦春馆去歇息。
隔日晚间裴砚回来,身上风尘仆仆的也不知是做什么去了。
云娆不好多问朝廷的公事,便帮他脱去沾了尘土和隐隐血迹的外裳,又去寻换洗的衣裳和今晚要穿的寝衣。
裴砚站在桌边啜茶,随口问道:“前儿晚上怎么样?”
“我瞧三婶长得可真是好看!”云娆对周嘉仪的美貌印象深刻,没提那些妯娌口角的烦心琐事,只是道:“她说话直率,瞧着是个有趣的人。”
“这倒巧了,他们也夸你。”
云娆发髻松挽,才取了衣裳抱在怀里往他跟前走,闻言诧然抬头道:“他们夸我?你们已见过面了?”
“晌午一道喝了顿酒。三叔说你长得好,性子也好,三婶很喜欢你。”裴砚挑了寝衣往盥洗房走,不望回头笑睨她一眼,“他们挺有眼光。”
说罢,掀帘进里头去沐浴。
云娆望着他背影,竟自失笑。
刚嫁给裴砚的时候,她瞧着这男人在长辈跟前的刚硬冷淡,想着他征战沙场血海横行的冷厉手腕,难免存有稍许敬畏之心。如今相处久了,才发现他并不总是刚毅冷硬,夫妻私下里说话时,偶尔还会玩笑两句。
她将脏衣裳交给青霭去洗,又将明儿裴砚要穿的衣裳提前放在他卧榻旁的箱柜上,帮着打理床铺时心里又有点迟疑。
那晚三婶驳斥太夫人的姿态令她印象极深。
云娆其实很好奇潘姨娘的事。
但那终归是侯府的隐秘,裴砚也从未提过要带她去见见亲生母亲,既是夫妻分房安寝前路未卜,贸然询问未必妥当。
云娆回至屋中,听着里头男人盥洗时的轻微水声,迟疑片刻后终是打消心思,出屋去小厨房看先前吩咐的夜宵。
……
花木相隔的知乐院,裴锦瑶此刻却是辗转反侧。
婚宴那日江云影说漏嘴,将先前的暗中猜测串成线,挖出燕熙这么个大把柄,着实让裴锦瑶喜出望外。
不过这消息怎么用却是要斟酌的。
待字闺中的侯府千金,着实不宜在议亲的紧要关头卷入跟兄嫂的争执,少不得要找个合适的人去戳穿云娆。
而这个人……
裴锦瑶最先想到的就是嫡母范氏。
一则范氏对云娆不满,这是裴锦瑶真切看在眼里的,这事儿捅出去,范氏必定会拿来做些文章,好拿捏那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媳。
再则薛氏等人未必能予她好处,范氏却实打实捏着她的婚嫁之事,若能以此讨得嫡母欢心,谈婚论嫁多少能顺遂一些。
裴锦瑶盘算着这些,蠢蠢欲动之下难免有些睡不着。
待琢磨定了,连前因后果和言辞都斟酌好,翌日晌午,趁着范氏午歇醒来后屋里空着没人、孙氏还没赶来伺候的间隙,裴锦瑶便将那日跟江云影的事情禀了上去。
她自然不会说暗中窥探惠荫堂的事,只将事情都推在江云影身上,再将先前白云岭的见闻细细说明。
范氏原本靠在软枕上,听着这些话,不自觉就坐直了身子。
燕熙跟江家过从甚密的事情,她先前确实打听到了,只是后来琐事缠身没顾上罢了。
如今裴锦瑶重新提起,她心中竟无端升起喜意,问道:“那江家二姑娘果真是这么说的?”
裴锦瑶自是颔首,“这还能有假?她当时在府里玩得高兴,嘴上没了把门的才泄露了这消息。”
“白云岭那回女儿看得真真切切,当时那座书楼里就只二嫂在,燕公子那样徘徊犹豫,还能是为什么?女儿怕二嫂不知避嫌,给咱们侯府招来非议,才让人去查问身份的。只是无凭无据,我一个姑娘家也不好空口说二嫂的不是,才拖到如今罢了。”
她说着话垂下头,很是无奈的模样。
范氏未料睡个午觉起来还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当即抚着她后背道:“这是你有涵养。我从前倒不知她还藏了这么些事,倒是不得不防。事儿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我自有道理。”
说着,在她肩上轻轻拍了拍,目露赞许。
裴锦瑶松了口气,便起身告退出去。
范氏望着她轻快的步伐,眼底的蔑笑一闪而过。
周妈妈掀帘进来,正好瞧见这笑,心里大约有了数,一面伺候范氏起身,一面道:“三姑娘是怎么了,瞧着还挺高兴。”
“她也算肯花心思的,可惜托生错了肚子。不过这回也算是瞌睡了有人给递枕头,她倒给我送了个不错的消息。”
“看来是戳中夫人心坎儿了?”
范氏笑着,将裴锦瑶方才的话简要说给她听。
周妈妈是她的心腹,听完后立马明白过来,“这是讨好夫人,想为自己挣个好前程呢。只不知消息是真是假,别最后没伤到那位,反而给夫人惹一身骚。”
“说的是呢。”范氏不自觉叹了口气。
这些年她压着裴砚,恨不得将这碍眼的庶子彻底赶出侯府,如今这情形,倒巴不得枕峦春馆那小两口闹起来,彼此生出嫌隙。
换在从前,范氏定会亲自去凑热闹。
可自打上回因绿溪的事吃瘪,范氏虽说还勉强能维持二夫人的体面,实则在老侯爷和太夫人跟前丢了不少脸,就连裴元曙都存了怨怒。
如今若贸然行事,万一出了岔子,怕真是要偷鸡不成蚀把米。
可这样难得的把柄,范氏岂能坐视不理?
她坐在榻上,任由周妈妈按揉双鬓,半晌才道:“老大媳妇近来还是跟斗眼鸡似的爱挤兑她,那股气还没消呢吧。”
“可不么。大少夫人一向瞧不上她的身份,偏巧上次宫宴丢了份,可不得设法找回场子。”
“那倒正好儿。把这消息送给她,做事谨慎些,别叫人瞧出端倪来。”范氏吩咐。
冲喜进来的小官之女没有根基,之所以能在宫里露脸、在侯府硬气,都是因为有裴砚撑腰。可若裴砚得知护在身后的妻子心有所属,还跟旧人藕断丝连,凭他的冷傲脾气,哪会容忍?更不会如从前般强硬撑腰了。
薛氏那样聪明的人,定会乐见其成。
惠荫堂只管坐山观虎斗就是。
范氏这样想着,脸上的褶子都舒展了些。
周妈妈心领神会,当即应了。
……
惠荫堂的人遮遮掩掩的传着消息,枕峦春馆里,云娆却是半点心思都不想浪费在婆母身上。
婚宴的热闹迅速散去,日子仍回归平常。
云娆照旧晨昏定省,在孙氏贴心做派的反衬下当着不太懂事爷不得婆母欢心的儿媳。平素除了跟明氏、秦氏和裴雪琼等人玩笑闲坐之外,剩下的功夫一半用来看年中时铺子送来的账本,一半拿来雕刻版画。
这日午后雕得脖子泛酸,正在窗边歇着喝茶呢,就见常妈妈急匆匆走了进来,喜形于色。
云娆眸色微紧,忙道:“来信儿了吗?”
“刚递过来的口信儿,少夫人刚刚生啦,是个大胖小子!足月产出来的,哭声都格外响亮。”常妈妈笑吟吟说着,引得绿溪和青霭她们也都喜滋滋的凑过来听好消息。
云娆这些天总记挂着苏春柔待产的事,好容易盼来这消息,忙道:“嫂嫂呢,她还好吗?”
“母子俩都好着呢!”
“阿弥陀佛!”屋里主仆几个齐齐念佛,云娆按捺不住喜悦,当即道:“我得回家去瞧瞧,绿溪跟我去惠荫堂。青霭把先前备好的东西取出来,待会跟我一道回家。”
说话间,提起裙角飞快出了院子。
到那边禀明情由,范氏倒是堆了点笑意出来,“那可真是喜事儿,是该贺喜的。”
她自打上回随手构陷绿溪不成,反被裴砚刺得在众人跟前颜面扫地,行事便收敛了许多。且那日老侯爷留裴元绍夫妇用饭,她当时虽觉诧异,过后却也回过味来——老侯爷回心转意,并非惦念父子之情,而是如今朝廷忙于调兵遣将,有意笼络能征善战的孩子罢了。
这般情形,范氏明面上哪好再去惹裴砚?
就连对云娆的态度都和气了些,听云娆说天色将晚,想在娘家住一晚时也没拒绝,还让周妈妈随了些礼带过去。
云娆得了允准,欣然出府。
因薛氏在顺利操持过裴玉琳的婚礼后气焰更盛,对她又有意针对打压,云娆懒得多去费唇舌,瞧着自家报信的马车就在府外,趁便坐了。
到得娘家,果真一团喜气。
她先去看望苏春柔,见她产后歇了半天气色有所好转,放心之余自是叮嘱她务必好生调养身体。
旁边的陪嫁大丫鬟听了,便自笑道:“姑娘只管放心。少夫人怀孕时候调理得好,生的时候也松快些,产婆说没见过这么顺利的。瞧这样子,再歇一歇怕是都能下地了。”
“话虽这样说,还是得谨慎些,这时候身子虚弱,可不能落下毛病。”云娆听说过生孩子的艰难,瞧见素来康健的嫂嫂产后虚弱的模样,哪有不心疼的?
苏春柔虽仍疲累,却也笑了笑,“放心,母亲都叮嘱过的。你快去瞧瞧孩子。”
云娆应着,又去看大侄子。
刚出生的孩子有点皱巴,不像她从前见过的襁褓中的婴儿那样白嫩嫩的好看。但那样一个小而柔软的孩子放在面前,尤其这孩子还是与她血脉相连的侄儿,自是叫人心生喜爱。
云娆小心翼翼地戳了戳他脚丫,笑得眉眼弯弯。
是夜宿在西竹馆,翌日前晌仍陪着嫂嫂,直待用过晌午饭才动身回侯府。
难得出府一趟,云娆瞧天色尚早,便打算绕道去一趟富春堂。谁知行经一处巷子,原本平缓行驶的马车像是忽然被什么拦住,赶车的张叔“吁”的一声勒住缰绳,令车身骤然停住。
云娆心里咯噔一声,直觉事情不太妙。
后天见,么么哒!!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告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