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这一觉并不踏实,半夜惊醒,才发现自己竟然蜷在椅子里睡着了。慌忙抓起旁边的手机,屏幕的冷光刺得眼睛微眯。费力地辨别了好一阵,看清时间的那一刻,又立刻将眼睛闭上,手臂垂落旁边在扶手上。
已经凌晨四点了,但是六点就要起床去赶高铁。
意识混沌,在上不上床之间犹豫许久,最后是对被子的眷恋打败了懒惰。她挣扎着坐起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摸黑爬到上铺,头一挨着枕头,疲惫感又将她拖进了梦境。
沈昭对昨晚手机里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她没有和人打电话的习惯,自然也忽略了手机里多的,那个长达半小时的通话记录。
六点刚过,就被闹钟吵醒,窗外的天色已经泛白。沈昭挣扎着坐起身,在超市随便抓了个面包当早餐,就拖着两个沉重的行李箱往高铁站赶。
或许是暑假的缘故,这一站上下车的乘客异常的多。沈昭被前后的人流推挤着,感觉自己像一粒细小的沙子,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抓起,“哗啦”一下从狭小的入口被倒进矿泉水瓶,身不由己地在瓶底晃荡,碰撞。
等终于把自己塞到座位里,赶车时紧绷的神经一松,那股熟悉的倦意又翻涌上来。仰头靠着车背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沈昭是被胃里空虚的绞痛唤醒的。
她赶紧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紫菜卷儿,吃了两口那股恶心感才消失大半。顺手点开手机,回复积攒的微信消息。
先回了妈妈几条关心的询问,这才打开和宋淮安的聊天框。昨晚迷迷糊糊就注意到了他的回复,但眼皮沉得实在没力气细看,一拖就拖到了现在。
屏幕上是简短的两行字:
你好优秀,很漂亮也很可爱。
一张欢快小狗打滚的表情包。
莫名其妙。沈昭盯着那两行字,眉头不自觉地蹙起。无论是昨天才认识的陌生人,还是自己的实习带教,从哪个身份说出这句话,都只让她感觉有些被冒犯。
心里那口气堵着,上不去,也下不来。生平第一次,她对大姨看人的眼光产生了强烈的质疑。对话框点进去又退出,反复几次,最终,还是只发了一个表情包过去:
一只龙虾举起两个前螯,前面歪歪扭扭写着四个字,“感恩的心”。
应该够阴阳怪气了吧?沈昭盯着那只傻乎乎的龙虾看了几秒,越看越满意。
残留的宿醉又使她的头痛隐隐发作,沈昭索性关了手机,眼不见为净,重新窝进椅背,把自己沉入了昏沉的睡意中。
沈昭的位置靠窗,白日的光影在她熟睡的脸庞上温柔地浮动。江水滔滔,群山巍峨,麦田金黄,平原广阔;云朵变化天空的形状,风车转出时间的涛波。
火车呼啸,载着她一路向南,奔向阔别了整整四个月的家乡。
*
泽安市,体感温度40度。
热。
这是沈昭踏出车厢的一瞬,身体最直接最强烈的感受。
下午六点,空气仍不见一丝凉爽,暑气蒸腾,炎热潮湿,沉闷异常。
刚踏上月台,滚烫粘稠的热浪就裹着潮气扑面而来,后背的布料瞬间洇开水痕,汗水顺着脊柱直向下淌。
沈昭最受不了衣服粘在皮肤上黏腻的感觉,快步向出站口走。
刷身份证,费力地拖着两个箱子走出闸门,她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嘈杂的人声中,就听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的名字。
循声望去,果然是妈妈。
沈云女士正闲适地倚靠在立柱旁,栗棕色大波浪随意披在肩头,墨镜推到发顶,永远的明艳张扬。
妈妈年轻时就是十里八乡有名的美人,刚从卫校毕业那阵儿,来说媒的几乎踏破门槛,但她一个也不理,硬是靠自己努力考上事业单位,年纪轻轻就在城里扎了根。
那时候活得恣意潇洒,工作后身边也从来不缺追求者。某天沈云突然回家,平静地姥姥说自己怀了孕,至于孩子爹是谁,不重要。她说自己男人见多了,好像也就那样回事儿,只想要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孩子。
直到前两年,闲谈时姥姥提起这段往事,语气里依然满是骄傲。说她早就料到沈云像能干出这事的人,颇有她年轻时候的风姿。
再后来,妈妈足月产下个小女婴,那就是沈昭。
沈昭长相性格都随母亲,一样的锋芒毕露,明媚倔强。
“累了吧,不行下次坐飞机,我去北京接你。”沈云摘掉墨镜,上前一步,将女儿拥入怀里,熟悉的体温瞬间包裹住了沈昭。
沈云女士很自然地接过沈昭手里其中一个行李箱,转身引着她往停车场走。
“还成。北京就算了,坐飞机好麻烦。”沈昭心不在焉地应着,盯着手机上新进来的一条消息,一股烦躁涌上来,仰头灌下手里瓶子的最后一口水。
屏幕上是一碗麻辣烫外卖的照片,配文是,“今天的晚餐[大哭][大哭][大哭]”
又是那个没有边界感的宋淮安。
沈昭不知道宋淮安想做些什么,她并不是很想和这种几个月的同事做朋友。但是对方似乎正以一种强硬的姿态闯入她的世界,这让沈昭很不爽。
[你不用给我发这些。]
打完,却又顿住了,这语气是不是太生硬了?沈昭刚想删除重发,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沈昭被吓了一跳,手机差点儿脱手。抬头,却见本来走在前面的妈妈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了。
“干嘛呢,看你低头半天了也不动?”
“没,就来。”沈昭含糊应了一声,赶紧将手里已经空了的矿泉水瓶扔进旁边儿垃圾桶,快步跟上已经往前走的沈云女士。
到了车位旁,沈昭刚想拿出手机,继续回复宋淮安,一串车钥匙却被抛了过来。
妈妈已经拉开了副驾的门,倚靠在门上,示意她开车。
沈昭点点头,将手机扔进书包,钻进了驾驶座。
大一暑假拿下驾照,第二天在妈妈的陪同下开去了老家,第三天就敢一个人开着车满市的晃。她每每握住方向盘,心里总会涌起前所未有的满足。隐秘的,兴奋的,掌控一切的满足。
家在泽安市下属县级市燕宁市,县里没有高铁站,回家车程一个半小时。
下一个红灯,对面恰好是一片夜市,瓜果蔬菜,剪发磨刀,卖力的吆喝声忽近忽远。
降下车窗,混杂着柏油路温热味道的暖风扑面而来,发丝被吹得飘扬,像漫延的河。绿灯亮起,车子启动,所有的市井声响被引擎声截断,仿佛一片落叶,被车轮碾碎,遗落在渐浓的暮色之中。
沈昭轻轻呼出一口气。熟悉的街景,熟悉的气息,这里才是她的安全地,呼啸而过的风声都让她感觉自由。
六点刚过,车子稳稳停进小区的车库。
趁着妈妈去旁边超市买菜的间隙,沈昭赶紧拿出手机,一看,心立刻沉了一下。果然,那条消息一个小时前就误触发出去了,宋淮安也早已回复。
[对不起,我们这一届就我一个新来的老师,好不容易见到一个同龄人,一时没忍住自己的分享欲,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小狗大哭跑开表情包]
沈昭其实是不相信他这理由的,单位没有同龄人,上班前的朋友也没有吗?可盯着屏幕上那只可怜兮兮的小狗,她还是可耻地心软了。
可恶的宋淮安,小小招数就想博取我的同情。
沈昭想着,手指却已经敲上了键盘:
[抱歉,我刚从高铁下来有些烦躁,是我态度不好,以后你想发就发,我尽可能回复。]
消息刚发送过去,妈妈拎着菜就回来了。
老小区没有电梯,沈昭和妈妈一人一个行李箱往五楼抬。中途遇见出门遛弯的邻居,正好歇歇脚,寒暄两句,无非是些客套话,回来了,什么时候毕业,考哪里的研。
可邻居突然话锋一转,神神秘秘地凑近沈云女士:“知道不,老江家那个外孙要回来了。”
“哪个老江?”沈云女士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就你家楼下。哎,说起这孩子也是惨,你说他妈江卫红当年挺着个大肚子回来,生下他三天就咽气了,江老头早年间也心脏病走了,全靠他姥姥捡破烂一个人把他拉扯到15,谁知道老太太收废品摔了一跤,救护车没到人就走了。”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他爹那个死人当年穷得叮当响,哄着卫红跟了他三年,结婚证都没扯一个。结果转头翻脸就不认人,攀上高枝娶了个大小姐,现在倒是飞黄腾达了。唉,那孩子这些年哪去了?当年走的一点儿信儿也没有。”沈云女士唏嘘道。
“听说被他爹接到南市了,造孽啊,要说他姥死后头三年,还是多亏你家给他一口饭才不至于饿死,谁知道走的时候一个字儿也没给你家留。唉,这孩子……”邻居没说完,重重叹了口气,摆摆手就继续下楼了。。
江景暄。
行李箱敞开着,东西胡乱堆满了房间。已经是晚上12点了,沈昭却毫无睡意,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默念着这个名字,邻居的话在脑海中反复回响,这个刻意尘封了六年的名字,就这么带着旧日的尘土汹涌地撞了进来。
横竖睡不着,她索性走到书桌旁坐下,打开台灯,翻出压在箱底的日记本,封面烫金的校徽在昏黄的灯光下散发着柔和的光。
这是当年江景暄大学录取通知书里附带的。
那个暑气未散的夜晚,空气中还残留着晚香玉的甜香。江景暄帮她收拾行李,也将这个日记本郑重地塞进她的书包,眼睛亮晶晶的:“明天送你去高中报道,一定要好好学习,三年后,我在北京等你。”
他的笑容干净纯粹,语气中满是笃定。
沈昭深吸一口气,才慢慢地翻开扉页。纸张陈旧,笔迹稚嫩。
8月15日
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哥哥说好来送我,但是他食言了。
8月16日
妈妈说哥哥还没有回来。
8月19日
……晕倒了。
在医院,妈妈给我看了哥哥留下的纸条和钱,他好像不会回来了。
……
那年燕宁一中的军训特别严,七天必须都住在学校。沈昭却总是趁着午饭往电话亭跑,一遍遍询问妈妈有没有江景暄的消息。
第四天,终于眼前一黑,栽倒在橡胶跑道上。从医院回去,妈妈帮她请了一周的假。
沈昭沉默着,把自己关进房间,一点点将江景暄的痕迹,连同这个只写了五页的日记本,一件件锁进箱子。
像一个笨拙的仪式,亲手埋葬了对于哥哥三年的依赖。
从此再也没有打开。
一晃六年。
台灯的光渐渐模糊,六年间刻意遗忘的画面却突然鲜活起来。
阳台上晾在一起的蓝白校服,夏日清晨自行车前座被风吹得鼓起来的衣摆,还有和兼职完的江景暄一起回家时,踏过的每一块儿地砖。
“昭昭,”记忆中的声音清晰得像在耳畔,江景暄说:“你要珍惜每一餐饭,跑着,跳着,向前追赶时间,然后按时长大。”
“可是哥哥,我好像也食言了,并没有好好长大,也并没有考上你的大学。”
疲惫感和沉重的回忆将她吞没,意识模糊前,沈昭歪歪扭扭地在日记本上写下了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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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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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消失的江景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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