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砧的闷响不知何时又固执地敲了起来，在风雪呼啸的玄鸾堡上空回荡。“咚……咚……”每一声都像砸在绷紧的鼓皮上，震得人心头发慌。堡墙上下，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如同被惊扰的蚁巢。士兵们裹着能找到的所有御寒之物，挤在垛口后、箭楼里、背风的墙根下，眼神死死盯着堡外那片被风雪搅得混沌一片的黑暗荒原。每一阵风雪的呜咽，都像是敌骑冲锋的号角，让紧绷的神经一阵阵抽搐。
赵承嗣的“惊弓”毒计，发动了。
“嗖——！”
“笃！”
一支力道十足的狼牙箭，毫无征兆地从堡外风雪深处钻出，带着凄厉的哨音，狠狠钉在谢铮头顶不足三尺的木梁上！箭尾兀自嗡嗡震颤，溅落的碎木屑扑簌簌掉在谢铮冰冷的皮盔上。
“敌袭！隐蔽！”旁边一个老兵嘶声大喊，猛地将谢铮往下一按。
几乎就在同时！
嗖！嗖！嗖！
更多的箭矢如同毒蜂出巢，从不同的方向、不同的角度，撕裂风雪，狠狠攒射在堡墙的木栅、垛口、甚至是哨塔的墙壁上！力道强劲，箭镞入木极深！没有呐喊，没有冲锋的号角，只有这冰冷、精准、无处不在的死亡问候！
“在那边！放箭还击！”阿木的吼声在西墙响起。玄鸾堡的弓弩手立刻循着箭矢来向猛烈反击。弓弦的嘣嘣声、箭矢破空的尖啸声瞬间交织成一片。
然而，堡外的反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几圈微弱的涟漪便没了声息。风雪依旧狂啸，黑暗依旧浓稠，仿佛刚才那阵箭雨只是幻觉。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再次笼罩。
“操他娘的！有种出来真刀真枪干啊！放冷箭算什么本事！”石墩气得破口大骂，一拳砸在冰冷的木墙上。
“省点力气。”萧鸾冰冷的声音在谢铮身后响起。她不知何时已登上哨塔，玄色披风在狂风中猎猎作响，如同降下的战旗。她扫了一眼钉在木梁上的狼牙箭，又望向堡外那片吞噬了一切的黑暗，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一种洞悉猎物的冷静。
“赵承嗣的‘惊弓鸟’放出来了。他要的就是这个。”萧鸾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声，“用冷箭，用号角，用马蹄声……用一切能让你耳朵竖起来、眼睛瞪出血丝的东西，一刻不停地撩拨你的神经。让你风声鹤唳，让你草木皆兵，让你……不敢闭眼。”
她的话像冰冷的针，刺破了笼罩在众人心头的恐惧迷雾，直指核心。谢铮瞬间明白了。这无休止的骚扰，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杀心！是为了让堡内所有人，在恐惧和疲惫的双重煎熬下，精神彻底崩溃！当守军成了惊弓之鸟，疲惫不堪，反应迟钝之时，真正的致命一击才会降临！
“娘……将军，”谢铮下意识地开口，随即又想起那句“不配叫娘”，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那……我们就这样……耗着？”她看着周围士兵们布满血丝、惊惶又疲惫的眼睛，心头沉重。这样下去，不用敌人强攻，堡内自己就先垮了。
萧鸾的目光终于落在女儿脸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不再有之前的斥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审视和……一丝极淡的、近乎考验的意味。
“耗？”萧鸾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刀锋出鞘前的一线寒光，“我们耗不起，他也耗不起。他派出的这些‘惊弓鸟’，也是人，也要挨冻，也要吃饭，更怕被我们咬死。”
她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响彻整个哨塔区域：
“传令！”
“一、所有岗哨，轮番值夜！每哨分三班，一班值守，一班枕戈待命，一班给我滚回营房蒙头大睡！胆敢值夜时打盹者，鞭二十！该睡时睁眼者，同样鞭二十！我要你们清醒时眼如鹰隼，睡下时雷打不醒！周崇！此事由你督管，一什一伍，连带负责！凡有违反，什长伍长同罪！”
“二、堡内所有俘虏，无论降卒、赵氏俘虏，凡有腿脚者，即刻驱赶至堡墙下开阔地！给他们扎草人！每人给我扎十个！扎得不像，鞭十下！扎完，举着草人，在堡墙下给我来回跑！阿木！带你的铁翎卫，给我在墙头盯着！俘虏胆敢偷懒，箭射腿脚！草人举得不够高，箭射头顶！我要让堡外那些‘惊弓鸟’看看，他们射塌天的箭雨，射中的不过是些会动的草靶子！”
“三、石墩！铁头！带你们的人，骑上最快的马，配上强弓硬弩，每人带上三筒箭！从堡后密道潜出！目标——堡外三里内所有高地、密林、沟壑！给我像猎狼一样，找出那些放冷箭的杂碎！找到一处，强弓覆盖！射完即走！不准缠斗！我要让赵承嗣的‘惊弓鸟’，变成真正的……死鸟！”
一连三道命令，如同三道冰冷的铁闸，瞬间截断了堡内蔓延的恐慌和疲惫！
轮休！保障最基础的精力！
草人戏！用俘虏的“表演”反嘲敌人的骚扰，瓦解其心理攻势！
主动猎杀！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将被动挨打的惊弓之鸟，变成主动出击的猎鹰！
“得令！”周崇、阿木、石墩、铁头齐声应诺，眼中爆发出被点燃的火焰！将军的反击，狠辣！精准！直击要害！
“谢铮！”萧鸾的目光最后落在女儿身上。
“在！”谢铮挺直脊背，心脏因激动而剧烈跳动。
“你，”萧鸾的指尖点向堡内最高、视野最开阔的中央箭楼，“带着你的弓，去那里。给我盯死了。堡外任何一点异动，任何一处可疑的火光、人影、马匹嘶鸣，立刻鸣镝示警！同时——”她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淬炼锋芒的冷酷，“给我盯紧堡内！尤其是俘虏营！凡有趁乱生事、眼神闪烁、试图传递消息者……你的箭，不必等我号令！”
不必等号令！
这五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谢铮心上！母亲将临机决断、生杀予夺的权力，第一次，真正地交到了她手中！不再是执行命令的刀，而是握刀的手！
“是！将军！”谢铮的声音因巨大的责任而微微发颤，却异常坚定。她用力握紧了背后的弓臂，冰冷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瞬间沉静。
命令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迅速在玄鸾堡内激起巨大的涟漪，又迅速被强行纳入冰冷的秩序轨道。
堡墙下，俘虏们被凶神恶煞的堡民驱赶着，在风雪中瑟瑟发抖地捆扎着枯草。动作稍慢，鞭子便呼啸而至。很快，一个个歪歪扭扭、面目模糊的草人被扎了出来。在阿木等人冰冷箭矢的逼迫下，俘虏们不得不举起这些草人，在堡墙下那片被火把勉强照亮的空地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如同游魂般来回奔跑。风雪抽打着他们麻木的脸，草人在他们手中滑稽地摇晃。
堡墙上，疲惫的士兵看到这一幕，紧绷的神经莫名地松弛了一丝，甚至有人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嗤笑。那无休止的冷箭带来的恐惧，似乎被这荒诞的景象冲淡了几分。
“看！赵家的神射手！射草人倒是挺准！”有人指着草人身上新添的几支箭矢，故意大声嘲弄。
“哈哈哈！再来啊！爷爷们有的是草人！”哄笑声在墙头零星响起。
堡外，风雪深处，那零星的冷箭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射向堡墙的箭矢似乎带上了一丝被羞辱的狂怒，力道更猛，角度更刁！然而，更多的箭矢却狠狠地扎进了那些奔跑的草人身上，将枯草射得四处纷飞。
谢铮站在高高的中央箭楼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凛冽的寒风几乎将她吹透，但她站得笔直，如同钉在楼顶的一杆标枪。锐利的目光如同盘旋的鹰隼，穿透纷飞的雪幕，扫视着堡外那片翻滚的黑暗，也扫视着堡墙下那片被火光和草人搅动的混乱区域。
她的心，在巨大的责任下，反而进入了一种奇异的冰冷与专注。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低沉、压抑、如同鬼哭般的号角声，毫无征兆地从堡外东南方向、距离玄鸾堡约两里的一片稀疏桦木林中响起！声音穿透风雪，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阴森和挑衅！
“号角！东南！桦木林！”谢铮瞳孔一缩，几乎在号角响起的瞬间便做出了判断！她毫不犹豫地抓起脚边早已备好的、特制的响箭，搭上强弓！
嘣——咻——！！！
凄厉尖锐的鸣镝声撕裂夜空，如同一道无形的信号，精准地指向号角来源的方位！
“东南桦木林！强弩覆盖！”下方墙头，阿木的怒吼声立刻响起！
早已枕戈待命的弩手们瞬间绞动绞盘！粗大的弩箭带着复仇的怒火，如同黑色的死亡风暴，朝着鸣镝指示的方向倾泻而下！噗噗噗的闷响和隐约的惨叫声被风雪撕扯得断断续续！
鸣镝声刚落，谢铮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向堡内俘虏营的方向！就在号角响起、墙头注意力被吸引的刹那，俘虏营边缘，一个原本举着草人奔跑的身影，动作似乎有了一瞬间的迟滞！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号角方向，右手极其隐蔽地往旁边一个废弃的石磨盘缝隙里塞了一样东西！
动作快如鬼魅！若非谢铮一直死死盯着，几乎无法察觉！
毒蛇！内鬼还在传递消息！
谢铮眼中寒芒爆射！没有一丝犹豫！开弓！搭箭！瞄准那身影暴露在火光下的、因奔跑而微微扬起的左腿！
嘣！
弓弦炸响！
冰冷的箭矢如同闪电，精准无比地贯穿了那人的大腿外侧！避开了要害，却足以让他失去行动能力！
“啊——！”凄厉的惨叫在俘虏奔跑的杂音中格外刺耳！那人扑倒在地，手中的草人滚落一旁，鲜血瞬间染红了雪地！
“拿下他！”谢铮冰冷的声音在箭楼上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墙头的铁翎卫如同猛虎下山，瞬间扑入俘虏群，将那个抱着大腿惨叫的家伙死死按住！从他身上和石磨盘缝隙里，搜出了用于联络的骨笛和一小卷用油布包裹的密信！
几乎就在堡内变故发生的同时！
堡外西北方向，距离更近的一片乱石岗后，猛地响起震天的喊杀声和急促的马蹄声！数十骑赵家轻骑，借着东南号角吸引火力的掩护，如同鬼魅般从黑暗中冲出，直扑玄鸾堡防御相对薄弱的北墙！显然是想趁虚而入！
“西北！北墙！敌骑强攻——！！！”瞭望哨的嘶吼带着变调的惊恐！
然而，晚了！
就在敌骑冲出阴影，暴露在堡墙火光下的刹那！
“放——！！！”萧鸾冰冷的声音如同死神的宣判，在北墙箭楼上响起！
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另一批强弩手，瞬间扣动了扳机！冰冷的弩箭如同骤雨，狠狠砸向冲锋的敌骑！冲在最前面的几骑连人带马瞬间被射成了刺猬，惨叫着翻滚在地！后续的骑兵冲锋阵型瞬间大乱！
“撤！快撤！”敌骑中响起气急败坏的吼声。突袭被早有准备的强弩迎头痛击，损失惨重！
就在这混乱之际！
堡外西南、东北方向，同时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和愤怒的咆哮！那是石墩和铁头率领的精锐猎杀小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狼群，终于在外围的黑暗森林中，咬住了几支正在转移或准备发动下一波骚扰的赵家“惊弓鸟”！强弓硬弩的覆盖射击和近距离的猎杀在风雪中激烈爆发！
玄鸾堡内外，火光、箭影、喊杀、惨嚎、风雪……交织成一幅残酷而混乱的战争画卷！
谢铮站在中央箭楼，寒风卷着血腥味和硝烟味扑面而来。她看着堡外赵家突袭骑兵在强弩下狼狈溃退，看着外围猎杀小队搅起的混乱火光，看着堡内那个传递消息的内鬼被如同死狗般拖走，看着墙下俘虏们更加惊恐卖力地奔跑着草人……
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掌控感，混合着血腥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也支撑着她的脊梁。
母亲的反击，开始了。以攻代守，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赵承嗣的“惊弓鸟”，此刻，究竟是谁在惊？谁在弓下瑟瑟发抖？
她缓缓抬起手，抹去脸上溅到的、不知是谁的一点冰冷雪沫。目光重新投向堡外那片依旧翻腾着死亡与阴谋的黑暗风雪。
惊弓已张，弦满待发。这乱世的猎场，她们母女，才是真正的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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