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鸾堡的夜，从未如此漫长。风雪似乎永无止境，将天地搅成一片混沌的灰白。堡墙上下，灯火通明，人影在摇曳的火光中拉长扭曲，如同皮影戏中的鬼魅。疲惫像一层湿冷的苔藓，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爬上来，蔓延到僵硬的四肢和沉重的眼皮。
赵承嗣的“惊弓鸟”并未因白昼的失利而偃旗息鼓。他们如同跗骨之蛆，将袭扰的精髓发挥到了极致。
“呜——呜——呜——”
低沉诡异的号角声毫无规律地在堡外各个方向响起。有时在东南的桦林深处，有时在西北的乱石岗后，有时又仿佛就在堡墙根下！每一次响起，都如同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守军刚刚松弛一丝的神经。墙头的弓弩手们条件反射般地拉动弓弦，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盲射。箭矢呼啸着没入黑暗的风雪，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也看不见，只有徒劳消耗着宝贵的箭矢和士兵们残存的力气。
“笃！笃！笃！”
冷箭更是如同毒蛇的獠牙，时不时从意想不到的角度钻出来。它们不再追求杀伤，而是专射垛口边缘、哨塔的檐角、甚至是堡墙高处悬挂的、用来照明的火把油罐！一支冷箭精准地射断了一处固定油罐的绳索，燃烧的火球轰然坠落，在墙下雪地里砸出一片刺目的火光和浓烟，引起一片短暂的惊呼和混乱。
“妈的！有完没完！”一个年轻的玄甲营士兵再也忍受不住这种无休止的精神折磨，猛地将手中的长矛砸在冰冷的木墙上，发出“哐”的一声闷响，眼圈通红，“是人是鬼！出来啊！”
恐慌和焦躁如同无声的瘟疫，在堡墙上弥漫。士兵们眼里的血丝更多了，握着武器的手因寒冷和紧张而微微颤抖。每一次号角响起，每一次冷箭破空，都让他们的身体绷得更紧，反应却因疲惫而变得迟钝。
“都给老子稳住！”周崇嘶哑的吼声在寒风中显得有些无力。他拄着断枪，来回巡视着墙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一张张写满惊惶和疲惫的脸，“将军有令！轮休的！给我下去！闭眼！睡觉！天塌下来也别管！该值守的！把眼睛给老子瞪圆了！赵家的兔崽子就这点伎俩！耗不死我们！”
命令被机械地执行着。一部分士兵被替换下去，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营房。但营房里也并不安宁。俘虏们奔跑草人时发出的沉重脚步声、压抑的喘息声、看守的呵斥声，透过并不严实的营房板壁，清晰地传入耳中。更远处，堡墙上的号角声、冷箭破空声、零星的惊呼声，如同魔咒，萦绕不去。疲惫的身体渴望休息，紧绷的神经却无法松弛。
“睡个屁……这鬼动静……”一个刚躺下的士兵烦躁地翻了个身，用破袄子死死捂住耳朵。
谢铮依旧钉在中央箭楼的最高处。凛冽的寒风如同无数冰刀，刮过她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将血液冻结。背上的猎弓沉重依旧，肩胛骨处传来阵阵酸痛。连续的高度警觉让她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眼眶干涩发烫。下方墙头的混乱、士兵的焦躁、俘虏奔跑的杂音，如同无数根细线，牵扯着她的神经。
她强迫自己维持着鹰隼般的目光，一遍遍扫视着堡外那片翻滚着死亡气息的黑暗，也警惕地监视着堡内俘虏营那片被火光映照得光怪陆离的区域。每一次号角响起，她的心脏都会本能地一缩，目光瞬间锁定声音来源的大致方位，手指下意识地搭上鸣镝箭的尾羽。然而，她克制住了拉响的冲动。她知道，每一次盲目的鸣镝，都在消耗堡内本就不多的强弩箭矢和士兵们宝贵的精力。赵承嗣要的，就是这种无效的消耗。
“耗不死我们？”一个带着浓浓疲惫和质疑的声音在墙垛后响起，是石墩手下的一名老猎户，他指着外面呼啸的风雪，“这鬼天气，这没完没了的冷箭号角……再这么下去，不用赵家崽子动手，我们自己就得累垮冻死！将军的反击……反击在哪儿？石墩头儿他们在外面猎杀，可赵家的人滑溜得像泥鳅，杀得了几只？”
质疑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激起了微弱的涟漪。几个靠在墙根休息的士兵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向箭楼方向，又迅速低下头去。一种无声的绝望和动摇，在疲惫的沉默中悄然滋生。
就在这时！
“呜——呜——呜——”
一阵更加凄厉、更加急促、仿佛带着某种特殊节奏的号角声，猛地从堡外正南方！距离玄鸾堡主门仅一箭之地的位置响起！声音穿透力极强，带着一种刻骨的挑衅和疯狂！
这不同寻常的号角瞬间点燃了本就紧绷的神经！
“正南！主门！敌袭？！”墙头瞬间炸开锅！无数士兵下意识地扑向垛口，张弓搭箭！连刚刚轮休躺下的士兵也被惊得猛地坐起！
“鸣镝！快鸣镝！”有人朝着箭楼嘶喊！
谢铮的心脏也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正南主门！距离如此之近！号角如此急促！是总攻的信号？还是又一个致命的陷阱？她的手已经抓住了鸣镝箭，冰冷的箭杆刺激着掌心。拉响？覆盖射击？可万一是佯攻，再次消耗宝贵的弩箭和精力……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内衫，在寒风中变得冰冷刺骨。她死死盯着正南方那片被号角声撕裂的黑暗，试图穿透风雪，看清真相。然而，除了翻卷的雪幕和狂风的呜咽，什么也看不见！
时间仿佛凝固。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墙头的骚动越来越大，士兵们的呼吸粗重，眼神惊恐地望向箭楼，等待着小将军的决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玄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谢铮身侧的箭楼平台上。寒风卷起萧鸾的披风，猎猎作响。她的脸上没有任何惊惶，只有一种冰封千尺般的极致冷静。她甚至没有看堡外那凄厉号角的方向，冰冷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扫过下方墙头那些因巨大压力而濒临崩溃的面孔，扫过俘虏营边缘那个被谢铮射伤大腿、此刻正被拖死狗般关押的内鬼的方向。
“慌什么？”萧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雪和凄厉的号角，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士兵的耳中，“赵承嗣黔驴技穷了。”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在陈述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
“他派出的‘惊弓鸟’，已经被石墩铁头咬死了大半。剩下的，不过是些躲在阴沟里吹号角的耗子！”萧鸾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嘲弄，“他急了。他怕了。他只能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妄图用最后几声哀嚎，吓破你们的胆！”
她猛地抬手，指向堡外正南方那号角响起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令人血脉贲张的铁血意志：
“听见了吗？那不是进攻的号角！那是赵承嗣的惊弓之鸟——在哭嚎！”
“他以为他在惊我们的鸟？可笑！”
萧鸾的目光如同燃烧的寒星，缓缓扫过墙头一张张惊疑不定、却又被这强大自信所感染的脸：
“今日，我就要让他看看——”
“什么叫真正的惊弓之箭！”
话音未落，萧鸾猛地转身，玄色披风在狂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声音如同金铁交鸣，斩钉截铁：
“谢铮！阿木！”
“在！”谢铮精神猛地一振，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阿木也立刻从下方箭楼应声。
“点齐铁翎卫所有能战之骑！备足箭矢！带上火油罐！一炷香后，堡门集合！”萧鸾的命令快如疾风，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惨烈，“目标——堡外正南！号角响起之地！给我踏过去！找到吹号角的耗子！杀光！烧光！把他们的号角，给我插在最高的树梢上！让赵承嗣好好看看！”
主动出击！而且是朝着敌人刚刚发出最强挑衅的方向！
这道命令如同惊雷，狠狠砸在所有人头上！墙头的士兵们瞬间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箭楼上那道玄色的身影！刚刚还弥漫的恐慌和绝望，被这石破天惊的决断瞬间冲垮，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近乎疯狂的亢奋！
“铁翎卫！集合——！！！”阿木的咆哮如同虎啸，瞬间点燃了沉寂的堡门区域！
“将军！”谢铮的心跳如同擂鼓，巨大的兴奋混合着临战前的紧张冲击着她。母亲的反击，终于来了！而且如此凌厉！
萧鸾的目光落在女儿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小脸上，那眼神深邃依旧，却带着一种冰冷的托付：“你，随我同去。你的弓，今日要饮血。饮那些惊弓之鸟的血。”
“是！”谢铮用力握紧了背后的猎弓，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眼中再无半分迟疑，只剩下被点燃的战意和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堡内瞬间被点燃！铁翎卫的精锐骑手们如同从沉睡中惊醒的凶兽，迅速披挂上马，检查弓弩，将浸透油脂的布条缠上火折子，塞进特制的陶罐。马蹄裹上厚布，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一股惨烈的杀气在堡门内迅速凝聚。
堡墙上的士兵们看着下方迅速集结的铁骑，看着那道玄色的身影和紧跟在侧、背着猎弓的少女，眼中的惊惶彻底被一种近乎崇拜的狂热取代！
“将军威武！小将军威武！”不知是谁第一个嘶声呐喊起来！
“杀光赵家狗！烧了他们的号角！”怒吼声瞬间汇成一片狂暴的声浪，在玄鸾堡上空回荡，竟将那凄厉的号角和呼啸的风雪都压了下去！
萧鸾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她勒住躁动的马缰，环首刀在火把映照下划出一道冰冷的寒芒，刀锋直指堡外那片依旧回荡着挑衅号角的黑暗风雪！
“开堡门——！”
沉重的堡门在绞盘的呻吟声中缓缓洞开，露出外面翻腾的死亡风雪。
“玄鸾铁翎——”
萧鸾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随我——”
“杀——！！！”
吼声未落，她已一马当先，如同离弦的黑色闪电，率先冲出了温暖的堡垒，一头扎进了那片冰寒彻骨、杀机四伏的茫茫雪原！谢铮紧随其后，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猛地灌入肺里，让她瞬间窒息！眼前只有母亲决绝挺直的背影，耳中只剩下身后铁骑冲锋时震耳欲聋的马蹄轰鸣！
惊弓之鸟的哀嚎犹在耳畔。
而玄鸾堡真正的惊弓之箭，已然离弦！
带着冰冷的杀意和决死的信念，射向那黑暗深处，试图惊扰猎人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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