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
那几个傻子就这样跟她在店里耗完了剩余的假期，就连她其他的几个兼职也都没放过，遇到不收人的，就坐在一旁当顾客，无聊了出去逛一圈回去继续陪她，结果到开学发现自己赚的钱几乎要被花了个精光。
她欠的钱很多，赚的钱也不少，熬了一个暑假硬生生是把钱全给还上了，当最后一张欠条作废时，她才意识到，原来这还是因为阿婆坚持用最便宜的那档子药，即便那仍然昂贵。
留给她上学的那笔钱从没动过，阿婆守死了不让她碰，动一点也不行，等到她真的拿着卡去查余额的时候才发现，那何止学费，明明还包括了可以让她大学四年富裕生活的一大笔钱。
原来那个老太太是铁了心地要毁约啊。
也好，她如今也住进了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盒子里，来的时候不过几斤重量，走的时候也没差多少。
后来她曾无数次回想起那个早晨。
那天早晨，阳光正好，病房不大，没有哭声。
她以为那时她会和自己出生时一样发出响亮的哭声，可是没有，那一次的崩溃大哭化成了后来日子里无数个深夜中淌下的泪，潮湿了她的整个夜晚。
但也仅仅是夜晚，她说过，她会过得很好，那绝不止是在物质上。
她拖着行李去了一个新的城市，近乎决绝地斩断了过去的一切，想要开启新生活，但过去的朋友和她一起走向了未来，巷子里的亲人们还在等待。
被留在过去的只有那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和曾经的她自己。
她在大学混得风生水起，多亏了那一笔钱，她并没有继续自己的兼职道路，反而是多出了很多时间充实自己，周边的人都以为她是在一个充满爱的富裕家庭里长大的，她没反驳。
那条悠长小巷确实是可以称为家的一个地方，至少那群人早已经成为了她的家人。
在无数个感到幸福的时刻，她的脑海中都会出现一个笑容，那是她们初遇时她脸上的笑容，当时她以为那是假的，后来才知道那真得不能再真。
那个阿婆送的相机已经过时，性能落后了不少，但她还是对它情有独钟。
毕竟它当时明明是最新款不是么。
那张保存着合照的内存卡被她收的很好，搬了好几次家，依然在她的身旁，她把照片缩印放在手机壳里，在每次手机发热时轻抚它，就好像在摸一个真实而又滚烫的阿婆，但她还是不喜欢玩手机，她不想让自己沉浸在自己为自己编织的幻梦里。
有阿婆的世界很美好，可没有阿婆的世界才是世界，幻梦太美好，痛苦才真实。
所以手机很少发烫，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永远都只是冰凉。
再后来她除了春节就很少再回到那个家了，每次也都只是和邻居视频聊天，她和阿婆的房子却一直没有落灰，总有人回去打扫，或许是和曾经的阿婆一样还未离去的老人，或许是曾受阿婆照拂的正在老去的中年人。总归不是年轻人了，他们所有人都在朝前走，不会有人一直被困在过去。
阿婆不喜欢侍弄花草，生前院子里那块地一直都是荒着的，她走后院子里反而让邻居进来种了不少花草蔬菜，甚至还专门给各自划分了区域。
那个房子好像就成了巷子的公共区域，但从没遭受过破坏。每次何暖回家时就会坐在咯吱发响的摇椅上晃来晃去，感受阳光照在脸上的温度，看花朵扎在泥土上生机蓬勃的模样。邻居会用院子里的菜给她做几道充满回忆味道的小炒，她总会感觉只有在这个地方才能完全放松下来，就好像这里是尘世间的最后一片净土，事实也确实如此，只有在这里，才有专属于阿婆的、这世上最最纯净的爱。
再再后来她想起那个老人，只是感叹年少时的她只觉得阿婆离开后自己估计也会跟着离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被改变了思想，被这个世界留下来。
中国教育鲜少涉及到的死亡教育被阿婆补上了，学会这一课用了何暖好多年，等到她第二次启封这些知识，已经是她面对自己的疾病的时候了。
后来的那些年里，她赚了很多钱，去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她在高中时向往的所有风景，相机替她记录下了所有的惊艳，于是在她心里风景就只是风景。
再没有其他。
她在途中遇见了不少人，其中也不乏有追求她的，但直到最后她都还是孤身一人。
好像自阿婆离开之后，她的心就缺了一块，小小的一块似乎影响不了什么，但让她再没有了与人保持长久亲密关系的能力。
她有朋友的，只是都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那些年她过得大概还不错，事业有成，当上了个总经理，赚了些钱买了几套房子，在想休息的时候辞职去旅游，舒舒服服收着租，物质上一直都没缺过什么。
就像她这辈子的苦难真的都集中在了前半生，后来的路上顺风顺水，让她再没有什么烦恼。
可是不对，她其实过得不太好。
她的悲伤无人能诉说，从前的朋友都在长大的路上慢慢走散，他们都成家、生子，生活的主题也都变成了工作、爱人与孩子，只有她一人孑然一身。
于是他们分道扬镳，很难再见上一面，即使是在节日时，也多变成了家里的老人到他们外地的家去看望，最后就顺其自然地在城里定居，再没回过巷子。
巷子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少年已经离去，长成了大人，大人变成了老人，最后也慢慢离去，住进小盒子里。
巷子里真的只有她一个人了。
呆在城市规划未曾触及的小巷子里，呆在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都在等它拆迁的小巷子里，何暖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于是也发起呆，就像那些老人所做的一样发起呆，只是没有人会坐在她的身旁与她一起怀念青春，没有人会跟她炫耀自己的孩子在考试里拿了第几名。
她只是一个人躺在老旧的摇椅上，躺在荒草丛生的院子旁，躺在被世界遗忘了的、落了灰的角落里。
她与这个世界的交集只存在于点跑腿订单时，和租客给她发来房费时。
常有跑腿惊讶于这样偏远的地方竟然还有人居住，何暖从来都不会说什么，只是默默给对方好评，又打赏一些小费。有段时间一直是同一个人给她送菜，那个小哥看她一个人住在巷子里，在送了几天后跟她搭话，她微笑应付，然后再也没点过跑腿。
她的生活彻底变成了人迹罕至的荒芜之地。
她的心亦然。
过去的许多年里她游遍世界，却始终没有什么人生的感悟，她好似世界之外的一缕孤烟，只是来世上飘摇一瞬，又要匆匆离开。
所以当疾病降临时，她无比坦然地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她去医院进行了治疗，不是为了延长生命，只是想感受一下那个年迈的老人曾经躺在病床上时的感受。
她终于有钱买最贵的药了。
但是没有用。
原来还是没有用。
好疼。
真的好疼。
她有点后悔了。
后悔自己年少时的自私让那个人忍受了这样大的痛苦。
原来用缴费单上的长串数字留住一条性命，还有这样大的代价。
但她还是要死的。
于是在她已经被病痛折磨到形容狼狈之时，在她感觉到自己真的快要与世界诀别之时，她找了一个临终关怀师。
总要留点什么吧，她想。
她对人生没有太多感想，可曾经的笑容与烦恼，曾经的哭泣与美好，那都是实打实存在过的。
她终归不是一缕孤烟，不能毫无所有地来，在毫无所留地走，她有过对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感触，那是一种名为爱的、不清不楚的、让她无法逃离世界的……桎梏。
如果没遇到过阿婆该多好，那样的话，她或许能怀着最大的恶意闯入世界，然后毫无留恋地逃离。
她幻想过那样的日子，倘若那年没有遇见阿婆……诶，她和她是遇见的吗？好像不是，记不太清了……倘若她没有跟着阿婆离开那个农村，她还是于余，是那个多余但好用的、爱反叛的奴隶。她可能会很早就被许给一个不怎样的男人，被当成一个物件一样踢来踢去，她可能被那个地方同化，继续像曾经刘胜男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己的女儿，她也可能头破血流给自己拼一个出路，拥有属于自己的鱼死网破的胜利。
到底会怎么样？
她不知道。
但终归都没有跟阿婆离开这一个选择好。
因为跟着阿婆离开的何暖后来很幸福。
如果那时没有跟阿婆走，阿婆是不是能过得好一点？
她不知道。
或许不会，又或许阿婆会少点拖累。
或许养她花的那些钱能让小老太太在与病魔的抗争中多些迎面。
也有可能她还是会输。
倘若当年来的人不是阿婆会怎样？
她不知道。
幸好来的人是阿婆。
属于于余的人生是怎样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何暖的少年时代很幸福。
她以为自己看破红尘，在世界之外，但其实她才是被困在回忆里出不来的那一个。
所有人都在向前走，只有她，从未停下脚步，却把心留在了原地。
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这个事实，于是找来一个人帮她记录下了这些混乱的文字。
她试图用上帝视角来解析自己的人生，但无济于事。
可这段文字还是诞生了，它记录了这个名叫何暖的女人单调的一生，无关苦难，无关离别，这只是一个人，最单调的一生，与大部分人或许不同的一生。
它没有记录时代的洪流，没有记录万物的变迁，这只是何暖前言不搭后语的一生。
在故事的最后，是何暖看见临终关怀师面无表情地打下一段文字，冷着脸的样子让她想起了自己初到小巷时在玻璃窗里看见的小小的她自己。
这个姑娘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呢？
不会，因为她听见了她和父母的电话，语气甜腻的、带着撒娇意味的、让家长不必担心的话语，这让她知道这个姑娘大概是幸福的。
幸福的就好，是幸福的就好。
终于，在某个落日余晖铺满天空的傍晚，何暖感受到了一丝陌生的无力。
她等待这一刻，等了好久好久，只是有点遗憾这不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她喊来那个爱冷着脸的女孩，女孩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只是紧紧牵着她的手。
眼皮越来越沉重，何暖感觉到空前的疲惫，慢慢闭上了眼睛。
合眼前她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扯出一个笑，试图让自己的面容显得不那么可怖，她说：“姑娘，一直冷着脸，可不适合这个职业呐……”
然后她彻底走出世界。
离开之前，她好像感受到有热气喷洒在左耳。
那个小姑娘说了什么？
她不知道。
那就当她什么也没说吧。
那天傍晚，晚霞很美，病房很大，哭声很小。
第一次做这个工作的年轻女孩看着电脑上的文字。
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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