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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有时,死亡也不见得是解脱。

云玘睁开眼,望见凉州驿馆熟悉的窗棂图案,浑身止不住打了个冷战。

被野利烈和野利义关在王帐、生不如死的那些夜晚里,她总会梦到这间驿馆房间。

甚至后来回到都城,住在皇帝赐的府邸,她偶尔也还是会梦到这间卧房。

一尘不染的地毯。

被金桃熏过的绣褥软被。

独占睡榻的自由。

这在以前,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啊。

可一旦住进王帐,她便永远失去了享受这种种小事的权利。

窗上的万字纹看着比梦里的更加清晰真实。

云玘伸出胳膊,张开五指按在木制窗棂上。

冰凉,坚硬。

好似她真摸到了一般。

以往做梦从未有如此实感。

她茫然蜷起手指,小指指甲刮着窗棂,发出细细声音。

安静的房间里顿时有了响动。

“公主,您醒了?是要更衣么?”

金桃手持灯台,绕过屏风走过来察看。

云玘凝视着年轻许多的金桃,心一跳,眼睛惊恐地睁大了。

这是怎么回事?

金桃的脸和声音,分明还是青年时的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时……那时自己已经听到府里下人报丧的奔号。

自己应该已经死了呀!

烛光照在云玘恐惧的脸上,面色如纸,仿若见了鬼。

金桃看了,忙放下灯台,也顾不得规矩,走过去将云玘抱在怀里。

“公主是发噩梦了,不怕不怕,梦都是反的。”金桃一面抚着云玘的后背,一面柔声说道。

金桃的怀抱馨香温暖,是个活生生的人类。

但这更让云玘头皮发麻。

天神菩萨,你一定是在开玩笑。

云玘挣扎着推开金桃,扭身下地。

没有难堪的踉跄,没有锥心的疼痛。

她撩起裙摆。

她的右腿很完整,圆润的膝盖光洁白皙。

跟她的左腿一般笔直健康。

“公主?”

不顾金桃在身后惊疑不定的询问,云玘试着跺跺脚,又跳了跳。

真的不再疼了。

云玘环视四周,目光凝在妆台边的婚服上。

她当年从凉州驿馆上的翟车。

是了。

不会错。

这是她在故土的最后一晚。

也是她做慧光公主的最后一夜。

云玘咬牙奔到妆台前,将婚服扫到地上,转身跑了出去。

“公主!”

院里守卫的士兵讶然看着平日注重仪态的公主冲到院子里,全都忘了避让。

云玘打量完他们歪斜惫懒的站姿,撇开脸,找准方向,又提裙跑了起来。

“公主这是跑什么?”

“谁知道,大概心里不痛快吧。”

……

他们小声议论了一会儿,但并不真的担心。

左右公主的两条贵腿跑不出驿馆去。

各自回岗站好,没多久,忽闻马蹄哒哒声由远而近。

一仰首,竟是刚跑走的慧光公主从后院骑了解世子的照夜白直往驿馆大门而去了!

众士兵大惊失色,不约而同从四面跑出来,作势要拦。

云玘甩动马鞭,喝道:“让开!”

“公主,这里不比御苑马场,世子的照夜白也非您自小骑惯了的马,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有机灵的上前劝阻,被云玘瞪了一眼:“你们不让开,我现在就从马上跳下去。”

听见这话,士兵们不敢再堵着路了。

任性骄纵的慧光公主为达目的,完全做得出这种事。

出关前夕,他们可没胆子给野利王送去一位伤痕累累的妻子。

云玘夹紧马腹,顺利出了驿馆大门。

跟着她跑前跑后,才从后院马厩追来的金桃望着她在马背上的影子,两眼一黑。

“快!快去找世子!”金桃揪住一个士兵,“就说他的马带着公主跑了!”

*

云玘策马在街市疾驰,惊得行人左右避让。

照夜白极富灵性,在人多的地方,竟自己减缓了速度。

任凭云玘如何驱赶,它也不肯跑起来,只信步慢走。

凉州城靠近边境,白日里土墙黑瓦,看着灰扑扑不起眼,晚上倒热闹非常。

小贩叫卖吆喝的声音,混着人群熙攘,充满了市井烟火气。

云玘闻到空中弥漫的热食气味,对于重生这件事,终于不再怀疑了。

只是……

她凝望着人群,两眼发直。

什么时候都好。

为何偏重生在这个时候?

她不还是要嫁给野利烈那个疯子?

天神菩萨,你是觉得我上辈子过得还不够惨吗?

尖锐哨声划破长街,云玘回神,发现照夜白居然调转马头,朝着哨声来源飞奔而去。

她手忙脚乱拽紧缰绳,勉强在马背上稳住了身形。

哨声是从一个窄袖戎衣的少年嘴里发出来的。

照夜白一到他身边,便乖乖把头凑过去。

少年薅一把它的脑袋,教训这任人骑走的蠢马:“回去再收拾你。”

教训完马,他长长出了一口气,方才抬起头,对云玘说道:“公主,你不觉得现在才想逃走,太迟了吗?”

*

凉州知府设宴为和亲队伍践行,被心情不佳的慧光一通冷嘲热讽。

一地长官,年过半百了,低声下气请人吃饭,落了个好大没脸。

陈王下午携解桓赴宴,也有替妹妹赔礼的意思。

眼看宴会即将结束,驿馆来人,悄声禀报说慧光骑着他的马跑出去了。

解桓本就在宴上待得不耐烦,闻言,当即离席告辞。

这几月,慧光除了躲在马车里哭,就是找茬痛斥身边宫人。

可不管她如何折腾,她从未做出其他出格举动。

夜里街上并没有几个人会骑马出行。

故而那道高坐马上的袅娜身影格外显眼。

天青色小衫,银红色襦裙,高耸的发髻上未饰一物。

修长后颈在街市两道的灯笼照耀下,白得晃眼。

道旁男人不停向她偷瞄,是她最痛恨的下流眼神。

但她不知为何,只定定望着前方,对此置若罔闻。

究竟在看什么?

倒是继续跑啊。

只要跑出城——

解桓站在街角,想到这里,抿着薄唇,自嘲笑笑,跑出城又能如何?

她孤身一人,又有着惊人美貌,脾气还坏,在这世道,岂有好活路?

他闭了闭眼,拳头握紧又松开,如此往复数次,终于屈起手指吹响了口哨。

*

“解桓?”

云玘虚握着马缰,看清戎衣少年的脸,好容易平复下来的心绪又变得乱糟糟了。

她跟解桓的恩怨,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

无非是强抢民女的恶霸,抢人不成,被家人抛弃、世人唾弃的俗套走向罢了。

不同的是。

她是那抢人不成的女恶霸。

解桓是那被抢的“民男”。

民男本人作为镇守南疆的大将军勇信候和长阳县主唯一的爱子,甫一出生便被请封了世子。

出身已经这样不凡,模样生得更是不俗。

父母宠爱,世人追捧,他个性里的目中无人,其实比起从前的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

指间传来细微刺痛,云玘垂眸,是缰绳被解桓抽走了。

他立在马侧,从眉毛下抬眸往上漫不经心看她一眼:“嗯?”

云玘还在梳理旧事,听着他这一声似是询问,倒有些诧异。

没记错的话,此时正是天福元年的夏末。

勇信候年初抗击蛮兵时中了瘴气,牵动旧伤,在病榻上缠绵数月,还是去世了。

算算时间,他应该已经接到报丧的家信了。

前世云玘跟解桓相处不多。

但关于勇信候世子目无下尘的传言还是听过不少。

即便后来,他做了皇帝,也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淡然冷漠的皇帝。

谢怀燕那时召她进宫,私下无人了,总会翻来覆去、状似癫狂地质问她————

“你有什么好?他为什么非接你回来不可?”

或者嘲笑她————

“你知道他为什么还不接你进宫?因为他.嫌.你.脏。”

云玘不明白谢怀燕做了皇后,为何还如此杞人忧天。

要知道解桓对她根本没有一丝多余的情感。

否则的话,当年春宴上,他就不会当众将她掷给他的桃花枝随手砸回她的杯盏里,溅她一脸酒水了。

但她确实没想到的是,解桓竟会力主接她这个前朝余孽回都城。

如此看来,抛却他们之间的恩怨,他倒还算个有良心的男人。

不过,那已经是在很久以后的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此时此刻这个尚未及冠的解桓,养气功夫远没有成年后深。

所以他的不耐烦和厌恶都写在眼角眉梢了。

云玘缩了缩脖子,她哪敢让未来的皇帝给她牵马呀。

她矮下身子,想夺回马缰。

“我自己可以。”云玘喏喏开口。

猝不及防一股淡甜暖香扑面。解桓抬眼,正对上她眉眼弯弯的小脸。

他下意识屏息,扯着缰绳别开脸,没好气说道:“手都要烂了,还可以呢。”

云玘愣住,摊开手掌,低头一看,掌心和指间果然都被磨得通红。

适才心烦意乱,腹内像有把火在烧。

满脑子想着离开这里,根本没觉出疼。

现下被他一提醒,才后知后觉两手和大腿内侧都火辣辣的。

她摊着两手,撅起嘴,对着两只手轮番吹气。

纤细白嫩的手指在灯影下几近透明,眉眼精致的女郎嘟着红润唇瓣,侧脸鼓鼓,长睫卷翘,像家里母亲养的尺玉猫。

傻呆呆的,解桓有些想笑。

嘴角刚翘起,视线落在她身后天空飘扬的旌旗上,就笑不出来了。

她其实离城门已经很近了。

解桓不声不响牵着马缰,往驿馆方向慢慢前进。

真是个笨蛋,要逃跑好歹也挑匹没主的马啊。

照夜白随着主人牵引,驮着云玘悠然走回驿馆。

金桃在驿馆门口翘首以盼,老远看见马上的人影,一颗心方落回肚子里。

她展开披风罩住跳下马的云玘,絮絮叨叨道:“公主,您要吓死奴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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