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光。”
院里阴影处走出一个体形矮胖的锦衣男子,笑眯眯叫住了云玘。
金桃吓了一跳,拍着胸脯道:“王爷,黑灯瞎火的,您站那儿干嘛呀?”
“宴上吃多了酒,在外面醒醒神。”无礼的婢子,陈王笑容不变,说道,“金桃姑娘,吓到你了?”
云玘一直静站着没吭声。
金桃便替她拢了拢披风领子。
也没接陈王的话茬,只说:“公主人小,受您这一吓,回头惊了魂,可怎么是好?”
她都十八了,还小呐?
若非在择婿一事上千挑万拣,她如今早嫁人生子了。
要嫁了人,她也不至于被推出来和亲了。
造化弄人啊,陈王暗地摇头,都是命。
要不说,人的福气都是有数的。
她作天作地十几年,把那点好运气都作完了。
“是我的不对,慧光,阿兄在这里向你赔罪。”
陈王特意走近,在阶下对着沉默不语的云玘躬了躬身。
忍气吞声几月,终于熬到最后一夜了。
再多哄她一次,也无妨。
“王兄,有话快说,我乏了。”云玘雪白的侧脸微抬,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陈王直起腰,试探着开口问道:“慧光,我听驿丞说,你刚才骑马出去了?”
云玘反问道:“怎么?你怕我逃婚?”
“不不,”陈王讪讪一笑,“我是担心你,凉州城外不太平,常有马贼流民出没,你一个女郎……”
“怕什么?野利烈不也是马贼出身吗?我若真遇上马贼,你们去找他,他肯定有门路把我找回来。”
云玘冷冷说完,提步便走。
她实在不想看见他的脸。
他要不往她跟前凑。
她都忘了他。
陈王霍闲,她的好五哥——一个胆小如鼠、贪生怕死、毫无血性的男人。
上辈子害惨她了!
“慧光,英雄不问出处,再说了野利烈……王他能统领野利旧部帐下的十万勇士,是当之无愧的戎狄霸主。这样的人……这样的人倒也配得上让天子做他的内兄……”
霍闲急步追上她。
“王兄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云玘止步,拽住想要为她出头的金桃,盯着他越说越低的头,好整以暇笑了笑。
霍闲纳罕,是他的错觉还是怎么回事,为何感觉慧光明明心平气和笑着,话却说得阴阳怪气的?
他抬袖抹抹额上不存在的汗水,心知这应已是她近日来最能听进劝的时刻。
便耐着性子继续说道:“慧光,你此去虽嫁了外族,但总归还是霍氏的女儿。阿耶不在了,长兄如父,陛下他在的地方,永远都是你的家。如今家里有难,你若有余力,也该……”
“王兄莫不是在说笑,我一个小女子,能有什么余力!”云玘打断他,声音尖利,“我嫁去关外,做了那蛮子的王后,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王兄怎么不担心担心我?”
见她动了怒,霍闲陪笑道:“你是真正的公主,他尊重你还来不及,又岂舍得伤你。”
真正的公主。
一个把“真正的公主”送出来以乞求边境和平的王朝,谁又会真的尊重呢?
云玘喉间发堵,别过脸,说道:“王兄,你回去告诉陛下,阿耶一走,他就将我远远打发了,这算哪门子的长兄如父?”
她不再看霍闲,疾步走回房间。
屋内只点着一小盏灯,云玘靠着门页,盯住跳跃的灯芯出神。
她好恨。
偏偏是这个时候。
但凡早三天。
不。
哪怕只早一天,她也会想个办法逃走。
明儿是重头戏,附近州县长官齐聚在此为她送行。
城中下午已经开始戒严。
她跑不了了。
金桃端着甜汤进来,就见自家公主咬着指甲在屋里走来走去,细长的眉毛皱得紧紧的。
她打起精神,笑着招呼道:“公主,晚饭没吃多少,用点甜圆子,奴婢用牛乳煮的,安神的。”
云玘没说话,过了一会儿,冷不丁问金桃:“你说,解桓今儿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金桃没明白她的意思,道:“世子用什么眼神看您?”
“我也说不清楚。”云玘想起在街市上看见他时,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
眼神也不全是从前的冷漠厌恶。
那种神色,就好像,见到她很失望似的。
前世出关前夜,她在驿馆房间里对窗流泪到天明,并没有骑走他的照夜白。
自然也就没和他见过面。
念着他前世做了皇帝也不忘将她接回去,云玘对他当年拒绝自己求爱的事,便没那么计较了。
主要也不敢。
她一母同胞的长兄霍松继位不到两年,天下就大乱了。
天福三年春,雍州林度攻进都城,霍松弃城而逃,丢下满城百姓任人宰割。
是解桓救了四处躲藏流亡的霍松。
又从林度手里夺回玉玺,将叛军尽数赶出都城,肃清了朝野内外。
算上前世,在今夜之前,云玘其实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解桓了。
尽管当时谢怀燕常常无故传唤她进宫。
但谢怀燕也十分谨慎地避开了所有解桓和她“巧遇”的可能。
聪明。
也可怜。
云玘在关外吃够了苦头,对男人早已是敬谢不敏。
皇帝又如何。
云玘祖上全是皇帝,自小又长在御苑,见多了失意妃子。
她并未觉得做皇帝的女人有多与众不同。
只是这话,谢怀燕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
即使云玘再怎么伏低做小、赌咒发誓。
谢怀燕就是着了魔似地坚信她和解桓之间有着不为人知的往来。
为此,甚至说什么也不愿松口放她离开都城。
“本宫要把你一辈子放在本宫眼皮底下,即便是将来某天皇上心血来潮宠幸了你,你也始终不过是个见不得光的玩物。本宫和谢氏满门绝对不会让你玷污皇室血脉,霍云玘,你给本宫好好记住这一点。”
说这句话的谢怀燕戴着凤冠,秀丽眉眼里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云玘困惑极了。
前世返回都城后,她和解桓仅见过一面。
还是隔着丹墀下的文武百官,跟被封为茂王的长兄霍松遥拜帝王,以叩谢天恩。
她仍记得,那日秋阳灿烂,天蓝蓝的。
皇帝冠上的冕旒五彩华耀,刺目得她连他的脸都没看清。
而她因伤腿被人看见而羞窘,起身后便全程低着头。
从头到尾他们连话都没说过。
谢怀燕到底在不放心什么啊?
不对不对,云玘摇摇脑袋。
明天她可就要再一次跳进野利烈和野利义那俩臭烘烘的火坑里去了。
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她敲敲额头,叹气。
重来一次,最可怕的便是前路已定。
如今的她,并不怕前途莫测。
只怕前路明晰,却仍然身不由己重蹈覆辙。
墙角的青铜刻漏提醒着她时辰在一点一点流逝。
云玘咬着下唇,眼睛眨也不眨瞪着琉璃盏里的桂花圆子。
难道她注定无法避开那条荆棘满途的血路么?
金桃在旁瞧着,公主拎着银匙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皱眉,半天没吃一口汤便罢,这会儿更是眼直了,人定了,那唇瓣都快被咬出血了。
看着怪吓人的。
她大着胆子上前从云玘手里接过银匙,道:“公主,这冷的圆子仔细吃了肚子疼,您要还想吃,奴婢去给您煮碗新的来?”
云玘捏空的手依然做了个搅拌的动作,闻言,眼睫一眨,轻声道:“天热没胃口,金桃,你去叫膳房做碗樱桃酪。”
金桃见她开口说话了,眼里也有了神采,大大放了心。
又听她有想吃的,忙喜得亲自到厨下去准备。
金桃一走,云玘立时站起来,一通翻找。
果然从枕边的八宝攒盒里摸出了两粒安神丸。
她记着前世自获知和亲人选落在她头上,她恨得牙痒,连着三天睡不着觉。
金桃怕她把身子熬坏,吓得赶紧去找太医配了药。
药效猛了点,与其叫安神丸,不如叫安睡丸。
云玘早先吃半粒丸药就能睡一整夜。
之后越靠近边境,她的病症越严重,已经增量至一粒才能阖眼了。
好处是入口即化,药味也淡。
因为云玘讨厌吐息间有药气,金桃特地吩咐过制药的太医。
云玘看着掌心米粒大小的药丸,身体为自己即将要做的事而微微颤抖。
她心知自己这一步甚至不能称作险棋。
险棋还有险胜的机会。
她这一步棋,很可能在还未落子时就被他掀了棋盘。
解桓他,从来都是个随心所欲的人。
可她,实在没有办法了。
她太绝望。
太害怕了。
她实在不能说服自己就这么再次认命。
上辈子,她认命过一次。
看看结果又如何呢?
野利烈和野利义不是人,他们也没把她当过人。
在那座腥臭严密的王帐里,她不过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奴罢了。
什么真正的公主。
什么王后。
他们根本没放在心上。
他们看不起上赶着求和的霍氏王朝。
又岂会看重她这个被王朝视为物品一样进献给他们的公主?
云玘垂眸,摩挲着她现在还完美无瑕的右腿膝盖。
前世在王庭时,她不是没想过逃跑。
有一次,她趁野利义到别的部落议事,于一个冬夜跑出了王帐。
只是没跑多远,便被巡逻的守卫抓住了。
她在王帐里战战兢兢等了两天。
等野利义回来惩罚她。
野利义比她还小一岁,却比他的义父野利烈残忍得多。
他议事回来后,当着她的面听了守卫报告她夜逃的事。
但当是时,他表现得满不在意,没有丝毫要发作的意思。
若无其事又过了一天,他将她盛装打扮一番,带到外面。
是赛马会。
她以为他是带她来看赛马。
可他将她推进马场。
说你不是喜欢跑吗?今儿好好跑,跑赢了,我让你见见你那位贴身侍女。
她跌坐在草地上的马粪堆里,看着周围一张张蛮横的笑脸,茫茫然不知所措。
【想活着见你的侍女,就跑起来。】
他的话像锥子似的刺了她一下,她双手撑地爬起来,拖着坠满全身的宝石珠串,艰难往前挪动脚步。
没跑几步,身后箭矢声铮然。
她右腿一软,往前扑倒。
往下看,她的右膝被一支利箭贯穿。
锋锐的箭头斜入草地,将她的右腿钉在了地上。
那种痛和耻辱,她此生绝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
云玘握起拳头,眼里闪过一道坚定的光。
横竖是赌。
不如把赌注押在一个有良心的男人身上。
尽管这个男人现在很可能还是十分厌恶她。
*
金桃端了做好的樱桃酪进来,却没在外间见着云玘。
她走到内室,看云玘已经睡下了,便欲退出去。
“金桃,把东西放下,你回屋睡去吧。”云玘趴在被窝里,闷闷开口。
金桃笑道:“奴婢以为您睡着了。”
她近前,见云玘已经自己换了寝衣,解了头发,便道:“既要睡了,这凉物还是不要吃了吧?”
云玘摇头:“我心里乱得很,想吃了它和药再睡。”
金桃了然,却也不知该如何相劝,宽心的话这几月都说尽了。
她放下金盏,道:“那奴婢就在外间,您有事唤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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