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仙籁是个弃婴。
百天有余就被遗弃在杏花村,村长婆婆心善,收留了她。她吃百家饭长大,等年纪大些,就浣衣烧柴回报恩人,泥坑里打滚摔过,被年龄相仿的嘲了有娘生没娘养,也须吞咽委屈,没见过糖什么模样,更不敢奢求顿顿饱腹,饥一顿饱一顿自是常态。
就连名讳也是偷听学堂夫子授课,自己生搬硬套取来的。
可他们说,这个仙字,她压不住。
她想,她本贱命一条,若再取贱名,岂不再脱身人世苦海不得?
中州之内,有仙家。
她曾听徐夫子说,修士这一生,劈丹海为始,踏飞升而终,期间炼气筑基结金丹,多数折在元婴变上,往后即是化神炼虚仙人境。
那时,有学子问道:“千年了,有人抵过仙人境吗?”
回应他的是长久的沉默。
或许,徐夫子也曾怀着意气,问过他的夫子这样一个问题。
老一辈人,讲修士如何如何厉害,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飞天遁地无所不能,却从没说过,这条路不好走。
恰值早秋,摇摇杏枝。
小少年躺在杏树下,秋木剪落的碎影投在灰扑扑的脸上,衣衫之褴褛,骨肉之如柴,生在这样僻静一隅的小村落,怎么看都是天资愚钝的平庸之辈。
执一叶落枫,覆在眼上,竟酿出几分岁月静好的滋味来。
忽然而已,一颗果实砸下来,惊得苏仙籁嚎一嗓子。
紧接着,杏果簌簌地跌了一地。
她捻去枫花,伸颈去看。骄阳正盛,刺得她不由眯起了眼,但见巍巍杏树横斜出来的一截树干上,蹲着一个锦衣霓裳颈佩玉符的少女,少女怀里仅有两三颗杏果,神态惊慌,目色痴呆。
“万分抱歉,是我没搂住,才惊扰了你。”
唐见香本是跟着族中长辈来旦陵城,想学学与人谈生意打交道的本事,半途中,嫌马车闷热,不携仆从便偷跑出来,却不料这一溜不得了,一路靠着仅剩的银钱打点,误打误撞踏足了这偏僻的杏花村。
只是适才一眼,便看得醉了心肠,不禁心窍入迷三分。
小少年这时候并不漂亮,至少九岁的唐见香在沧海关长大,也见过不少貌令鱼沉、容使雁落的美人,本不该神摇心醉,却被苏仙籁这一双善睐乌眸勾住了目光。这双眼黑润润的,像山间野蛮生长的幼狐,纯粹而明亮。
是沧海关这样的锦绣之邦决计养不出的透彻。
苏仙籁摆了摆手,又将弃掷一旁的枫花覆在眼上,阖上目道:“不碍事。”
不问她是谁,也不问她从哪里来,又即将到哪里去。
愈冷淡的便叫人愈发神驰心往,唐见香是个庸人,哪能免俗,从杏树一跃而下,屈腰凑近了苏仙籁,奇道:“你就对我这个人不敢兴趣?也不问问我是好人歹人、来这里做什么、又什么时候往家里回。”
真是个怪人。
苏仙籁对这个陌生姑娘怪异的举止产生了第一个念头。怪得还不是一般的奇特。
又见她上蹿下跳,左摇右摆,神经兮兮,复在心里补充:还是个野人。
正无聊,便也顺她,问道:“那你叫什么?从哪里来?今年芳龄几岁?”
唐见香一喜,答得很快:“我叫唐见香,族中嫡长子,自沧海关而来,不日便要启程回去,今年九岁。你想跟我回沧海关吗?往后等我做了家主,定然罩着你,教你衣食无忧,想横着走便横着走。”
她是家中最年长的孩子,自然要继承家主之位的,父亲不就是如此么?
苏仙籁却想得透彻,没问出她家中是否有幼弟,也没说她与家主之位恐难有缘,她直起腰身,倚着杏树,花叶自脸颊掉落,露出枯瘦的脸来,只有一双眼睛澄澈如练。
她静静思忖,开口道:“我跟你回去,可以修道吗?”
唐见香一哽,期期艾艾道:“唐家跟中州其他宗派不同,只允本家人修炼,除此就是雇些修为高深的客卿,不过你若是想,我也不是不能偷些功法……”
苏仙籁颇有失望,却不是对唐见香的,她摇头道:“算了吧。”
唐见香止声,就看见这浑似在泥坑里滚落一圈的小乞丐站起身,慢吞吞地朝着村外走去,刚想赶追,便迎面跑来族中的长辈,拦了她的去路。
她张了张嘴,从长辈的身边探出脑袋,想问询少年的名字。
可杏花村内,早就没了小乞丐的身影。
唐见香被长辈抱起身,望眼欲穿地看着空落落的村口。
族中长辈顺着她目光所至的方向看了眼,疑道:“那姑娘可有什么蹊跷?”
唐见香老实答道:“她是仙使,天上来的,降落我的眼前,这指定是天命的赐福了。”
说着,还指了指苍穹。长辈咧嘴,被她颇显稚嫩的言语逗弄地失笑,却没忘掉正事,抱稳少女朝着村外走去,肃声斥道:“往后莫要动不动乱跑了,险些把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吓到,都火急火燎地找你呢。”
唐见香便对天发誓道:“是是是,我再也不会了。”
……
苏仙籁沿着往旦陵城的小道走,她刚摔进泥坑,爬出来时浑身无力,才在杏树下休憩片刻,体力恢复过来,便想去城郭外的池塘边洗把脸。
她对唐见香提出的建议不是不动心,毕竟自己这落魄的惨样,能有个地方容身本就是天降的好事。
只是沧海关的唐家,她也略有耳闻。整个家族血缘为尊,珍珠做土,豪横异常,这些豪门大户哪里会容许唐见香这样尊贵的千金躯身后跟个来历不明的小乞丐?估计她今日胆敢竖着踏进去,明日就会落得浣衣烧柴或是横死街头的下场了。
前者倒也没什么,她在杏花村也用这些来报恩,一些长辈说她眼里有活,是个勤劳的姑娘。
只是,她惜命,而唐见香最致命的一点,在于她空有千金虚名,却无实权,她不傻,她得好好地活。
她叹自己过于谨慎,心有悔意,却加紧脚步,来到池塘边。
正弓着腰,掬一把池水洗拭着脸,甫一直身,便觉头顶笼着一片阴影,缓缓仰头望去。
就见身后立着一个仙衣飘洒的青年,鹤发神姿,形容肃然,单手背后时颇有世外高人的风范。
青年瞳仁淌过一阵流光,静默片刻,似是喃喃自语,万般犹疑:“天生的剑骨?”
苏仙籁如梦初醒,忙后撤两三步,险些掉落池塘里,秋水这阵可冷,恐怕是要浑身湿透成为一条落水狗了,那也太狼狈。小少年闭了闭眼,一句天命薄我正要脱口,却被人伸臂一捞。
她猛的睁眼,就听青年继而开口:
“小友,你家住哪里?可有亲属?年龄几何?”
苏仙籁呆了呆。
她见青年威仪,不知怎的释下谨慎,一板一眼回道:“我家住杏花村,父母俱亡,弃我于僻乡,家中也无其他亲属,今年八岁。”又目含惑意,问道:“适才听您说,天生剑骨?说的可是我?”
“是。”青年给了确切答复,温和眉目,半蹲下身,与之平视,放缓声音的同时朝她伸出手:“小友,你可愿拜我为师?你若拜我门下,我定会教你中州最精妙绝伦的剑法,引你入正途,教你端道心,此后惩恶扬善,援民济世,你可愿意?”
为展示自身修为,青年弹指间一道剑气,削平了一旁古树,惊得浑身落魄脏污的小少年瞪圆了眼。
啊,这么厉害。
苏仙籁慎之又慎,但毕竟只有八岁年纪,难免有疏于防人之时,加之青年展露一身通天修为,令她慕之往之。她悄悄看向这身手不凡的女子,眼前人神姿仙态,若自己没有横世天赋,哪有修士闲来无事戏耍幼童?
她心道:就信这一回吧苏仙籁,哪怕是居心叵测另有图谋,也要踏上那传闻中的三千大道。
徐夫子的学堂里,多半学子听了那一番凡人修仙的话,都对那三千大道产生了向往,苏仙籁又岂能免俗?
心动有之,其他亦有之,她抬首用近乎朝圣的姿态看向强势进入她视野的一只手,一瞬间的恍惚。坊间流传的话本情节,也会降落在她的身上吗?
她暗中打量师玄机,青年一身服饰可见本家底蕴深厚,讲话有礼不似恶人,况且步态沉稳,目光温和却并非软弱,隐含上位者的气态,与唐见香骄横野蛮的千金模样大相径庭。她复问,似要让自己彻底听清:“您是谁?我又跟您去到何处?”
青年没有不耐,温和道:“云生楼楼主,师玄机。你自然随我回去,回云生楼去。”
苏仙籁虽是杏花村的,却也算半个流浪的自由人,偷摸着来过几回旦陵城,靠着她死皮赖脸的本事,听说书人讲过不少天下轶事,对中州的宗派势力分据倒有些了解:沧海关唐家,锦绣之邦、制盐圣地;西南神药谷,百草之源,医术之宗;北域的春归无觅处,极冷极寒,万艳凋敝,因此得名。
一个着重血缘轻觑百姓,一个医术失传宗派落败,还有一个冷得人浑身打摆子,她去了必定水土不服。
若她真是天生剑骨,哪里去不得?
四大宗派,左挑右捡,怎么看都是师玄机要带她去的云生楼更加正常。
她当即跪下来,给师玄机磕了三个响头:“恩师在上,请受徒儿苏仙籁三拜。”
师玄机扶起她,道:“起来,莫要跪着,我们先回趟杏花村,好好拜别一番,今晚我便带你去师门。”
苏仙籁重重点头,去往杏花村。
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隐没烁烁余晖里。
城郭外,秋草上,滴落池塘里的清水,咸咸的,苦苦的,犹似少年人的泪。
杏花村中,苏仙籁去寻了村长一家,讲述一番奇遇,她在说自己能踏入仙途、有望成仙的时候,本就清亮的眼睛愈发明朗,迸发出婆婆从未见过的最欢愉的光彩。村长本还担心,怕她被人哄骗,直至瞧见茅屋外那道出尘脱俗的身影,这才略一妥放下心。
年迈的婆婆拄着拐杖,指了指柴扉外的世界,“那就去吧,去外面好好闯一闯。”
她老了,她不懂少年人的热血,或许不是不懂,而是忘却了。
可苏仙籁想去,那便任她去。
她的躯体微颤,血若火焚,整个身都亢奋地燃起来,再度用力点头,“好,我代着你们的一份,去中州看看。”
直到师玄机牵过她的手,走至村外,她都忍着没掉下泪来。
终似有所感,回首看去。
闻声而动的乡里邻居纷纷探着头,目送她离开。同龄姑娘憧憬地握着木剑,年过半百的老妪挥着手催她走,而记忆中总是不苟言笑的婆婆,留在深山僻乡里,再没踏出一步。
她想起儿时听到的一则戏言,其实婆婆原不是杏花村的村长,只是她的丈夫永远地走了,她就成了村长。
她也瞧见,杏花村内,秋木微脱。
打劫!交出你的段评和书评!
微群像,涉及微量水仙(可能算),偏热血,大概是个all向。
不是完完全全的全女,但也请对女角色包容度高一点,全文未标明性别请一律默认是女性。
作者高一生,逻辑了无,更新不定,预计中长篇,可以叫我筠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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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杏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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