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外,徐自辛拈着兰花指轻掩口鼻,手里的拂尘掸了掸,掸落自永延殿上空飞扬而来的烟尘。
“殿下,这里烟雾大,何不回?”
梁归舟站在徐自辛身前,衣上的酒渍仍在,彰示着他彼时并未去后殿更衣。
在一月前,梁归舟便着人更替殿中木柱,暗改屋架结构,最后只需动梁顶那块横木便可牵一发而动全身,致大厦倾塌。
他想自己此刻应有大获全胜的欣喜才是,却不知为何目光迟迟不能移开这座颓危将倾的殿宇。
在宫人绝望而嘶哑的呼喊声、火星子幽然炸开的爆裂声里,他的耳畔始终回荡的是那一句“去雨愿拥立四哥。”
幼年共读的场景仿佛还历历在目,小去雨捧着书经问梁归舟:“四哥,‘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句是何意?”
他耐心替其解惑:“为政者惟有以德治之,才能像天上的北星一般,安然处在自己的位置上,受众星拥绕。”
梁去雨便崇拜地鼓起掌来:“四哥这样厉害,总是比我聪明,这些不懂的我从不敢去问先生,怕他责备我。”
梁归舟笑说:“你怎这般胆小?罢了,以后若有不懂,来问你四哥便是。”
是啊,他这样胆小内敛,怯懦到连有疑惑都不敢求问先生,所以从一开始,自己就将他当成了弃子。
梁归舟背过身,阖上了眼眸。
可纵是他不去看,脑中仍像千团白絮揉皱,坠满乱麻与孑孓,在脑海里翻天覆地,嗡嗡作响。
残阳将天幕割裂,暮色里落日映满地昏黄,隐隐约约照见他心底的戈壁,照见戈壁上无声碎裂的微小缝隙,漏入一寸热忱的余晖。
他陡然拔腿狂奔向宫殿,几乎像一只振翅的雁,用尽生平全力冲入殿中。
梁去雨瑟缩于木堆中一隅,想自己此番是必死无疑了,却在漫天火光中,望见梁归舟拨开浓烟朝他奔来。
仿佛孤岛外的无边荒海上,终于有一叶孤舟逆着风驶来。
梁去雨的眸光渐渐亮起,心底枯竭的希望被重新点燃,大声呼唤:“四哥!”
而转瞬间他又蹙起眉梢,朝更深处躲去。
“四哥,你别管我了,你快跑。”
梁归舟置若未闻,顶着浓烟走上前,连人带衣一股脑儿将梁去雨拎起来,背后烈火如急浪涌来,他抓着梁去雨的手臂快步往外逃。
未料顶上还有梁木在坠落,梁归舟余光瞥见时,他下意识推开梁去雨,自己再想抬步欲奔时,已是来不及躲避了,整段木块直直砸向大腿。
梁归舟跪倒在地,痛得倒吸一口凉气,额上的汗已不能分辨是火焰烤出的热汗,还是因腿上断骨的疼痛冒出的冷汗。
梁去雨急忙去扶梁归舟,分明自己瘦削得像一颗病柳,却还要咬紧牙关搀扶着梁归舟逃离。
火光冲破了云霞,似乎连黄昏里的风都较以往锋利。漫天皆是烈焰过后的灰烬,无边无际地恣意飞扬,如一场酣畅的雨。
……
沈府。
“所幸只是擦伤了背骨……”
“多谢大夫。”
“没有什么大碍,只需……”
断断续续的对话声传入耳中,江休言眉关微锁,脖后不知觉漫了一层薄汗,浸湿枕衾。
他下意识攥紧怀中的帕子,以为浓烟与灾火还在蔓延,可鼻息间却不是呛人的烟味了。
所闻到的分明是月色下青山尖的细雪,与山风共温软。
他恍惚颤了颤睫,睁了两回才终于将沉重眼皮睁开,便见案前岁岁轻握香箸,燃点熏香。
听见卧榻上有声,岁岁回过头去,见江休言已坐了起来。
“大夫叮嘱了,不宜下床走动,需先静卧几日。”
岁岁说时语句极淡,像不愿任何人感知到她那时奔向永延殿的急切。
江休言便依声半靠在塌间,迟疑了很久,问:“我嘱咐过夫子,叫你不必因我涉险,你怎还来?”
岁岁放下手里的香箸,话语略急:“若我当真不来,你当如何?”
她有些责备,有些恼,但还是将这些情绪压下,以一贯的从容自持之态处之,于是放慢了语速,说:“去年行宫下,你说与我共赴一场雨。”
“却是不做数了?”
江休言一愣,那时快意洒脱,连冬风都要为他坛中酒作歌,便毫无忌惮迎风披雪,便与她订杯盏之约,世间的风雨都敌不过一场宿醉。
彼时他不解岁岁何故苦收棱角,如蚕般将自己缚入茧中,万事调和折中。如今他解了,归国后,他也见过太多诡术与欺诈,也迷惘到险些失其道。
幸而明月亘古,长风未歇,那些自我与傲骨一直顽固地挺立着。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与你说过的话,从未有变。”江休言顿默片刻,再道:“我也亦然。 ”
自江左重逢,再到京都种种,若说不曾觉察到岁岁刻意的疏远,自是假的。
他怎会不明白,她曾经几番的剖白心迹,只换取一片隐瞒与不辞而别,她心有疏离,也是自然。
所以,纵使这些误会和龃龉化作千重山阻隔在其间,他也甘做愚公移山。
岁岁一时忘了拿起羽尘清扫炉边香灰,只觉愕然。
自己不是没有疑虑过,从沈年到江休言,从书院纨绔到一国储君,他当真还能道心如一,不负长灯,固守身体里的白雪与烈骨么?
但江左再会以后,她便知道他绝非随波逐流者。
只是她自己心里清楚归清楚,与此刻这样特意地解释道明,到底是不同的。
她静默着,心底的湖泊微动。
见岁岁良久不语,江休言以为她还有忧疑,便端直身子,认真注视着那双清眸,道:“我此来大鄢,本是奉父皇之命收复当年割让的城池与疆土,大鄢如今表象上是鼎盛之姿不假,但你我皆知真到了平华帝驾鹤西归的那一天,大鄢便会迅速急衰而下。”
“到那时,我国兵力自不会在大鄢之下,手握充足的筹码与新皇谈判,可哪一个新皇敢在登基之初便把先帝打下的江山拱手退回,怕是一生都将受民臣饥辱。如此一来,我国便只有动兵拿回疆土,届时只会战火连天,民不聊生。”
“我自是不愿开战的,便想到了‘并国’之措,两国和立,化合为一,共载民物。”
岁岁手上清扫香灰的动作略微停滞了片刻,理清他这段长篇话语的脉络,道:
“若如你所说,世上再无靖鄢之分,天下趋于大同,诚然乃理想之境。可抛开诸多困阻不论,且谈这最后一步,两国化一,势必有一国君王要退位,谁能甘愿?”
江休言摇了摇头:“岁岁,自昔年目睹贺姝与廉江之死后,我总困惑,皇权究竟是为了护守江山治国统法,还是簇拥集权一层一层地向下剥削?居高位者往往看不见草芥是如何行力过活,既然不知,又何以治理?”
“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仿佛不再是人,而是如家禽般被圈入阶级的囚笼,被钉得死死的,如此三六九等,位阶分明。”
说至动情处,他不慎牵扯到自己受伤的背骨,却仿若未觉,仍在滔滔:“我不愿万里江山冠一家之姓,不愿官民阶级泾渭分明层层压迫,我甚至不愿看见……”
“不愿看见一个人向另一个人屈膝叩首。”
“人”字的发音被他咬得格外重,像宣读一封绝笔。
熏香终于燃好,岁岁阖上香盖,瓷盖碰撞时发出脆响,她一时恍惚,还以为是心底的荒原在震裂。
这番言论江休言此前也同平华帝探讨过,平华帝初听时面色骤变,勃然大怒。
可岁岁是平静的,至少面上平静如常,但这不代表她不震撼。
她确确实实感到震撼,连心跳都仿佛和着山谷的回响一下一下地颤栗着。
倒不是因为她觉得江休言的论点有多么违背伦常,而是在于数百年来人们习以为常的,竟是他眼里应该被连根拔起的腐烂。
岁岁一直明了,他们于大雾中上下求索,所抗争的从来不是某一个具象的人或哪一方势力,而是——世俗。
她沉吟许久,半晌落下一个轻飘飘的“好”字。
江休言正琢磨于这句没头没脑的回应,便见岁岁收拾好案上点香的用具,轻快地小跑至院外,好似解开了什么重锁一般。
春光明媚,她回过身来冲自己招手,眼波里漾着春日流光,笑得真稚,“那便说定了!今年雨多,你我一道淋个痛快。”
江休言不知觉跟着她一同笑起来,强撑着身子下床,步履蹒跚,朝她走近:“一与之订,千秋不移。”
**
永延殿坍塌后,数十名宫人葬身乱木之下,平华帝膝下三皇子、五皇子、八皇子也化作焦骨命丧黄泉,世人皆称此乃大鄢国运衰微的凶兆。
春风沉醉,烟柳纷飞,晨光在宫阙楼台间铺下一层层淡淡的金影,只是深宫幽怨,便连这光影也都是寂寥的。
而春花不问世事,依旧开得这样繁盛。
后院里,梁去雨推来素舆,透过窗棂望向枯坐于昏暗老室里的梁归舟。
他已经一连这样坐了三日,双目无神地低垂,眼眶深深凹陷,像一座干枯的古井,随这间阴暗的屋室一齐发潮生霉。
梁去雨:“四哥,今日春光好,开了好些新花,我推你去院里看看吧。”
说着梁去雨将素舆推至梁归舟跟前,轻轻躬下身子,想将梁归舟扶至素舆上。
梁归舟抬起眼,猩红的血丝如藤蔓般密布在双眸间。他愤怒甩开梁去雨的手臂,推翻跟前的素舆,阴沉沉盯着屋外天光。
他恨着如此明媚的春日,也妒忌着。
梁去雨抿了抿唇,默默扶正翻到在地的素舆,仍旧温声道:“四哥,太医说总这样闷着不好,身体会闷出病来。”
“病?”梁归舟讥笑:“我已经是个废人了,还怕什么病?”
梁去雨不知如何安慰,只有自责:“怪我,都怪我,若不是为了救我……我情愿双腿残废的是我自己。”
像是被“残废”二字点燃,梁归舟猛然瞪过来,一字一句咬牙道:“少在这里惺惺作态。”
梁去雨发觉自己竟不敢直视这双眼中的阴霾,连喉头都有发涩,只能怯生生唤出一句“四哥……”
而他愈是这样怯懦,梁归舟便愈是感到厌憎
他伸起手想揪起梁去雨的衣襟,却如何也够不到,双手在空中费力地腾,滑稽得像捕蝶的黄口小儿。
梁归舟下意识想站起身来,可双腿连发力都不知如何发力,仿佛陷入沼泽中被泥泞封堵了下肢一般。
他跌落在地,周遭的下人上前欲扶,梁归舟大吼:“滚,都滚开!”
梁去雨连连屏退下人们,缓缓扶梁归舟回到座椅上,耐心理清他衣上的褶痕。
梁归舟拍开梁去雨的手:“好啊,既然你内疚,那你为何不和老三老五他们一起下地狱?梁去雨,你何止是应该废去双腿,你早就应该死的!”
梁去雨双手僵直地耷拉在两侧,再不知该如何动作了。
随着“咣当”一声,桌案上的物什也被梁归舟挥扫在地。
梁归舟指着门口:“你也给我出去。”
梁去雨没做声,将将踏出两步,还是转过身来,沉默着收拾好散落在地的物件,才退出房间。
待人都走远,梁归舟深重地叹出一声气,转而将双手搭在桌沿上,双臂用力撑着身体,希冀能够借力使双腿站起来。
然纵使努力到满脸涨红,汗流浃背,也不过是徒劳罢。
于是他开始疯狂捶打自己的双腿,一下又一下猛烈挥捶的拳头里满含痛恨与怨憎。
却不知该痛恨谁,怨憎谁。
注: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论语·为政
一与之订,千秋不移。——《幽梦影》
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世说新语》
译:我与我自己相处的久了,宁愿做我自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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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三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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