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四皇子落下腿疾的消息传出以后,拥立梁归舟的朝臣便迅速扭转风向,换上一幅直臣的中立做派。
平华帝这段时日里也短暂地清醒过几回,醒时却只是朦胧呓语几句,只字未提传位之事。
而在永延殿坍塌那日,岁岁曾执金印入宫的事也胫走于阖宫上下,李作嵘身为一国之相,自然而然堪担起调查执金印者身份的任务。
今年的时节似乎过得格外快些,恍惚间不过是一醒一寐的功夫,春分便匆匆而至,来时带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雨点子窸窸窣窣打在屋檐顶,犹如编钟敲打的清灵声。
循着这段雨乐声,福宁殿里平华帝醒了,将睁眼时视线还有些微的模糊,脑后微偏一侧也涨得生疼,应是浑噩久睡的缘故。
因着猝不及防的春雨,宫人们都去了殿外收衣、值扫,没注意到寝殿内平华帝已经起身了。
他约莫是想下床的,可步子还是不稳,又因起榻时动作急了些,此刻脑仁儿晕疼得更加厉害了。
便索性坐在塌侧,一手扶着卧榻边的扶木,一手揉了揉眉心,唤:“徐自辛。”
开口后他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已这样沙哑了,喉咙像被针线刺着、缝着一般,怎么扯也扯不上声。
平华帝干咳几声清了清嗓,又唤了声“徐自辛”。
一直值守在殿外的徐自辛这才听见,匆匆斥了下人们一句“马虎”便抱着拂尘小步疾走入寝殿。
几案上的茶水还是昨夜的,旧黄的宫盏底部浮着一粒粒茶絮,徐自辛吩咐宫人换来新茶,平华帝沉着眉摆了摆手,却示意宫人们都退下。
“陛下,可要奴才叫御医过来?”徐自辛拾起散落在案的氅衣为平华帝披上。
平华帝只是摇首,吃力地撑着扶木方才站起身,起身后还需静立于原地深深喘一口气,待呼吸渐慢才缓过劲来。
徐自辛忙上前搀着平华帝,伴其一步步蹒跚行至窗畔。
春三月总是温寒不定,时来的春风里似乎还夹杂着料峭的冬寒刀,宫人们此前索性将窗棂关了个严实,寝殿里便总充斥着刺鼻的药味与腐旧的病味。
平华帝打开窗门,檐下丝丝雨线自成画景落入窗框之中,他伸出手,落了一滴雨珠栖息于指尖,这自指尖蔓延开来的清凉感,令昏睡到麻木的他重拾五感。
这人世如此鲜活,平华帝不由得释然地笑起来,说:“朕有些想见淑妃,你去唤她来。”
徐自辛应声去传,不消多时,乌衣朱唇的女子端步行入殿内,徐自辛只一观眼色,便知自己此刻该退下了。
秦似愁进来时只见平华帝仍在瞧着窗外,她便信手拿起案上一卷字画把玩起来。
“永延殿塌的事,陛下当知道了?”秦似愁问。
窗外的迎春开得正盛,烟雨尤添俏丽,在满目的金灿翠黄中,平华帝沁闻一鼻芳香,才道:“老四打小心思重,如今作茧自缚,怨不得旁人。”
秦似愁手中的字画是一副山水画,上绘腾飞雄鹰展翅于峻岭群山,下接诗词——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译:风云之间鸟儿还能展翅飞翔,江汉阻隔却没有可走的桥梁。)
分明是无边壮阔的景致偏生接了一句悲怆哀愁的五言,秦似愁哂然一笑:“飞鸟不论飞在何处,脚下总有山。”
她放下画卷,信步行至窗畔紫檀椅前坐下:“您的这些儿子再如何谋算,也比不过您。”
对于膝下这几位皇子,平华帝皆有不满之处,四子梁归舟勉强算是最有锋芒的一个,但君王过于阴诈乃是大忌。
故而在梁归舟夺位之心初现时,平华帝便布下了后招。
大抵从梁归舟经江左归返时便开始了。平华帝彼时去信邀晏之一家来京,实际上哪里邀的是晏之,分明邀的是岁岁。
他深知自己老来疲力,膝下几子又无能,惟有岁岁懂得他心中明月,能继他半生夙愿。
秦似愁问出心底最后一个疑惑:“如今朝中势力肃清,各方明朗,陛下仍不立传位诏书么?”
起先,赵将军遭诬陷,平华帝知此乃梁归舟的手笔。因赵家功高慑主,新储又迟迟不立,倘民臣拥戴声起,难免有江山改姓之危。当平华帝默许梁归舟此举后,秦似愁以为平华帝心中已拟下继位人选。
可靖国太子江休言出使言和,行并国纲策时,平华帝秘传岁岁来福宁殿,叫她亲眼见到自己几乎盖下那一纸并国盟约。秦似愁以为平华帝是要让出帝位,借岁岁督江休言治守山河。
然而,仍是错。
窗阶被雨点打湿,木台颜色变得深浅不一起来,台檐低矮处堆积了一捧又一捧雨泉,在混沌云烟中折射成一束流光。
平华帝不答问话,只是道:“似愁,这场雨朕只能料清眼前的景致,再远些的,也是管不着了。”
毕竟年在桑榆,已不剩多少光阴去论证江休言的主张对与否。
所以他从始至终便没有许下并国盟约的打算,当时玉玺将要盖定,正逢梁归舟闯入,也是徐自辛得了平华帝的意思故意使然。
这一切只是为了让岁岁晓得罢。
去帝拥民,整改集权,以人为本。
这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尝试过的新前政策且交给年轻人去探索吧。
平华帝思及此,望了眼天色,乌云渐散,想来也是时候了。
“召二皇子梁与述与岁……晏氏女。”
平华帝吩咐下去,徐自辛领了口谕,便带人去通传。
青砖路面沥着水痕,苔藓湿软得像浮云积了水、又沾人间一抹绿,软趴趴醉卧在石板缝隙间。
宫人们为主子撑起华伞,穿过这一路斑驳。
岁岁和梁与述一同进了寝殿内,二人心中已大约猜到平华帝这次传召是为何事了。
平华帝转过来身来,面向二人。
他的面容背在光里,虚幻得仿佛泡影。
梁与述发髻上的箭羽倒映在他眼底,平华帝张了张唇,喉间有些干涸:“这一箭,竟还悬在你的梁上。”
梁与述后知后觉般摸了摸自己脑袋上这根箭羽,他面上并没有太多神色,而他不做表情时便略显呆滞,拖慢的语速使这呆滞更浓一分。
“你说错了,父亲。这支箭指向的不是我,是每一个口诛笔伐的庸臣。”
“朕错了吗?”平华帝有些恍惚:“你当年射出的那一箭,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
春光穿过平华帝苍老的轮廓,投射在梁与述平淡的眉宇间,他眉梢微微动了动,仔细思忖良久,却答的简单:“我不知道,兴许二者皆有。”
平华帝没有怪责,而是懂得般地笑了笑。
世间大多抉择本就是顺势而为,事后也再难辨当时的心境。
为君王者,忌心狠手辣,却也不可失了野心。
平华帝了解的,他这二子终生只信一个“道”字——大道无为,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此方是梁与述的主张。
平华帝移目看向岁岁,说:“岁岁,你袖中应有两物,且摊出来,让与述择选其一。”
岁岁闻言摸向袖中,一物是从罗璧棋盘下得到的金印,另一物是在梁与述宫内拾起的那一张诗页。
她将两物摊置在桌案上,平华帝道:“与述,选一样吧。”
金印的折光落在每一个人的面颊上,梁与述微微歪着头,眼底仿佛有笑意,笑起来便像一尊慈悲渡世的佛像。
他没有犹疑地走上前,捧起那方诗页,如捧绝世珍宝。
平华帝负手倨立,令道:“跪。”
一改这段时日的疲乏语态,他言辞威严,眼中泛着精光,仿佛是平原上的雄狮在沉眠前发出最后一声威吼。
梁与述应声跪在跟前,听见平华帝问:“君子若水,正本清源,时时勤拂拭,倘若你的主张是圣人治无形,万物循其道,朕今日便要问你,这十余年,你的道在何处?”
梁与述的眉低着,却并不谦卑,只淡然若菩提。
他不疾不徐抬起手臂,将手中诗页呈至额前,语速还是一如既往地拖慢:“父亲,我不正握着吗?”
君王怀金印,圣人探于道。
他在二物间做出的抉择如此果决,所探寻的路更是清晰明了。
“好!”平华帝抚掌而笑,虚光里他的鬓角衰微,眼角的纹路也因笑容牵动,衰白的发丝与春风共跃,是病深以后少有的舒快。
十余年来他对梁与述不闻不问,任其野蛮生长,而梁与述也果然不负所望,成长得这样出格,这样令他意外,也这样地叫他赞佩。
平华帝大袖一挥,道:“徐自辛,拿御帛来!”
驻守在殿外的徐自辛应声端来明黄御帛,往常拟旨时都是由翰林代笔,这一回,平华帝却亲自取过御帛,拖着还不大稳健的步子来到案前。
他落笔时的手臂还有些颤抖,但字体依然苍劲雄健。
岁岁看着平华帝拟好传位圣旨,收了笔墨,盖上玉玺,却并不急着叫梁与述接旨,而是拿起摆在桌上的金印,重新递回给岁岁。
平华帝:“与述,你既选好了你的道,朕便要提醒你一句,靖国储君江休言所主张的纲策亦是新前,若能亲眼看见你二人思想与政策上的碰撞,该是何等有趣,只是恐怕朕没这机会了,所以这份金印朕仍是要留给岁岁,且看你与他之间谁的道能真正润化万世。”
这一口气说了太长,平华帝被呛得急咳起来,徐自辛忙扶平华帝回榻上休憩。
平华帝顺了顺胸口,再吐出的气息已如游丝般微弱,他沉重而缓慢地抬起手,朝岁岁招了招:“岁岁,让朕再好好看看你。”
岁岁走上前蹲在床畔,好让他能看得更清晰些。
平华帝轻缓地描摹过岁岁的眉角,道:“亮,太亮了。”
这双眼实在太亮了,平华帝不止一次这样感叹过,像炸裂在夜空中的焰火,刺目而灼热。
平华帝收回手,接着道:“朕知道你一直都是个懂分寸的孩子,可你瞧瞧,这分寸之间分明布满棱角。这方金印,朕交给你,一定要护好大鄢的山河子民。”
才说完这几句话,平华帝便愈发地喘不过气来,徐自辛端来茶盏却又被推开,岁岁回眸看了眼香炉,想起平素里陛下心神不宁时便爱燃迦南香,那股浓郁得坚润的香味总令他清神。
岁岁起身道:“陛下,您先歇着,我去燃迦南香。”
她将抬步,平华帝偏说“不必”,岁岁本以为是推辞,徐自辛却又再唤住,久违地喊出一声“小殿下”。
徐自辛:“小殿下,您还记得淑妃娘娘秘传您来福宁殿的那日吗?当日六殿下送来的汤药本是无毒,怎料四殿下提前换过殿中香炭,香味与汤药起冲才致陛下毒发。御医说陛下的身子已不宜再闻香,是以奴才便命人将殿里的香炭都撤走了。”
难怪,难怪。
如一根丝线从缠团中抽出,巧妙地解开所有绳结。
岁岁顿悟,平华帝谋算再深,到底是君子怀德,断不会去想自己的亲生儿子会给自己下死招。
若换作从前,他应会震怒,应会痛心,可此刻只是虚而静地躺在那里,无奈笑一笑罢。
一生已过,世事不过树上花,尽可接纳。
平华帝长叹:“罢,罢!今后这尘世,总归是要叫你们这些年轻人来翻覆的。”
春色忽而又明朗几分,是雨停了,日光便毫无保留地撒满大殿,如盛开一丛柳暗花明。
平华帝伸出手,捧着斜洒而来的光影,春晖的暖意在凉寒的手掌间流淌,原来自己早已不是那鼎盛的金阳了啊。
他摸了摸眼睛,才觉眼眶湿热,手上竟多了几滴老泪。
“政策革新,势必会引起轩然大波,咳……”平华帝咽下肺腑间的不适,续道:“是主天道无为,还是主去帝改权,朕无从去实践了,可万象之中最不能缺的其实是‘平衡’二字,不是只有战争会引起纷乱,政变亦是如此。”
他说着,轻轻握起岁岁的手,岁岁能感受到其指骨间爬满的岁月细纹。
这双手无序地轻拍着岁岁的掌心,仿佛是幼时长辈哄孩提入睡时那样柔缓的拍抚。
平华帝:“岁岁,变法推行,必有民反,朕唯一相信能维序好其中平衡的人便是你。倘若,倘若是与述的主张胜了,便将那金印锁入大鄢国库之中,再不启用;可若是休言的主张更符合世间运转,大鄢之名便也不在了,那方金印便留着做个念想吧。”
岁岁抽手替平华帝掖了掖被角:“我会的,陛下,您说的我一直明白,也一直这样做着。”
“那便好,那便好。”平华帝含笑,迟缓地眨着双眸看向殿中每一个人。
有岁岁清稚的面庞,有似愁飞扬的眉黛,有与述大智若愚的神容,还有徐自辛这狡猾又机灵的伴伴。
还有呢?
还有窗外无限好的春光呀……
“世间都好,足矣。”
他的手倏然垂落,宛如折断的枯荷凋零在床侧。
可那张威严的嘴角此刻却是扬起,眼角最后一滴热泪淌过两鬓斑白。
这一生无上尊荣,似乎总不大尽兴,好在见证了还有这么多年轻一辈仍在大道上不断求索。
京都闹市上的小儿在玩着拨浪鼓,一浪一浪地咚咚作响;河畔的妇人洗好衣裳唤小儿回家;酒家阁楼里饭菜的烟火香溢满四街;躺在石墩旁打盹的阿黄被远处传来的丧钟声吵醒,也跟着低低犬吠起来。
这人世如此鲜活。
风云有鸟路,江汉限无梁。——《暂使下都夜发新林至京邑赠西府同僚》谢朓
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道德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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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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