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如丰儿知道苏兰芷的死对头是白毓，留风也一样。
留风是白家大娘子的人，她从白毓八岁时，就跟着白毓，但白毓从来不与任何人交心。
他性情冷漠，不问家事，甚至是洗漱宽衣，白毓也从不需服侍，自幼如此。
不过，苏姑娘却能激得他多说几句。
论起来，白家姑娘在扬州的名声，也有苏家姑娘的缘故，古往今来，人们偏爱“美人成双”，譬如娥皇女英，大乔小乔。
那扬州也该有双绝，结果就花落白苏二家。
就是其中一人如浓雾，令人怎么也看不透，另一人则是山中溪涧，一眼能望到底。
苏兰芷蓦地笑了。
这是她这几日来，头次发自内心的笑，眼里也亮晶晶的，不似方才愤怒那种燃色，是满池星子晃动，一闪一闪。
像藏着些小小的坏心思。
她笑得这么招摇，白毓不由微微阖了下眼眸。
也弄得留风忍不住，又摸摸自己的脸，怕沾了什么脏东西，惹得苏兰芷这么笑。
只是很快，苏兰芷的笑意戛然而止，因为楼下，出现了苏敬东和一个贼眉鼠眼的瘦子的身影。
马车停在巷末，他们从巷子前面走来，苏敬东小声叮嘱瘦子：“务必……看货……别被看出……”
瘦子搓搓手：“你真敢卖啊。”
苏敬东：“嘘，就在前面了！”
苏兰芷在楼上，听得不算真切，但结合昨日看到的苏敬东的心事，他是找人来“看货”。
她就是那个货。
苏兰芷攥住手指，小脸煞白，嘴唇都褪色了。也是这一幕摆在面前，她对周围存在的恶意，才有切实的体会。
想到死对头还在身边，她使劲将窗户拽回来。
留风心有猜疑，问苏兰芷：“贵府大公子和这些不三不四的人，走得这么近啊。”
明晃晃的刺探，让苏兰芷更不好受。
兄长筹划着卖掉她，这种天大的丑事，是哪户正经人家能做得出来？若传出去，苏兰芷自己都面上无光，遑论说给白毓和白家的丫鬟听。
苏兰芷斜留风一眼：“白毓都没说什么，用你管。”
白毓撩起眼皮，看着苏兰芷。
他似乎有一双能洞察所有的眼睛，苏兰芷不禁低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留风不服，还要追问苏兰芷，白毓转过身，道：“留风，回去了。”
留风只好说：“是。”
苏兰芷沿着墙壁坐下来，抱住膝盖，将脑袋埋到膝盖里。
须臾，她突的抬起头，=不对啊，白毓自己都没发现留风对他恶意这么高，哪有可能看穿她的家事？
她躲他的目光干嘛？她应该狠狠瞪回去。
就是白家主仆早走了，苏兰芷打了空气两下。
小晴抱着两本书上来了：“姐儿，大公子找你呢。”
苏兰芷问：“他一个人？”
小晴：“是啊。”
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瘦子过来时，没看到苏兰芷，他冷静下来也有些怕，拐卖官宦女眷可是重罪，就拒绝了苏敬东。
苏敬东也不纳闷，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不了事成后，他让出六分利。
见苏兰芷从书局出来，苏敬东迎上去：“现下去吃饭？”
苏兰芷冷笑：“不吃了。”
临上马车，她动作一顿，对苏敬东说：“你回去吧，我还有事。”
对苏兰芷来说，接下来这件事，是正事中的正事，她身边实在没有可信赖之人，连调查那瘦子都没法。
因此，她亲自去了一趟牙行，吩咐牙人挑几个伶俐的丫头来。
像苏家这种官宦之家，平时采买丫头小子，都是让牙人直接送到家门里挑，苏兰芷本也做此打算，但是，得先过姚夫人的眼。
不如她先斩后奏，直接来挑。
她亲自摸了摸几个小丫头的手臂，跳出来了一张张纸：【恶意度：零】。
好多零啊。
苏兰芷想起白毓，他对她，是无。
零和无的区别，到底哪里不同？苏兰芷想得入神，不经意间小声问了出来。
带她看小丫头的牙人是个中年婆子，婆子知道苏家，她想做成生意，便殷勤道：“什么零和无？是有和无吧？”
有对无，天对地，是对非。
苏兰芷怔了怔，即使面前这几个小丫头，对自己恶意度是“零”，有可能变成“十”、“二十”。
而【无】便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有恶意度。
白毓对她，是真正的毫无恶意。
苏兰芷心情顿时有点古怪，这个事实在她心里的留下的痕迹，远比发现姚夫人、丰儿、苏敬东对自己恶意时，还要深。
最终，她挑了两个丫鬟，一个叫落雪，一个叫乌云。
落雪年纪大一点，有十四岁了，就是头发有些稀疏，乌云年十一，相对周正，都是签的死契。
得知自己被知州府上挑中，两人都很高兴，苏大人为官清廉，苏家家风正，再如何也不会戕害仆役。
而且苏兰芷生得漂亮，人又大方，再如何，她们不会有比这更好的去处。
自然，有人欢喜就有人愁，丰儿眼看苏兰芷领来新丫鬟，脸上都挂不住了。
她先把小晴叫来：“姑娘怎么买了新丫头？”
小晴也心慌：“不知道，今日分明是出去吃东西的，突然就去买丫头了。”
丰儿暗骂小晴是个没用的。
她本以为苏兰芷今天带小晴出门，是看她前几日跟着爬山辛苦，给她歇一会儿的，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
如果今天是她跟着出门，苏兰芷要买新丫鬟，她定是不允的，这院子若多了苏兰芷自己的人，她以后做一些事就不方便了。
丰儿走到廊下，眼看乌云端着铜盆，把铜盆夺过来，还狠狠剜了乌云一眼，便进了屋子。
屋中，苏兰芷正在教落雪玉秀院的规矩：“这一点，你要记着……”
丰儿打断苏兰芷的话，说：“芷姐儿，这两个丫鬟来路不正，姐儿怎么就带回来了？”
苏兰芷示意落雪：“刚刚我教了什么？”
落雪一板一眼：“主子说话，不要插嘴。”
这时候，挂在窗户旁的八哥，也扑棱翅膀，叫了起来：“不要插嘴！不要插嘴！”
丰儿满脸尴尬。
苏兰芷的脾气虽然大，但都是对别人，她本性非常护短，从丰儿来到她身边，几乎没受过什么气，这还是第一次下不来台。
好在这时候，是姚夫人的心腹王妈妈来了。
苏府添人，还是少不了姚夫人那一关，苏兰芷站起来，昂了昂细白的脖颈，道：“落雪，小晴，你们跟我一起去。”
当年苏大人赴任，就没想过挥霍，只挑了一个三进三出的旧宅当府邸，唯独苏兰芷的玉秀院，是在旁边买了块地扩建，并入苏府。
走过府内一道竹林石子路，从如花似锦的玉秀院，来到原先的三进宅子，这宅子老了，略显寒碜。
姚夫人住在东厢一侧，转过回廊，小小院子里头种着几棵花木。
姚夫人在一樽金塑佛像前上过香，王妈妈打帘子进屋，对姚夫人说：“夫人，芷姐儿来了。”
姚夫人回过头，看着自己这位继女。
苏兰芷左额上还贴着一块膏药，不过，这并不影响她容色娇艳，面若芙蓉，就是往日烂漫天真的眼中，压着一丝沉霭。
姚夫人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听到苏兰芷乖乖叫自己娘，她也笑起来：“来，芷姐儿，来娘这儿坐。”
苏兰芷坐到了一方圆矮墩上。
姚夫人认出落雪是个新脸孔，问苏兰芷：“怎么了，你不喜欢丰儿她们，要换个丫鬟？”
买丫头的一路上，苏兰芷想了好几个理由，却不如姚夫人主动给她杜撰的一个。
她干脆顺着说：“是了。”
姚夫人：“为什么？她平时管你太多了？”
苏兰芷：“没错。”
姚夫人：“……”
苏兰芷这不是个聪明办法，却正好能堵了姚夫人的嘴。
她对姚夫人说：“娘，我就要换丫鬟。”
姚夫人从前总顺着苏兰芷的心意，如果这次，非要阻拦苏兰芷自己添丫鬟，就得有光明正大的理由。
姚夫人道：“换，给你换。可是凡事讲个章法，咱们苏府也不是什么人都收，府外的人，都得调教过后，才能进府，免得品性不好。”
“你添的这两个，就先放到外院，回头，我给你挑两个更好的。”
她说得这么情深意切，苏兰芷偷偷碰了姚夫人的膝盖：【恶意度：三百九十。】
竟然还多了十。
【心事：若让继女换了丫鬟，小晴和小雨还怎么通报我玉秀院的事？】
苏兰芷看向小晴，原来，小晴小雨是姚夫人的人。
她算是明白她们的恶意度哪来的了。
得知自己要被发落出去，落雪突然跪下来，嚎啕：“夫人，我和乌云在牙行，该学的粗细活都学了，从前也是良家女，绝不会行偷鸡摸狗的勾当！”
“况且，我是姑娘买回来的，我只服侍姑娘！”
苏兰芷也灵光一现：“我花的是自己的钱，不是苏家的钱。对了，我记得，家里好多东西，都是我的钱贴补的。”
姚夫人咳嗽了两声。
苏兰芷指着姚夫人拜的金佛：“这尊佛，是前两年我出资打的吧？”
姚夫人沉默。
苏兰芷又说：“那个屏风，也是我的钱……”
她确实很有钱，是多少个苏大人的俸禄，都没法比的。
以前苏兰芷当他们是家人，饶是苏大人三申五令，不准家里混淆她的账务，她也没太留心。
现在在姚夫人房中，环顾一圈，就有两处是她的手笔。
用她的钱，还要她死，真真把苏兰芷气饿了。
眼看苏兰芷认真起来，为了避免她继续算，姚夫人说：“好好好，就依你的意思，添这两个丫鬟吧。”
…
保住落雪乌云，苏兰芷扬眉吐气，神清气爽，这下她身边终于有可以用的人了。
当然，她也不会那么简单就放过小晴，她竟是花月银，替姚夫人养人。
回去又路过竹林与石子路，一片静谧中，苏兰芷瞥向小晴。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小晴总有些怪怪的，步伐拖拉。
苏兰芷决定乘胜追击，她冷哼一声，道：“小晴，我往日里，对你算不错吧？”
小晴吓了一跳：“是。”
苏兰芷：“那你说，你瞒着我什么。”
小晴赶紧说：“瞒着姐儿？没有啊！”
落雪上前一步，语气强硬，道：“你真是犯蠢，定是你做了什么令姑娘心寒的事，姑娘才会添我和乌云，你还不说？”
苏兰芷看了落雪一眼，好丫头，真是伶牙利嘴。
有了落雪这句，小晴终于跪下，哭道：“芷姐儿，这不关我的事，我劝过丰儿，是丰儿非要偷您首饰变卖！”
苏兰芷：“……”
原来，小晴自听到落雪说“偷鸡摸狗”四字后，就疑心是苏兰芷发现丰儿的行为，才有最近的反常，为此惴惴不安。
被这么一诈，她把丰儿抖落出来。
这话听得落雪咋舌：“她偷了姑娘的首饰变卖？她怎么能做这种事？你既然知道了，肯定也收钱了，对不对？”
小晴嗫嚅：“不多，就一点点。”
落雪：“一点点是多少？”
小晴：“丰儿每次卖了钱后，会分一两给我……”
落雪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一两银子，够百姓一家三四口人吃一个月了，顿时瞠目：“你真是猪油蒙了心！”
小丫头是真生气了，稀疏的毛发都快倒立了，她看向苏兰芷，目光崇拜：“还好姑娘太聪明，识破了这些背主的东西！”
苏兰芷：“……”
落雪：“是不是，姑娘？”
苏兰芷面不红，心不跳：“还行。”也没有太聪明，一般聪明吧。
乖女儿在虎狼环伺的环境里，能安全活到十六岁，确实是聪明（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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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修改完毕~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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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太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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