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茶一个完整生态。
萧宁毫不犹豫插入银针,检查杯璧内外侧,再把杯中茶倾倒一些在陆昭熙的茶杯中,看着他面无异色喝下后,皱眉不动。
“下这么大狠手?”
她说。
陆昭熙气笑了,他抬手把她的杯子拿过来当着她的面喝下,并为她留了点。
这下萧宁眉头皱得更深了,有点嫌弃地看着那只被他用过的杯子。
“虽然只有三成,但我现在想来还是应该一试”
陆昭熙冷冷道。
“反悔的人是狗!”
萧宁急忙开口,又万般嫌弃地避开使用过的痕迹,警告他,“你指定下了点料,不过我这人就是喜欢危险,喜欢不确定。”
她仰头一饮而尽,像是印证她刚刚说的话。
“你如果没有刚刚那些动作我都要相信你的勇敢了。”
他手一挥,替她指了路,“去吧。”
**
安和殿萧宁她是一定要去的,被陆昭熙逼着来也是助推罢了。
伴君如伴虎,她知道其中凶险。
为了圆她第一个撒下来的谎,她如同浮萍,永远战战兢兢,没有落脚。
王阖提着拂尘,面色不似往日谄媚,看她就像看陌生人一样,“萧大人随本监来吧”
走动间步子斑驳,细看身子不平衡,左腿大抵伤了。
“嗯。公公没什么要对我说的?”
“不敢”
王阖低腰回应,然后拂袖带路。
萧宁不安渐渐升起,她想起季贺年说的那几句没头没尾的话,一切都透露着古怪。
进殿没几步,萧宁嗅到了股奇怪的淡香。
心中奇怪更甚。
但她一步一步走的稳当。
后退从不是她萧宁的风格。
盘龙金柱过了十二根,直看到金灿灿的龙床,掩起来的龙帐内还有人影时,萧宁一下又怂了。
“陛下还在歇息,臣就不打扰了,祝陛下龙体圣安,万事胜意,臣还有事先退下”
萧宁肩骨瘦削却有种铮铮的生命感,她无愧那么多老师的教导,礼仪举止赏心悦目。
年纪轻轻登上青云殿,和圣上打着哈哈。她快速说完这些话后唰的一下跪下。
王阖大概也十分震惊她滑跪的速度。
他看着帐中人什么表示都没有,定了定心,把人拽起来。
萧宁不着痕迹躲过王阖的手,大伴拧了下眉,就要再拽。
萧宁脸色控制不了的越来越红,她再次躲过。
“臣告退。”
萧宁看王阖执意压抓她起来,她就再也不掩饰,她轻巧躲过身量有她两倍的成年男性。
“对不住”
王阖扔了拂尘酿呛了下差点摔倒。
萧宁丢下这句就转身用了轻功虚点了几下,朝着殿外光亮快速退去。
就在盘龙柱只剩一根,她指尖就要触及远方光亮时,肩膀被人从空中捏住狠狠拽下来,萧宁毫无防备的摔在地上,疼痛很快侵入四肢百骸。
她咬着牙没让血吐出来,齿缝都被染红。肩胛骨被身穿甲胄的人大脚一踩,钉在地上,那侧臂膀被拉起,是屈辱制服的姿态。
萧宁恶狠狠的目光勉强侧过头来盯着他,记住这位的脸。输人不输阵,她声音像淬了毒,
“你好大的胆子!”
“得罪了,萧大人。”身穿甲胄的将军模样的人面无表情地说。
但其余的与之前没有任何区别。
“您跑什么?”
“陛下要做什么他自己心里清楚!”
眼看殿外护卫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过来,一点点把光亮消灭,她认命般不再挣扎,面向地面让人看不见她的狼狈,说出这句大逆不道的话。
“陛下所做所为岂由你置喙!”
困住她一柱香,等到她确实没什么力气之后,将军模样的人抬起脚,松开她。
萧宁抹了把泪,打开旁人想搀扶的手,靠自己仅有的力气起来,如绸缎般的黑发散了一半在身前,她利落潇洒的把它撩起至身后。
抬眼望了下周围围困她的一波人,她一一停顿,直看得人毛骨悚然。
最后停在王阖的面相上。
大太监躬身抬手送至她手旁,让她可以搭上去,好稳稳的走。
这是属于何人的待遇萧宁光想想心里都要气的呕血。
“不需要”
萧宁走的狼狈,拿出呈龙卷轴,第二次走向龙床方向。距离几步之遥啪的一下跪下。
面无表情地说,“陛下忘了臣是之前是做什么的了。臣现写一篇劝君赋,好提醒提醒您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
昏黄帐中人影一动未动,翘着腿姿态恣肆张扬,身后靠着软垫,安稳听着她的话。
萧宁之前可是御史台专门针对皇权集中专权的利剑。
她言辞之犀利,嘴巴之恶毒无人能敌。所有人敢说的她说,不敢说的她大书特书。
她一直都是宁折不弯的钢,就像先前对他说的话,一点悔过自己的意思都没有。
她到现在还自己的一点错都认识不到。
“哈,给萧相纸笔”
隔着三层薄纱,年轻的帝王抬手下令的手势。
不过萧宁早咬下自己的手指上的肉,用流出来的汩汩鲜血写在珍贵到每人一生只有一卷而她也只有两卷的呈龙卷轴上。
呈龙卷轴上当今圣上必须字字看清,句句回复,并在全天下人面前读出来。
“就那么生气?朕干什么了?”
景帝实在是不解了。
萧宁书法师承当今书圣,就算无纸无笔,她也能从容不迫写出天下好字来。
她字字泣血,每当断笔时她都狠狠挤压出自己的鲜血,续上更浓更重的血腥。一来止住体内燥热,二来遮掩自己的体弱呕血之症,三来……她仗着隔着纱帐景帝看不清她的眉眼,她像看仇人一样剜了他一眼,看他似是生气到颤抖的影子,心里想到,三来要恐吓他。
让他知道自己有那么一个臣子在,他永远没办法随心所欲,永远!
但萧宁没待过龙床,其实这种纱帐是特制的,虽然轻薄,但严实到帐外人看不见里面,帐中人却对外面看得是一清二楚,她不知道景帝能看清她的每一个表情,在数她到底按了几下太阳穴。
而她却只能看到的只是大致的模糊轮廓,只知道他悠闲躺着靠背,神色晦暗不明。
实际景帝阴沉着脸,侧身眼睛直勾勾看着她,眨眼都不曾有过一瞬。
萧宁硬生生写了一个钟头,如果不是怕自己失血过头而亡,她恨不得把时间拖到明天早上。
细密的汗珠挂在脸上,本该脸色苍白此刻却因为内心异常的燥热而红了又红。
期间她不止一次扯了扯自己的衣领,好觉得呼吸能通畅些。
景帝无话,动作都没变看着她失血,看着她难耐。
“你写完了吗?”
语气冷中带了点热意。他的忍耐也快到尽头了。
“还有一点,我在想一个漂亮的结尾。”实际上萧宁结尾语“敬呈”都写好了,胡话是张口就来。
景帝说话声音都带着暗哑,他不耐般说,“就用你今天那句,‘祝陛下龙体安康,万事胜意’”,
“写完让王阖带你去止血……算了,让我抱抱你”
本来是命令口吻,最后一句怎么听怎么奇怪,多点急切,少了严肃,语气也轻了点,堪称委屈。
萧宁太阳穴狠狠跳了下,想着被景帝看到的也只是她抬头望了他一下,所以她又狠狠瞪他。
接着话音就混着眼风飘来,景帝听到她说,“不行,破坏整体文风”
“呵”
景帝冷笑。他在迷情香里等了她一个时辰,她却在纠结哪句话作结破坏文风。
他就算再能忍,在香中待一下午却什么也不干,神仙来了也得爆炸。
终于,萧宁看人起身,影子随着动作变化大小,极佳的脸部轮廓投在轻纱上,带着柔和的烛光边缘。
萧宁腿都软了,焦急看了下回头路,外面夜色渐沉,路已经彻底堵死。
像是怕她再挣扎,甲胄把安和殿里里外外围得水泄不通。
再回过头来发现人已经凑到她身上倾身看呈龙轴上的文章了,距离近到吐息相交融。
“‘敬呈’?你都写好了,还纠结个什么劲!”
那股奇怪的淡香混合龙涎香香在不断侵袭萧宁的感官。
他冷冷说着事实。
“陛下看低我了,区区文尾对臣来说又算什么……”
好话歹话都让她说完了,景帝不欲与她废话,提着她的脖颈子,把她往前带。
萧宁这辈子也没离自己的陛下那么近过,她直感觉自己要夭寿了。
“陛下,陛下,你不仔细读读吗?陛下……”
他拖着人来到御案的同时冷嗤,“朕是什么都要改,而你萧丞相光鲜亮丽,一点污点都没有。”
“臣一直在说错了陛下您一句也不听啊”
萧宁挣不过他,索性把眼睛闭得死紧,惴惴不安的说出理直气壮的话。
“从来没出现过的话朕怎么听得?!”
两个人温度都高的吓人,又谁都不肯迈出一步。
景帝把人放开后敦促她赶紧把眼睛睁开,萧宁悄悄睁开看了一眼发现不是就寝用具后猛松了口气。
“看看吧,朕亲笔写的和离书,你,和你的,表、妹,赶紧给我离。”
说罢他抬手让人熄了“安神香”。
萧宁极快扫了下御笔,见中间留了个空,上下皆有断情决义的话。
“她叫夏和安。”
景帝蘸了蘸墨,抬手一笔一画写上去,填了空白。
“是个好名字。”
他冷着线条,高高在上淡淡评价到。
轮到最后签名按压指纹处,萧宁硬着头皮说,“凭什么?”
凭什么你一句话,一个想法就要应你,凭什么自己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凭什么这你要干预那你也要管,凭什么你没有皇后她也不能有正妻?
她只是为了生存,做这些,不过是为了活着,她凭什么不可以?
**
萧宁得了为祈朝找国母、替当今圣上找皇后的差事不是一天两天了。
她自认自己看人的眼光很准的。
她一开始看祈朝人杰地灵,挑出一位不成问题,是个很轻松的差事,就应了景帝所托。
不过任务太重大了,她也不敢放松。
最终综合了各方利益后,她小心翼翼呈上了一位女儿家的名讳,以及生平资料,家庭背景,牵扯利益方,连后来制衡策略她都写好附在后面。
容颜嘛,萧宁用丹青描了又描,自是极美。
她的皇帝陛下像模像样看了会儿,说了两个字,“不要。”
连理由也没给。
萧宁咬咬牙忍了,问具体忌讳是什么,是哪个方面不合适,他又不搭理她了。
她那时候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连夜又从备选中提出了一人,熬了个大夜凭记忆画好丹青。
第二天又呈上去。
她的皇帝陛下没看,等到有闲情雅致了已是一周后,书画都落灰了,但依旧可见女子容颜与品貌没的挑。
“不要。”
萧宁狠掐了把自己,让自己忍住。还好她早有准备,等待的时间里她每天写一位,她把七本奏折堆在案头,然后恭敬看他。
她的皇帝陛下嘴角一撇,不看了。
还问她怎么那么闲。
好——
她接着等行了吧。
然后接着画女子丹青,接触京城里皇亲贵胄的女儿家,推荐写了一本又一本。
一开始她预计一月内把这件差事办好,一口气憋得足足的,每晚都写一本,第二天堆在御案上。
等到眼下乌青越来越黑,她的皇帝陛下除了“不要”,和“太忙不看”两句话,其他什么都没有后,她慢慢懈怠下来,觉得这大概就是老师口中的磨砺。
由每天一本改到两天一本,慢慢的一月一本,再后来所有京城好人家女儿都给她写了个遍,正愁没得写呢,她就被贬了。
她琢磨了下,觉得回京时得给陛下带几位地方女儿家册子。
她那时候自信太过,一点也没觉得自己再没有回到中央的机会,她觉得不过是时间问题,而不属于能不能的问题。
等到回京时,她带来的一堆礼物中,这红色的奏折就格外显眼。
她被贬多了就像是地方特产转销使一样。被贬地取决于地方混乱程度和陛下想吃哪方特产了。
她兢兢业业,心智越来越坚韧。美人接触多了也得了个风流且石榴裙下败子的名声。
切,不过是政敌攻击她的手段。
她的皇帝陛下对此不置可否,只说了一句,“所有事情秘密进行反而最好。”
他不想参杂私欲,她不想懂也得懂。
而本该被媒人踏破门槛的萧大人府邸,有了这些名声后,一年也没有几个牵红线的。
她心可大,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而琢磨出来了,她的皇帝陛下似是要考验她和他自己。
心态放松许多了,她就乱写。
反正不过是“不要”和“忙”,她写的时间也随机了。
一年一本,甚至三年一本。心情好的一年一月一本。
人物从世家投向市井,不过被他发现后制止了,“停,你真觉得朕看得上这些,你确定不是自己鬼混?”
他怀疑她?
她可正直的没话说,只是姑娘缘好点罢了。
她也不争辩,她说,“外人都这么认为的。臣自己也快相信了。”
只是陈述事实,却得到了他的大发雷霆。
他让她端正态度。
萧宁气得牙也不咬了,开始和他呛声
她的皇帝陛下说,“你很好。”
她应下,“可不是吗”
“没能娶成妻成家可把你委屈坏了”
“臣哪天要成家了,一定也似陛下这般秘密进行,陛下等通知吧。”
心满意足把气出了接了“滚”字就走的头也不回。
只听到身后红书页焚烧的噼啪声,和器皿碎了一大片的声音。
**
那次之后景帝也觉得自己过分了,把人害的名声全无,身体也不咋好。
就开始认真看那些红奏折。
好在她那阵劲头过了,一年也写不了几本,难熬的时光总不那么多。
她也确确实实开始乱写了。
他有一天竟然看到了她自己的丹青。
他着实吓了一跳,自问天地间独尊还没有什么害怕的,但他真的就像烫到一样,把人赶紧叫来,问她怎么回事。
她明显没搞明白什么状况,问他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她自己干了什么自己还不清楚吗?
“你到底对朕有什么图谋?”
他堪称小心翼翼地问。
“算了算了,你不必说。祈朝民风不那么开放,虽说男女平等,朕还是想要个正统子嗣。给朕中年后的夺嫡之争降点难度,不影响国祚……那就这位吧”
他指节莹白,敲了敲另一本,被那副与萧宁有八分像的丹青后压着的,他慌乱的一指,肯定道。
她明显一脸问号,接受到他一团乱码后捕捉到了非重点,“男女平等?陛下,你能想通当然最好啦。”
她明显非常高兴的样子,好像几辈子的好心情都用在这一刻了。
景帝觉得自己的心莫名被堵了起来,他被她的笑刺痛了,明明决定好好沟通纠正错误的,他突然就不想了。
心里有块地方缺了点什么,他就越来越烦躁,她后来叽叽喳喳和他说的那些话,说实话,他一句也没听。
“赵诗媛。擢贵妃位,礼部尚书待命……”
等到她不吵了,他就说。
“陛下,哪有一上来就给贵妃位的?这不合规吧?”
她猛的从自己的逻辑体系中跳出来,有些诧异。
果然,她不出意料地提了反对意见。景帝想。
“千金难买朕愿意,那又如何,朕爱她。”
他那时候特意当着她的面说了一整天他要娶赵诗媛。
不为别的,他心里堵,她也别想好过。
她的那本丹青被他收了起来。她本想把本子拿回去,怕他一气之下又给扔暖炭里烧了。却找了半天没发现,嘟囔着,“也许这段时间只写了一本吧”。
他又气又拉不下面子,只能说,“对对对,你这段时间偷懒了。”
他想知道她写那本册子的初心也梗在喉咙,问不出来。
他超级想知道,也害怕知道。
**
萧宁悟得了一个真理,世间事强求没有结果,不求就有最好的结果。
像她第一本写的就是赵诗媛,她的皇帝陛下兜兜转转,最后还是选了她。
一瞬间就爱的不行。
她有种吃了苍蝇的既视感,觉得这两人足足浪费了自己宝贵的大好光阴。
他但凡说娶第二位本子上的人儿她都不至于那么看不惯他们两个。
祝福是不可能的!
虽然自己是他们俩最大的红娘,但她告病没去册封大典。
气的。
改来改去还是要第一个,他怎么不上天呢!
哦,他还真是天子。
据说参与这场册封的同僚说场面宏达之瑰丽,简直是要把礼部掏空的节奏。
同僚说,陛下看到你没来黑了阵脸,后来不知道怎么想到什么心情又好起来。
同僚问她为什么不去呢,领功的大好机会啊,毕竟你忙了那么多年,终于有结果了。
她说,“就是因为那么多年!”
后来这段对话话不知怎么传到陛下耳朵里了,不知怎的抽风,第二天还有脸让她继续当这红娘。
萧宁说什么也不干了。
“陛下要不是把那些册子都烧了,臣之后就可以排列组合,每天送几本之前的了。”
那段时间不知怎么,她的皇帝陛下看到她发脾气就高兴。
“什么话,朕需要个皇后。”
他佯装斥责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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