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
原已散开的人潮在一个呼吸的功夫重新聚拢,人们围在府衙门前,啧啧称奇。
“姑娘,可曾感到哪不舒服?”一名老者关心道。
“没有呀,活蹦乱跳的很。”元映说。
谢论本已打算退堂,府衙门前的人却越凑越多,他不得不提起革带,疾行两步,丰硕的脑门透出三分怒意,一手拎起想从后门溜走的仵作,将他推搡至堂前,
“你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这…”,仵作满头冒汗,他一把夺过银针,迎着日头看了又看,那针尖上的确灰黑一片,他后退两步,一双三白眼剜向元映,“这是伪造!”
“伪造?”元映不偏不倚地与他对视,两相角力间,她二话不说,又一枚银针扎入手臂,“好,那我们再等半柱香来看!”
“你你你…”仵作气得指尖发抖。谢论比他更气,若不是有贱民在场,碍于他的官声,他真想当堂拽着那仵作的头,让他好好看着自己做的好事当如何收场。
围观群众的声浪一声高过一声,他怒而拍响惊堂木,却宛如扬汤止沸。正是吵吵嚷嚷间,有衙役疾行而来,他喘着粗气,“报…报告大人…有人…”
“有什么人?什么大事值当如此喧哗!”
狱卒叩头,“有人敲响了登闻鼓!”
谢论一拍大腿!
真是该死,这帮贱民闹得这样大,连鼓声都盖过了!等等…登闻鼓?他一把将那衙役抓起,“你说什么?谁在敲鼓!”
“是民女在敲鼓!民女有冤,请青天大人做主!”
人群自动分成两半,钱酥酪信步而来。她的衣裙上染了污垢,一看便是风尘仆仆,她福了福身,一向温和的小圆脸显得坚毅无比,“民女要告,有人诬陷霄云楼,用私酿酒坊以次充好,实则不然!”
“你等一等”,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谢论站在堂上,急得兀自踱步,“本官正在审案,哪容你说告就告!”
他方要制止,“离半柱香燃尽还早,不如先听这位姑娘把话说完。”元映说。
“如此甚好!”钱酥酪边说便已下拜,她端正地行了礼,“启禀决曹掾大人,去岁年末,有人举高霄云楼涉险私酿,主事者应依律严惩。”
“小人是霄云楼的掌柜,平日里很清楚楼内的进项,从未有过惠及私酿酒坊一说。小人心下疑惑,遂自行去涉案酒坊所在的奉县调查,却不料,发现此事诡异,似有隐情…”
她说得玄虚,“快说说是什么事!”有人喊道。
钱酥酪从容起身,又福了福,“民女到达奉县酒坊时,发现了之前派出调查的几个伙计。他们全都神色昏沉,竟好像喝了假酒一般,还被五花大绑的关在酒坊仓库的后院里!而那酒坊的人呢,竟早就跑了个精光。”
“看来是这酒坊有鬼!”元映恍然大悟。
“是啊,决曹掾大人,您说奇不奇怪。民女废了好大的劲才把人叫醒,他们却什么也不记得了,只知道是喝了一碗酒坊里的人给的酒,便昏睡了过去,又隐约记起酒中有一丝异香。民女实在是太惊慌了,于是找到县衙求助,官兵们搜寻了整个酒坊,竟在后院里发现一处奇花,正是那香味来源!”
“竟还有这样的花啊…”人群中又开始议论纷纷。
“行了行了!”谢论都数不清这是他今日第几次拍了醒木,“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给本官讲了个故事。案犯是谁,何人主谋,你知道吗?怎知不是你诓骗本官?”
“民女有人证!”钱酥酪说。
谢论揪着胡子摇头晃脑,“人证?可是你有意指示?”
“当然不是!”钱酥酪目光如炬,“民女的人证,是奉县县丞,素有雍州神探之名的谭无尘大人。”
“是他啊…”
钱酥酪扬手一指,立时有人回头张望。谭无尘,以公正、无畏、屡断奇案扬名中原,却又因其性子刚正不阿,又无靠山相助,四十余岁仍止步于八品县丞一职,仕途晦暗。
但也正因其铁面无私,他宛如大渝百姓的心中明灯,凡是他所出口的证言,自然就要比旁人的令人多采信一分。
谢论自然也听说过此人声望。他探头望去,入眼皆是堂外百姓毫不掩饰的喜色。真是可恶,区区小官竟能得百姓如此拥护,他一面嫉妒,一面却是不屑,在他看来,谭无尘不过是个不知变通的榆木脑袋,只是他却再也不能轻视此案,只得挥一挥手,召他上前详禀。
谭无尘长了一张清癯肃穆的脸。他唇角紧抿,脚步端方,上堂后先拱手长揖,接着从袖中取出一个布袋,“决曹掾容禀,这便是致使霄云楼伙计昏厥之物,名唤天仙子,常生长于温润之处,有剧毒,可致人迷幻。”
他将证物递给身前的小仆,“卑职已勘验过,霄云楼伙计食用的酒碗中正有此物。”
谢论隔着手帕,接过那毒花。此花初看并不新奇,几片黄褐色花瓣配上角状花叶,叶上有小刺,顶端尖锐。可闻起来却有一股异香,并非令人赏心悦目的那种,反而极尽辛辣,直冲口鼻。
不知怎地,谢论心中竟莫名燃起一股旺火,他摔了花,拍案站起,“就算是有人谋害,那霄云楼买卖私酿也是事实,又有何可辩!”
“奉县酒坊本为官营,半年前方停运。”谭无尘答道。
“我们霄云楼在售的酒可是去年开春进的哟。”钱酥酪说。
谢论气得手抖,“就…就算如此!那何人谋害,何人指使,你们可知晓?现在让本官怎么查,满世界替你们抓人吗?”
“怎么能有这么断案的官啊…”
元映听到有人低语。她温和地笑了笑,走到堂上的几人之间,“既然此案还无头绪,尝闻谭县丞多谋善断,民女有一惑,不知县丞可解?”
谭无尘欠身还揖,“还请姑娘详述。”
紧接着,元映将仵作通过银针发黑判断张燕儿为中毒身亡,以及自己虽未中毒却也引得针头发黑的事依次说了。许是方避开一桩棘手之事,谢论尚有庆幸,他并未阻止。谭无尘捋了捋长须,思索片刻,向着谢论道,“以银针试毒法虽自古有之,却并非全然准确。不知死者尚在何处,可否容卑职一瞧。”
谢论斜坐在椅子上,哼了一声,随他去了。很快有人搬上尸体,张燕儿的娘又开始号啕大哭。谭无尘绕着尸身细看,片刻之后,他道声告罪,一把掀开白布,在场之人无不惊骇。
张燕儿的尸身之上竟遍布淤痕,颜色深紫,其中以长条状居多,重叠交错,由脖颈蔓延至脚踝。腰臀处的伤痕显得尤为狰狞,一层挨着一层,在她苍白如纸的肌肤底色之下,泛出令人心底发凉的青黑。
谭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将白布原样盖了回去。府衙里静悄悄的,这是今日场中最为安静的时刻,每个人都控制不住的心中的惊跳。站在前排的几人脸色发白,只因单看此时的场景,便足以想象死者生前曾遭受到了多大的苦楚。
过了许久,谭无尘拾起她露在外面的一只手,低声对元映说道,“姑娘您瞧,她手上的这处隆起,是骨折后又自行愈合留下的。死者生前,应当已无法握住五指了。”
元映眼中涌上泪意,她又想起了那日在凌波楼时的见闻。言罢,谭无尘转身面对谢论,“依卑职看,这位姑娘的死因乃是长期遭遇非人虐待,引起骨骼或脏器衰亡而亡。只是因死者嘴唇发紫,仍有可能是中毒的表象。若想进一步查探,卑职请用另一种验毒之法,封住死者七窍,将新蒸出来的烫饭团塞入死者喉中,并用煮过白醋的棉絮盖在死者身上。一个时辰之后,若饭团、棉絮发黑,死者尸身肿胀,则可证明死者为中毒身亡。”
“不!不要!”张燕儿的娘方才只顾着哀哀哭泣,可他话音刚落,她却一头冲将过来,双手环抱住张燕儿的尸身,她的眼中充斥血痕,“谁都不许碰她!我不要你们再糟践我的女儿!一个也不行!”
“谭县丞只是设法查验,他也想还燕儿一个真相啊…”
钱酥酪试图将她拉开,却被一把推到尸床一侧。她的手碰到凳上倒扎的钢钉,鲜血倏地流下,她低头查看伤势,意外瞥见张燕儿的另一只手臂就垂落在她的身旁。
“谭县丞,您看这儿!死者的指缝里是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两名衙役冲上来制住张母,谭无尘也终于抽身绕到尸床里侧。他用特质的小刷子扫下燕儿指缝中的黄尘,方要仔细凑近辨别,钱酥酪深深嗅了两口气,她一拍脑门,“我知道了!我曾经在春乔家里闻见过这味道!那日我去她家时,屋里屋外都是这味,我本以为只是普通艾草,只是气味烈了些…”
“是艾草中混入了天仙子制的药粉。”谭无尘说,他边说边站起身,“卑职请传唤这位春…”
“是春乔!”
“对,春乔姑娘。”
谢论方才就坐不住了,只觉这一天吵吵嚷嚷地令人心烦。什么沈府、霄云楼,简直就是他的克星,一出皆一出的惹事,还有一个不知从哪冒出来个谭无尘,竟也跟着添乱,难怪不得高升。
事已至此,他再也演不下去什么克己奉公、勤政爱民,他一把摔翻了笔架,“传传传,传什么传!就凭一点味道,就凭她的几句谎话?谭无尘,真亏了你这中原神探的虚名,连这样捕风捉影的证词都信,你就是这么办案的?!”
谭无尘不卑不亢,“谢大人,这是本案的重要线索,可能关乎张燕儿姑娘的死因。”
“什么死因?人家都说了,她是毒死的,死之前只去过霄云楼!”
谭无尘坚持不让,“那便请大人容许下官以饭团法验毒,如死者并未中毒,再请人证。”
“不行!”张母几乎已用自己的身体盖住女儿尸身,她周身发抖,大滴大滴地汗珠从额上落下,形如疯癫,“不行,我的燕儿要往生极乐,哪容得下你们这般践踏…”,她大喊大叫地发泄,“恶人!你们都是恶人!”
谢论扔了签筒,“公堂之上怎容如此放肆!来人,将她制住!”
“且慢。”母疯女亡,元映此时满心都是对这对母女的怜惜,她下拜恳切道,“张燕儿的母亲定是思女成疾,且不谈霄云楼冤屈,若能早一日查明真相,张母必能早一日好转,还请谢大人允许通传人证吧!”
“是啊!还请大人尽快通传吧!”围观的百姓也纷纷下拜。
郡守府内外请愿者如潮,“你们,你们!”谢论气噎语塞,他几欲暴走,人是叶郡守的人抬的,仵作是叶郡守派来的,当面质疑死因已是僭越,他们…他们竟还想往下深挖下去!
不能再容这帮刁民肆意妄为了!他双手指着身侧的衙役,“你们,快,把这些人给我抓起来吗,都抓起来!快!”
他话音刚落,衙役们冲出堂外,民众惊得四散,元映忙将酥酪拉在一旁。一阵脚步声从大门传来,为首之人威仪俨然,他目若寒星,虎步龙行。待他站定,四周衙役无一再敢动作,他冷笑着开口,“依决曹掾的意思,是要把本将也抓起来吗?”
谢论迷乱的脑仁瞬间清醒,他陪着笑,小心翼翼地上前,“云将军,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即刻通传人证。”云修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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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谢论点一首难忘的一天~~
还有下半场[亲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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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8章 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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