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穷无尽的雪，几乎要将世间万物都染成白色。
寒鸦飞过，栖在无花无叶的梅树枯枝上，枝前，一盏十分昏黄弱小的烛火自窄小的窗中透出来，连同窗内晦暗的人声，都隐隐约约的。
巴掌大的烛光立在漆黑老朽的短腿四方桌上，被一只苍白至极的手拿了起来，随即，一张同样苍白的脸也从漆黑中显露出来。
沈烬虚虚拢了拢烛火，慢悠悠晃到刑房的角落，蹲下身，细微的烛光之下，角落中显露出了一个人。
那人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
一道从脖颈到后腰的刀口几乎将整个后背都劈开，鲜血淋漓到了令人惊悚的程度，原本雪白单薄的里衣此刻几乎浸满了血迹。
沈烬的目光从那道刀口上慢慢划过，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他开口，声音轻柔地如同情人蜜语：
“师兄，你的骨头，可真漂亮呀……”
地上那人仍旧一动不动，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已经死了。
见那人不理他，沈烬也不生气，目光又移向那人地上的手。
他从地上牵起那只了无生气的手，好奇地捏了捏，喃喃自语：“手也好看，可惜太白了些。”
说着，便将手中的蜡烛倾倒过来，红色的烛泪不断地滴落在那只手上，又凝固下来，如同干涸的鲜血，修长匀称的手在其衬托之下，看起来竟有一种别样的美感。
沈烬满是欣赏地摇感叹，“这才对嘛，这才好看。”
“我的师兄，就该配这鲜红色。”
“沈…沈烬……”
听见那人微弱的声音，沈烬不由诧异地轻挑了下眉，烛泪滴落在了自己手心，烫的他无端心头一缩。
此人生命力着实顽强，如此折磨之下，他竟然还撑着没死。
“你可是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手心的手像是忽然有了生气似的，一把攥住了他的手，力气不大，毫无威胁，沈烬任由他借力，看着他竟慢慢地撑坐了起来。
沈烬一抬头，却对上了一双漆黑如点墨般的目光。
那目光着实不像个将死之人，亮的沈烬竟忍不住有些闪躲。
听见那人轻笑，沈烬低下头，目光落在两人相交的手上，鲜红如血的烛泪让此刻两人的手看起来血□□融，甚是亲密。
啪。
手中空了下来，脸上传来轻飘飘的刺痛，冷冽的梅香混杂着血腥气后知后觉传入鼻腔，沈烬满是惊愕地抬起头，却听那人说道：
“可怜虫，师兄要死，你也得给我做垫背的才是呀……”
“什、”
“呃——”
霍雪辞其实已经看不见了，耳朵却尚且能听见些响动，凭着那人说话的动静，拼尽全力将手中藏的毒刺刺在了那人的脸上。
那人的痛呼声像是隔着水传来，如同幻觉似的，听得一点也不真切，霍雪辞却再无力证实真假。
意识涣散下来，他闭上了双眼。
他死了。
死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死在自己小心护着、疼着却背叛了自己的好师弟手中。
好恨呀，临死前，他想。
刑房外，雪，似乎更大了些。
霍雪辞觉得自己的灵魂轻飘飘的，无归处，也无来时。
他就那样漫无目的地游荡着，不知飘了多久，久到天地间似乎再一次迎来了一场陈旧的大雪。
……
崇武三年，大雪。
青云山，凌虚派。
漫天飞雪扑扑簌簌的下得正急，静谧无声的夜色之下，落雪声埋没了所有的响动，只余下如同驱逐不散的阴影，正肆无忌惮地向着山洞围拢。
一只信鸽试图飞越山顶，还未展翅多时，就被一道箭矢射了下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天地间。
魔教之人切断了凌虚所有下山的路径，将其团团围在山顶。
山顶静水堂前，灯火大亮。
无声的威压之下，众人如同被摁进了水中，几乎喘不上气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下意识地望向堂上沉默立着的青年。
呼啸的北风肆虐着，比冷冽的风雪气先一步灌入耳朵，一片嘈杂的寒风中，霍雪辞意识回笼，缓缓地睁开了双眼。
“那个……雪辞啊，这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就听师叔的，要不咱还是先撤退吧……”
耳边传来一道声音，打破周遭死寂。
一道身着金白长袍，头戴莲花冠的胖子踟蹰着走到霍雪辞面前，试图压下霍雪辞持剑的手，却被人先一步躲开来。
那胖子只当他仍旧不愿意，便再次罗里吧嗦地开了口，大雪天愣是让他说出了满头的虚汗。
霍雪辞下意识避开那人的触碰，意识仍旧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怔愣。
他不动声色地将周遭打量了下，心中却更加的疑惑起来。
大雪纷飞，将一颗硕大无比的梧桐染成白色，梧桐之下，搭着个露天的台子，其上横挂着个一个红彤彤的牌匾，上提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静水堂。
青云山上，静水堂乃是凌虚弟子们日常比武试炼之地，一些重大事项也在此举办和宣布，因此身为凌虚派首席弟子，眼前的景象，霍雪辞再熟悉不过。
霍雪辞站在堂前，一眼望下去，堂下满满当当站着五六十号人，一张张面孔看过去，皆是一水的熟人。
可这些熟人，分明也早该死在那日的灭门之夜了。
霍雪辞忍不住微微皱了下眉，仍旧有些搞不清状况。
这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不是已经死在刑房了么？
沈烬呢？
莫非……自己重生了不成？
“雪辞啊，你、”眼见霍雪辞的神情似有变化，那胖子以为他听进去了自己的话，正要再接再厉地劝，一转头，却被霍雪辞的视线冰的愣住了。
霍雪辞看向他，试探道：“师…叔？”
霍雪辞突兀开口，凉飕飕冷硬无比的语气硬把那胖子叫回了魂。
胖子——秦观景哆嗦了下，没忍住舔了舔说得有些干燥的嘴，四下看了一圈，底下人依旧看天看地就是不和他对视，无奈之下，他只得继续硬着头皮道：“雪、雪雪辞，我知道现如今你师父生死不知，你不愿离山，可，可眼下魔教之人围山，眼看着就要攻打上来了，再不走就真来不及了……”
记忆深处似乎泛起了一点涟漪，霍雪辞好像想起了此刻是何时——凌虚灭门之夜。
当日，无相神宗倾全宗门之力前来围困凌虚派，青云山的防御机关及各种密道如同摆设似的，魔教之人长驱直入竟无半点阻拦。
直至打到山脚下，山上这些人这才如梦方醒。
他师父代掌门行踪不定，生死不知，外门弟子死伤无数，作为山上唯一的主事长老，此情此景之下，秦观景第一反应竟是弃山而逃，任由那些奉命死守山门的弟子们白白葬送了性命，还美其名曰留得青山在。
上辈子，身在听月阁的霍雪辞闻得消息，跑废了三匹马，日夜兼程赶回来，血战了三日三夜，也没能护得住青云山。
重来一世，他虽不知为何先一步出现在了青云山，但依旧挡不住这些要逃跑的胆小鼠辈。
霍雪辞忽然有些想笑。
给了他生的希望，再一点点掐灭，上天似乎总喜欢如此戏耍他。
“雪辞啊……”秦观景正要再劝，堂下一名年轻弟子突然站出来，喊道：“大师兄，你想死我不拦着，但我还不想死！还请大师兄让开，放我们离去！”
“是啊，放我们离开！”
“要死你死，我可不想死！”
“让开！让开！”
一人开了口，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也跟着有样学样的朝着霍雪辞叫喊起来，甚至压过的院墙外的刀剑相接之声。
“呵，好呀。”
霍雪辞让开身后的位子，挥手一剑劈开身后的墙壁，一道一人高、两人宽的密道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霍雪辞抬手抚摸长剑，通体雪白、薄如蝉刃般的长剑映照出他冷肃的杀意，他轻飘飘地道：“走吧。”
方才那弟子没想到霍雪辞竟当真如此轻易便答应，在原地愣了下，看霍雪辞没反应，同身边一同叫嚷的人对视一眼，鼓足了勇气，朝着那密道忙不迭地跑了去。
傻子才要在这里死战下去，他又不当英雄，自然是保命要紧，那些死守在门外的傻子们同他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那弟子毫不留恋地钻入密道中。
噗——
鲜血喷涌而出，几滴甚至滴溅在了霍雪辞的脸上，他有些嫌弃地偏了偏头，再次看向堂下众人。
“霍雪辞！你！”
没人看清他是如何出剑的，只等一道重物落地声传来，众人这才堪堪反应过来。
秦观景往前走的脚步一顿，一脸心有余悸。
“师侄啊，你这是为何？”
霍雪辞不答反问道：“还有谁要走么？来呀。”
底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怨恨的目光钉在霍雪辞身上，似乎相比几步之外便要破墙而入的魔教之徒们，他们更想将眼前的霍雪辞剥皮抽筋。
“你们可以躲，但，不许逃。”
话音刚落，众人只听前面嘭地一声响，那密道竟骤然崩塌，与此同时，数百名黑衣身影从天而降，如地府催命的阴兵，将众人团团围住。
混乱间，不知是谁喊了句：“是覆面人！他们攻上来了！”
一众人立马如同受惊的羊群，顿时混乱起来。
来得及逃跑的便朝着霍雪辞跑来，祈求得到这冷面杀神的庇佑，而那些没来得及逃跑的，早被那群催命鬼们斩于刀下，做了亡魂。
“呦？还以为这些胆小鬼们都被那密道压死了呢，没想到还活着这么多呢。”
一道白衣身影飘然而落，头戴珠帘斗笠，看不清面容，声音阴气十足，男女莫辨，犹如鬼魅。
眨眼间，便来到霍雪辞面前。
珠帘轻动，那人道：“好俊俏的人呐，忽然舍不得杀你了呢……”
霍雪辞脸色骤然冷了下来，声音都透露这锥心彻骨的恨意。
“是你，白、衣、无、面。”
“呀？你认识我，那好吧，喏，赏给你了~”
白衣无面抬手一挥，身后人便将什么东西丢向霍雪辞。
霍雪辞撤步闪身躲开。
站定后，霍雪辞这才吝啬地分过去一丝视线，才发现，那被丢过来的‘东西’竟是个血乎乎的人。
那人趴伏在地上，忽然抬手一把抓住了霍雪辞衣摆。
那人手上的鲜血和污泥，连同地上的雪水，一同在霍雪辞雪白的衣摆上洇上了污渍，无人察觉之处，那人满意地看着那被污染了的衣角，勾了勾唇，抬起头，却是一脸凄惨悲切。
他望向霍雪辞，虚弱道：
“师兄，沈烬无能，没能守住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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