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多谢你出手相助。”许绒轻声道,声音细若游丝。
而后垂眸不再做声,贺珏略一颔首,算是应答。
静候片刻观她确再无事要谈,转身穿越这凄清雨幕,款步移入回廊下。
行至许府大门外时,只见程陵的黝黑大马在原地踱步,马背上空无一人。
贺珏绕马车一周,未寻见半个人影,觉得怪哉,低声自语一句:“哪有这般弃战马不顾的将士?”
然她也知道马能认路,程陵才敢将马留在原地,只不知他本人去了何处。
她才不兴得管呐,提起裙摆登上马车,帘栊一掀,却见程陵好整以暇地坐在厢内,两人四目相对。
“你为何在这?”贺珏颇感意外。
“落雨了。”
程陵挪动身体,给她让出足够空间,贺珏皱起眉头,躬身进入车内,坐到那半块软垫上。
“你的马怎么办?”
“踏雪自会跟上。”程陵声音有些慵淡,贺珏听出来他是累了。
程陵当真累了,一路上阖上双眼倚在车壁上,呼吸沉闷而绵长,好似入了梦。
两人回至府中,天色已晚,将军夫妇听仆役来禀,说两人转道去了许府,也不知何时能回,便不再等他们,叫厨房另备了宵夜。
厨房来问是否上菜,贺珏倦得厉害,只勉强用了半碗清粥,程陵却是全无进食,草草洗漱便上榻歇下了。
夜半时分,窗外更漏声声,贺珏昏昏沉沉做了混沌的梦,梦里种种皆模糊不清,然她心头沉甸甸的窒闷感挥之不去,心中惴惴,睡得极不安稳。
轰——
室外有惊雷炸响,贺珏被这响亮一声猛然惊醒。
睁眼醒来时心脏剧烈跳动,群魔乱舞,她抚住心口喘息,久久不能平静。
屋外电闪雷鸣未停,道道银光闪动,瞬时间风雨大作,风挟着雨点拍打窗棂,耳畔只吹得哐当声一片。
贺珏再无法入睡了,拥衾而坐,待喘息稍平,想起身寻卷书册看会儿静静心。。
她披衣起身,行至书案前,取火点了案上红烛,烛火幽幽,见桌上整齐堆叠的,皆是程陵平日所阅的卷卷兵书。
随手翻了翻,真是索然无味,贺珏暗自想着。
她向程陵塌上望去,见他一动不动,睡得深沉,这般大的雷雨声竟未将他惊醒。
贺珏脑中回响起武校场上,自己好友鼓吹他的那番言辞,素日自己看见他的冷脸便生厌,恨不得避而远之,如此想来,自己还真未仔细瞧过他面容是何模样。
好奇心作祟下,鬼使神差地,贺珏举起烛台,悄声缓步移至程陵榻边,将烛台靠近他的脸,认真端详他的面容。
烛光明明灭灭,衬得程陵的眉目轮廓深邃而挺阔,程陵剑眉紧锁,嘴唇抿成一线,面上有些许冷峻,同白日那张阎王脸无甚区别。
此人真是……
贺珏撇撇嘴,暗忖此人白昼黑夜都一个样嘛,睡梦都绷着脸,实在不讨喜。
她对研究这张脸失去兴趣,站直身正欲离开,榻上程陵却忽然闷哼一声。
贺珏心头一跳,慌忙吹熄烛火,蹲身隐藏于榻边暗处。
好半响,不再听闻程陵有任何反应,贺珏神经松懈下来,缓缓舒了口气。
方才蹲下那电光火石间,,她脑中已跳出无数个,若被他发现自己夜间为何立在他榻边的托词。
她站起身,急急走开,搁下烛台返回自己榻上。
片刻后,又匆匆折返,轻轻唤道:“程陵。 ”
毫无反应,贺珏索性上手推他胳膊,提高声调:“程陵!”
他呼吸沉重,贺珏完全反应过来他的不对劲,探出手去试他的额头,烫得惊人。
贺珏起身连忙向门外去唤人。
一夜骤雨初歇,檐角雨珠滴落,在青石板地面上溅起清越响声。
园中有雀鸟啁啾,应和草间虫鸣。
天光大亮,白昼亮得刺眼,程陵悠悠转醒,被亮光刺得眼生疼。
他复又阖眼,喉舌作痛,浑身酸软无力,他已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何情况,想开口向外唤人,却忽地意识到自己周身环境奇怪。
睁眼见自己竟在从前的榻上,亦是贺珏进门后一直卧的那张,他侧首环视室内,搜寻贺珏身影。
贺珏正端坐在书案前,伏案提笔写字,神情认真专注,全然未觉榻上病人已转醒。
程陵便安静注视着她,她应该是在誊抄东西,时而翻阅书卷,时而提笔对着书卷往纸上抄写。
良久,良久……
贺珏竟真一直未察觉他醒来,程陵只得轻咳一声引起她的注意。
贺珏停笔抬头,见他睁眼看着自己,打招呼道:“醒啦。”
“你烧得厉害,昨夜已替你用凉水擦拭身体降热,仆役已去请大夫,即刻便到。”
她整理手中一把纸张,又道:“已遣人禀过将军和夫人,说昨夜我俩回府晚,舟车劳顿,今晨难以起身,夫人叫我们好好歇息。”
“军中也替你告了假,你无须挂心。”
她叠码好誊抄的书卷纸张,起身行至程陵榻边,问他:“你还有何吩咐,亦或有何不适?”
举止沉稳持重,事情安排得井井有条,还真有了几分将军夫人的气度。
见她眼底有浅淡青黑,程陵未答话,开口反问道:“你照顾的我?”
“我自个儿昨日也淋了雨,嗓中发痒,又力小身弱的,如何可能照顾你。”
贺珏解释道:“你的侍从细心照料的,我下令吩咐罢。”
贺珏瞧着他病恹恹的模样,有些想哂笑他,两人淋的同一场雨,自己不过身有微恙,他一个常年习武之人,反倒病来如山倒。
但思及他是病患,不好叫他生气影响情绪,遂理智住口。
程陵问她:“我怎会在此?”
他意指自己为何在这张榻上,贺珏轻描淡写道:“昨夜我命人将你挪过来的,你病得比我重些,这张软榻便先借你休养罢。”
侍从走进门来,道:“少夫人,大夫已至门外。”
两鬓霜白的大夫替程陵望闻问切一番,确认是受寒发热,为他施了几针,开出一张药方。
室内又只余两人,贺珏举着那张药方细细端详,片刻后,说道:“此方不好,见效太慢,我有更合适的方子,只是药材得回我院中去取。”
程陵无力抬眼看她,只哑声质疑道:“我竟不知,你还有治病救人的本事?”
贺珏轻笑着:“当大夫治疑难杂症是不够,我自幼身弱患病有旧疾,久病成医嘛,我院中那满园草药便是种来制药的。”
“虽说不是术业专攻,但我自己记录的方子皆是特殊法子,和寻常民间大夫的有些出入。”
贺珏已转身返回案前,抄起那沓纸张,边交待道:“我稍后便回一趟国公府取药材,你昨夜空腹入睡,此刻定然饥饿,若有力气了,可起身用些粥食。”
她卷起纸张出门去,程陵阖上眼,不再做声,鼻息间全是枕上被中的清幽药香,同昨日马车上一样味道。
他嗅着这淡淡香气,逐渐头脑昏昏。
贺珏回国公府没惊动任何人,在房中翻腾一阵,取了一堆装满药丸药材的瓶瓶罐罐,又令侍女们尽数打包好她制药的一套器具。
踏出屋子,面对着满园翠色草药,贺珏若有所思,终究还是转身吩咐:"取我的药锄来。"
在药畦中梭巡搜查一番,确定好自己要的药草,挽起长袖蹲下便动手开挖泥土。
腕上镯饰碰着锄刃叮当作响,正埋头挥动锄头间,忽被一片阴影笼罩住,眼前的郁绿中踏入一双墨色锦纹长靴。
“雁雁。”贺靖的声音从头顶落下,“回来怎么不递个消息?”
贺珏拍着裙上浮土起身,抖落手中药草的泥渣,好奇问道:“兄长如何知晓我归家了?”
自己进门时特意绕到侧门而入,不让守门的仆役去通传,就是为了避免撞上家里人,谁知还是被兄长逮个正着,早知如此她就该翻墙而入。
贺靖不由轻笑,解释到:“小七在院里忽然闹腾起来,叫唤着要往外跑,我便猜测极有可能是你回来了,未料到你果在院中。”
贺珏眼角微抽,心道贺靖这只大黄狗可真是一如从前阴魂不散,莫不是自己上辈子欠了它的债,那狗怎的就如此爱纠缠自己。
“你如此悄无声息跑回来,可是和程陵争吵置气了?”贺靖问道。
他自是知晓这两人素来不对付,每每碰面皆是冷脸相对,贺珏更是常常抱怨编排程陵。
当初阿娘和姚夫人要给这二人议亲,他便觉荒唐,未料程陵竟真会应下。
这二人的确极可能闹起来,然他却不认为贺珏是会和人吵完架,悄悄跑回家的性子。
“没有的事。”贺珏面不改色,"只是回来取些物件,取了便走,想着不必惊动你们。"
贺珏未曾让家人知道自己在研习岐黄之术,只说自己偏爱草木清气,才在院中种植草药,故而不着痕迹地掩饰着。
她回到廊下,贺靖亦不紧不慢跟上去。
贺靖忽而询问道:“雁雁,你嫁入程家后,我两次见你皆面色不好,你也不像从前般轻松爱笑,你与程陵可是依然水火不容,难以平和相处?”
贺珏低头在铜盆中洗净双手,一边想托词回答贺靖,说道:“阿兄多虑了,我已嫁人了嘛,总该稳重些,再如从前那般缠着阿兄嬉闹不像样子。”
贺珏忽地歪头,笑道:“阿兄瞧不出来么?我这是在学阿娘作当家夫人的样子”
贺靖闻言一怔,知晓贺珏常在他面前胡说八道,没好气道:“真是笨蛋,你是为兄带大的,你什么模样我还不了解,在我面前装什么当家夫人?”
贺珏呵呵笑起来,继续插科打诨:“我得尽快进入做程家少夫人的角色,阿娘管理府中事物时不就常板着脸嘛,我就当在阿兄面前练习了。”
贺靖无奈,道:“别说这些傻气话了,我问你,昨日是何情况?”
兄长已移开话题,贺珏也正经起来,大致向他转达昨日亲历的争执现场。
贺珏言罢,贺靖眉宇间浮起怅然,问道:“她可有事?”
贺珏回想起昨日所见的许绒,道:“她倒是无事,那陈家人终究也没能奈她如何。”
“那......”贺靖欲言又止。
“我转告她了。”贺珏知晓他欲问为何,主动接话。
贺靖幽幽问道:“她可是生气?”
“那倒没有,不过阿兄,我觉得她的反应有些许反常。”
贺珏回想起昨日在雨中回首,见到许绒阴郁的神情,依然觉得瘆人。
贺靖垂眸,陷入沉静。
贺珏令阿愿将药草收拾妥当,贺靖问她是否与爹娘打个照面请安。
贺珏只说稍后有事,不便耽误,改日再回府看爹娘,带着阿愿便要急着离开,程陵还躺在榻上在等着吃药呐。
途经竹园时,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狗吠,吠声响亮。
贺珏回首,便见贺靖院中那只叫小七的大黄犬,吐着舌头喘着气,以疾奔的速度冲自己而来,跑动时尾巴晃得如稚童手中的拨浪鼓般响亮。
“哎呀……!”贺珏抬腿就往前跑。
一边高呼抱怨:“阿兄,管管你的狗,别来烦我啦!”
听见狗吠,贺靖从恍惚中回神,贺珏已经远远跑出去,小七经过贺靖,贺靖下意识去抓,只抓住洋洋洒洒一把柔软狗毛。
小七奋力追逐,离贺珏终于仅有一步之遥,欢快地跳起身准备扑到贺珏身上。
贺珏只顾躲避,忽见前方翠林绿竹中,翩翩而来一个湖蓝色倩影。
贺珏忙不迭奔向那抹湖蓝,边高声呼喊:“阿姐,阿姐救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