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完仙界大会，风予一边回去，一边啃着手里的果子。
那晶莹剔透的艳红果子咬下去脆生生的，嫩得用牙轻轻一磕就破，满口都是甜蜜的香气。
她袖子里还揣着两个，是刚刚结束时天星娘娘塞给她的。
说是地日仙君在南海种的，十年结一果，每一颗都会讲话。
那两颗兜在袖口暗袋里，一颤一颤地在裹在里头尖声尖气地叫：“天星娘娘风华绝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都是地日仙君教的。
风予吃得时候颇有种罪恶感。
她又罪恶地啃了一口，满手汁液横流，半点没有神仙的样子。
无所谓，她本就不是天生的神祇。
仙家都说她运气好，得到万川仙尊的青睐，得了他一根仙骨，无需渡劫，无需功德，即可成仙享长生永寿。
天界中的万川仙尊，一身仙骨乃天地山川所铸，这样尊贵的神甘愿为她受寒水炼狱之苦换她成仙。
多么动人的爱情。
可事实上，风予已经有二百年没有见过万川了。
哪有什么永生永世的爱情？这才五百年就相看两生厌了。
风予把手里的果子啃完，随意在衣服上擦了几下走进青云殿里。
万川仙尊的青云殿景致向来不错，入门便是亭台水榭，烟雾缭绕中开着万年不败的荷花，一池粉白，被圆盘似的荷叶簇拥着，更显出尘。
被万川仙尊用仙力豢养着的花，能不灿烂吗？
主人许久没回来了，还是这么艳。
走入厅中，风予隐约听见有人在房内说话。
是女子的声音，听不清楚，但温柔婉转，像是被微风吹动的铃，叮叮当当，絮絮入耳，很是挠人。
客人？
万川回来了？
没多惊喜，风予大喇喇推开门，发现房间里那画着山川湖海的屏风后面，影影绰绰两个抱在一起的人，跟入了画似的。
就算许久未见，风予也记得这个身影。
清瘦颀长，身姿挺拔如苍松劲竹，总穿着浅绿的衣衫，袖口是连绵不绝的山川，像晕开的墨。
那个人曾经看着她的时候，眼底是能让她毫不犹豫跟他离开的温柔深情，是予她仙骨的坚定决然。
可都是曾经。
现在怀中的人，不是风予。
风予顿在门口，有点懵。
真的只是有点懵。
这算什么？捉奸现场？
风予站了会儿，发现这两人似乎太过投入，完全没注意到她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开口打断：
“你们……在干嘛？”
在风予出声的一瞬间，那两道缠在一起的身影骤然分开，像被一棒子打散的鸳鸯。
要不是这青云殿她住了百年，风予都有种自己才是恶人的错觉。
这叫什么事儿？两百年没回来的人，一回来就给自己一个大惊喜？
其实风予这个名字，也是万川仙尊取的。
本名在成仙之后便洗去了，她只依稀记得自己作为凡人时姓陈。
算来已经五百年过去，她成仙后便沉睡了二百年，醒来后万川还如往昔一般守在自己身边。
眉眼像晕开的墨痕，温润中带着一点锋利，额间代表仙家灵力的光闪烁，眼中流露出几分担忧。
他说：“你终于醒了。”
风予以为，不过是眼睛一闭一睁，什么都没有变化，只是睡得久了点。
对仙家来说，二百年也不过弹指一挥间，又有多久呢？一局棋都能下个一百年，二百年算得了什么呢？
可她醒来后从万川眼底看见淡漠、看见忽视，唯独没有看见曾经的爱意。
风予也不自讨没趣，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为了逃离一个火坑，所以才和万川离开。
未成仙时，她在的人界还有皇帝，她是丞相之女，玉叶金柯，娇生惯养。
可那时朝堂**，皇帝已入古稀之年，惶惶不安，想求长生。
晚年得一妖妃，终日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妖妃入魔，差最后一道，帝王精气。
一得精气便成魔，飞天而去。
皇帝还以为她是羽化登仙，访遍天下道士先知，言说十灵日出生的纯阴之体，便是妖妃留在人世的最后一缕魂。
那个倒霉蛋正好是风予。
她十六岁便被接进了宫，看见皇帝垂垂老矣，一双眼浑浊不清，口中唤她：“仙子……仙子……”
风予吓得花容失色。
好在那时万川仙尊从天而降，把她救走。
之后的故事就非常老套了，两人相爱，约定永生永世相守，万川连给她的那根仙骨，都是亲手剖出来，满手鲜血，捧到她眼前的。
怎么就不爱了呢？
风予也想不明白。
她还记得，二百年前的时候，她还傻乎乎问万川。
万川看着她，眉间青光闪烁，他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不似从前。”
现在想来只想翻白眼。
看着二人散开却又缱绻不舍，融在屏风后面，黏黏糊糊的身影，风予忽然觉得，没意思。
成了仙没什么意思。
感情也没什么意思。
这几百年都没什么意思。
万川未动，倒是那女子先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一袭妃色长衫，摇曳生姿，看起来弱柳扶风，确实是万川喜欢的那种小白花样貌，风予也是这个长相。
那女子看着风予，唇被她咬得殷红，更显楚楚可怜，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姐姐……我……”
声音清越，泠泠动听。
“别，我不是你姐姐。”风予摆了摆手，打断她的话，目光直直看向屏风后面那道颀长的身影，“新欢是吧？”
万川缓步而出，不甚在意地看着风予。一身清冷矜贵浑然天成，俊美的脸上云淡风轻，半点羞愧没有。
风予知道，万川根本不屑解释。
她叹了口气，道：“算了，我也觉得烦了，今天仙界大会还被天星娘娘问呢，要不咱们断了姻契？往后互不相干，怎么样？”
这话说出口的一瞬，风予只觉得松了口气。
她憋了好久，只是没有勇气，现在想想，如果能回到人间好像也不错。
风予在仙界和人界看过很多眷侣，没有一对像她和万川一样。
可情这个东西，人人不同，人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相处之道，哪里有一模一样的呢？她想，自己和万川可能也是别人眼里的眷侣，不清楚的人大概会觉得她运气好极了。
清楚的人又会觉得她惨极了。
而她自己觉得，一半一半吧。
她确实借由万川成了仙，过上了人界修仙之人梦寐以求的生活，她也没有爱他至深，比如像现在，她也可以轻松说出断姻缘的话。
论说起来，不算太惨。
万川听见这话，本来淡然的眼底忽然浮上来一点讶异，他眸光微闪，似乎在斟酌风予到底是气话，还是真心，“当真？”
“真的啊，我跟你开玩笑干嘛？”风予摆摆手。
……
聊开了反而一身轻松，她出了这屋，出了青云殿，路过外头那一池粉莲时，竟觉它们比从前开得更艳了。
风予在想：会不会万川也只是把她当做养在宫殿里的花，希望她永远不变，永远和从前一样。
可她从前是人，现在是仙，不是没有意识的植物。
***
“那个女子，是昆仑天女，不过是寿命比较长的凡人罢了。”风予对面的女子一身珠翠璀璨，身上瑞气逼人，盈盈一笑活脱脱凡间画册中雍容华贵的神仙走了出来，此刻即便是满脸嫌恶亦是光彩万千的，“要不我去昆仑主那里告状？让她来不得仙界。”
“没什么意义。”风予耸了耸肩，“没了她还有其他人，她不来仙界，万川也能去昆仑，我和他就是没感情了，我觉得断了姻缘挺好的，我把仙骨还给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低头挑着摆在桌上一个个晶莹剔透饱满多汁的艳红果子，风予刚拿起来一个，果子就在她手心甜甜叫道：“天星娘娘风华绝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
天星娘娘和地日仙君皆是在凡间有名有尊像的神仙，每年祈求平平安安拜的就是眼前这位瑞气逼人的女子，而祈求修道顺利拜的就是地日仙君，二人的尊像经常一左一右，互为陪伴。
这才是真的神仙眷侣，自己和万川跟他们比起来简直跟小孩子过家家似的。
风予在盘里翻着，想找个大点儿的果子，“今年怎么回事，没一百年前大啊？”
“人界正是劫难中呢，产不出什么好福缘，最近才好点儿，能吃着就不错了。”说完，天星娘娘欲言又止：“那……你们什么时候断？”
“他说那个什么昆仑玄女道行不够，受不住他的仙骨，等她再修炼个十年吧。”风予一口咬开脆嫩的果子，甜蜜的香气在口中溢开，那尖尖的声音还在她嘴里回响着。
风华绝代代代代——
“那你不知道如果断了姻缘，他收回给你的仙骨，你是什么下场吗？”天星娘娘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
“我知道啊！”风予相当乐观，“大不了回去做个凡人，我看做神仙也很无聊，不如回去做凡人，我生来就是凡间的人，现在回去也算落叶归根了不是？”
“……”天星娘娘欲言又止，“没了仙骨会魂飞魄散你不知道吗？”
风予的笑意僵在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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