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过一场西风,满山的白就纷至沓来。而在别墅周围成林十里的苍老树木间,还藏着些松针墨绿。
经风一摇,形迹就显露出来。
新雪那样颤颤巍巍,落在一人肩上。没被及时掸去,便随着时间流逝,被体温浸染,化在冲锋外套的雪地迷彩间,无影无踪。
……六十一天了吧?在这里蹲守的第六十一天……
她从树枝上跳下来,轻盈得连雪都没带下多少。
事情不多,脑子记就可以了,没有写日记的习惯。本来就不该被记多久。
能算什么事呢?
比如,十月初一天,她还吃着营养配比均衡的自热饭时,一个邋遢中年男人和一个衣着考究的年轻男人就结伴赶到这里,之后带着一队家政公司的人,重新清理了整栋别墅。
又比如,这个月,连泡面的热水都来不及备齐时,那个一脸荒野气的小伙子,从地下室入口悄悄来回过几趟,然后再没露面。
又或者,那个独自开车上山,进了别墅就没再出来的中年女人……
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前几天晚上,一个半吊子道士也进了地下室。因为他似乎是任家的。
这两天更是别样热闹……自然全看在眼里,可又不当回事。
她知道自己只是个行走的摄像头,职责有限。所要做的,只是把看到的、听到的传到燕京老宅里,传到那个仿佛不再问事的老太太跟前,就足够了。
要是能尽早回去,不再整天吃同样口味的泡面,就更是天大好事。
至于也在附近活动的张部长的人……呵,她知道他在哪里,也亲眼看到他扎破了中年女人开来的车,锁上了别墅的大门……可那又怎么样呢?哪怕他杀人也好,放火也好,全都没关系。
至少,那位交代她来这儿的人——任传铎说,没关系。
话虽如此,还是依稀有种感觉,仿佛事情不该这样……老太太总是话里有话的,只不过端着长辈架子,不好当面发作。倘若还同从前一样,绝不可能如此云淡风轻就了事……
思来想去,整整两个月过去,她才一锤左手掌心,明白些什么。老太太当时想说的,其实应该是:
累了,毁灭吧。
吧?
……
正如三年前低估了那场夏季暴雨,眼下,人们又低估了这个冬天,这个即将横跨15、16两年的全国寒潮。
一句知名悖论再度应验:我们从历史得到的唯一教训是,我们从没有从历史中得到教训。
市中心风雪积累一夜的重量,就送走了太多年轻的街道树。铲车开道,撒盐融冰,四处都在忙活,可清雪的人手,没能及时分配到郊区来。
因而信号也恢复得要晚一些,直到夜幕再次降临,那个众人等待已久的时机,才姗姗来迟。
随着电脑传来一声“嘀”的提示音,监控录屏文件开始向外传输的第一秒,所有人都已就位。
在是雪用枪托猛砸二楼楼道尽头的那扇窗户四角时,今年燕京郊区的第二场大火也烧了起来。
可怜的街溜子,已经醒过来,一早和昏迷的陈拾一起,被转运到了地下室。此刻的他,五花大绑,嘴被毛巾塞住,又用绳子从外围缠上。讽刺的是,这些玩意儿还是从他自己身上搜出来的——他绑砖瓦厂厂长剩下的那些。
寸步难行,只能对着那个坐在工学椅上的背影干瞪眼。而椅子上的人并不搭理他。
那是又熬了一天没睡的闻山白,眼睛红透,数不清血丝,眼皮肿得和眼睛还能睁开的部分一样宽。一直盯着电脑界面平稳传输的文件,无暇他顾。
街溜子努力蹬着地板,欲哭无泪,因为他能闻到空气里浓烈的烟味,还能感受到身后温度逐渐升高的墙壁。想发出点声音示警,可闻山白累得连句“别吵”都没给他。
二楼那边,情况虽然不容乐观,但到底有了点希望。
天寒地冻一把火,就算再强硬的玻璃,也抵挡不住这般拉扯。热胀冷缩之下,加上是雪熟练的破窗手法,那窗户终于爆裂成一扇冰碴,带着胶一点一点被砸出楼外。
电光火石之间,立马有人朝这个方向放了几枪!
是雪第一时间背身过去,躲于墙后,找准时机,随便回敬一发子弹,也不管打没打准。
因为就在同一时刻,别墅另一方向,楼梯口那房间里,温起也用类似手法,轰然破开了窗户玻璃,紧接着,三两下翻过窗户,用床单拧成的绳索滑到楼下。
他左右看看,便向窗台招手示意。
肃衣不敢停留,即使毫无运动细胞,也努力爬出了窗户。
在落地前一瞬,又不经意看了眼地下室方向……到了这个关头,他仍然想说出一个更完美的解决方案,可怎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想了一整天,也找不到这样的方案。
“小心……”
温起不敢大声,连抱带拽地照顾肃衣落地,然后就和他一起合力抽掉了绳索。
又是几声枪响,不辨方位,震耳欲聋。
肃衣有些恍惚,差点平地摔进火里,幸好被温起及时拉住。
“没事,在另一面。”看他满脸担忧,温起还是问道,“闻老师她们?……没关系的吧?”
“……没关系。”
肃衣脸色苍白,但就和在别墅里面不改色地承诺过一样,“全速下山,绝不回头”。他一直在努力往前,一步都没犹豫。
“真的啊?”温起一边判断周遭情况,一边半信半疑着跟肃衣往前走。
“……真的。”肃衣眼前飘满了自己大口呼出的白气。
显然,他是想让温起没负担才这么说。可他也知道,不回头不是出于勇气,甚至不是出于对闻山白的信任,而是害怕回头看。
闻山白……反正谁都劝不住,只有无条件相信,才能保证不出变故,将所有风险压到最低。她这点疯病想都不要想,就知道跟谁学的。
肃衣狠狠地咬着牙,想着自己一定要努力活着,活得比闻山白长,等牙齿都掉光了,到她墓前跳一曲俄罗斯土嗨,再嘲笑一句:傻逼。
而眼下,他清楚自己是唯一的累赘,所以只是拖着那副残躯,那副他自己比谁都深知无药可救的残躯,一点一点往山下跑。哪怕身强体健如温起,都只能犹豫地跟在后面。
他们并不知道身后会发生什么,只是一味地跑着,又很矛盾,不敢用全力,太容易打滑,容易因为看不清路况而绊倒。万一从某个路段直接摔下悬崖就……
不愿意想,那终归是个如梦魇般的夜晚。
天地寂灭,似醒非醒。
不知从哪里落下的一点灵动火光,像从古书里飞来的,随风飘摇,孤单得恍如随时都会熄灭。那么渺小,却又那么决绝。
劈啪一声,落在屋顶,绽放成火团,仿佛为了证明,它已经彻底脱离了纵火者的手,肆意而为,和墙下烧了一圈的**一拍即合,将整个屋子吞没。
然后就那么一直烧着,烧着……
是错觉吗?好像有一两点火星飘落到了他们身边,同蝶衣一般脆弱,还没察觉到它的来路,就已湮灭在无尽夜色中。
温起遥遥回头,山顶巨大的火团映满了他的双眼。
……
“您不打算活着出去了吗?”闻山白单手捂着口鼻,想喊是雪。可她看不见烟尘里的境况,勉强走到楼梯下面,靠着墙壁,瘫坐下来。
然后又听见两声枪响,一阵耳鸣。
“前辈!”
她又用力喊了一声,将所剩无几的力气调动起来,扒着楼梯栏杆,向上挪动脚步。
才这两步,就看见了骇人一幕。
灰土满身,脚步虚浮,是雪就那样,带着流满半边脸的血晃了过来。
“……您?”
“擦伤而已,外面那个,击毙了。”是雪擦都没擦,平静说着。
闻山白觉得一阵头晕,想将目光从那些血色火光中移开,可四处都是红色,避无可避。
“那边呢?”是雪看向地下室。
这句话在闻山白耳朵里也带着嗡鸣,但好在能听明白。她一边往地下室挪着,一边答道:“时间刚好,他们走那会儿,第一个视频都没传出去,主机我砸了。”
“……还有两个呢?”
“都从温起说的地下室出口扔了出去……”
“那行……”
是雪越走越慢,顶着那半边脸的血,诡异地笑起来。她一直看着,就看着闻山白走到地下室暗道门口,一直那样笑着。
在闻山白听不到她的脚步声回头看时,竟掏出枪来,以最后一发子弹抵着闻山白额头。
“现在……可以说实话了吗?你为什么来这儿?”
那样笑着。
闻山白震惊了一下,一大堆辩解的话都堵在喉咙边,而这次怎么也清醒不过来了。她无奈苦笑:“您果然不信……可我说的,都是实话啊……”
“残缺的真相?比扯谎更偏颇。”
闻山白扶着身后的墙,整个人摇摇晃晃:“……那可以说说,您为什么不信吗?”
“你和陆芊,认识不过五年吧?值得拼命?”
“五年而已,当然不值……可您怎么会觉得,我只是为了……和她相识的那五年呢……”
“直说。”
闻山白什么都看不见了,也不知道自己眼睛是不是还睁着……
“……陆芊,只是最熟悉的一个吧……细数起来,她这样的人又何止千万……生来就无路可退……
“人都说你过得怎样,很多时候取决于你的起点如何,原生家庭怎样……可这世上……为什么要有起点这种东西?难道陆芊生来就不配父母关心,生来就不配安稳日子……
“……我哪配说这些……不过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也操不了那么多人的心……
“我也只是认识陆芊而已……只是希望,那个用尽全力让自己活得干净体面的,命比纸薄也要与天争争的人……走得不要那么不明不白啊……只是这样……
“这样说,您还相信吗?……”
“如果你不问最后这句,或许我已经信了。”
是雪没有后退半分,像面对穷凶极恶的匪徒一样,步步紧逼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
而闻山白就带着那苦涩面容,退无可退……在某一瞬间失去全部气力,直直倒下去,再没能站起来……
……
肃衣一直横冲直撞般走在前面,温起一路忐忑着断后。漫长的山路,比走了一辈子还要长,荒芜寂寞,却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那时的他们已经走到民居附近一条大路边了。
正当肃衣又要一头栽进雪里,温起还没来得及伸手,一个人就从前面接住了他。
眼神中看不出喜怒,看不出疑虑,什么都看不出……但还不至于认不出她。
任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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