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至少有朵云
很专注地为你白过一回
这秋天,至少有辆车
钴蓝色地为你停过一次
甚至有个人,特别是为了你
痛彻且枉然地枯坐过一阵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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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倒在火海里的那时候起,闻山白就失去了对现实世界的感知力。身体比托举着整片大地的虚空还要轻。
没有方向,便执着地无限下坠;没有尽头,便随身侧点点光斑一同黯淡……
隐隐半条地平线落在最远的视野之间,可仍旧夜黑无月。长风过地,满面灰尘,仿佛每一秒都在老去。
整条路都那么远,由水泥压成一地冷灰,延伸远行。
似乎还能感觉到,在那漫长冷灰调之上,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人,烙印般。
她黑色微卷的长发用树枝随意挽起,凌乱,无序。被污血凝固的鬓边,连风都不能吹起。
站得好远,可手里握着的匕首,还分明地映在记忆里……刃上劈裂几处刀口,刃尖滴着浓稠液体。
她大概同样无知无觉,只有眼睛追寻着两点似近还远的车灯,试图站成一棵风化百年的枯木,用指尖捕捉空气里偶然飘过的尘埃。
在她脚下,堆满了仿佛残存着生命痕迹的肉块,内脏和翻出的脂肪散落着,血污、排泄物、腐烂,或者说地狱本身……但是没有气味……
大口呼吸,只吸入一口凉气。
原来还活着?……是算活着?还算是幸存?
她没有低头看。
依稀记得什么,比如自己的力气不大,每一刀都割得很钝,试图将某些能称为垫脚石的往事,一点点切碎,剔除出记忆……然则却是附骨之疽,将一切伤口割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晰……直到再也忘不掉。
这个夏夜好冷,加重了所有类似孤独的情绪……
天地寂静。就那样一个人走了几个月,几年,几辈子,什么都没遇上。
所幸还有那一双车灯是暖色的。如熹微烛火,在空气尘土的折射中明灭着,不知说些什么。
亮过几次,暗过几次,似近犹远……
直到突然来到眼前,炫目到需要用手去挡,才发觉是越来越近了。
驾驶座上飞奔下来一个人,没看清是谁,只听见对方喊“阿芊”。
等被那人抱住,按在肩头,脸便贴着那块卡其色风衣的布料。布料温软如猫,她便觉得自己也像猫一样柔软了。
匕首当即掉落在地,轻轻敲击了水泥地面,然后和所有的碎肉一起消失在那条路上。身边翻卷出一片灯海,她和至理经卷相对无言。
路总是很长很长,不知去往何方……
只是那时,她恍然看到一只狱底谛听,满眼皆是晦暗,却也能一身通灵。而那时,谛听也听见一只穷途困兽,胸口填满一腔呜嚎,却哭不出声。
曾有一瞬,皓月破云而出,用所有的光集中照亮着她们眼前的路,好像要将所有未来和盘托出。
然而,然而。
大音希声,路,已碎成了春汛时节一往无前的河面,就在那轮皓月碎成破镜之前……
而她们只能继续下坠……
……
坠到快要忘记时间点的地方,坠到轮回倾覆再也扶不住的时候……或许还会想起,是某个霜林红叶的暖秋。
有微雨轻风,撑着伞走过长长甬道,在早已陈旧的公交站台,略显刻意地打个照面。
她单手撑头,望向远处,看都不看一眼,就用慵懒的声音说道:“你来了。”
闻山白拿着杯子,看她从狭窄的候车椅上让出半块地方:“……你知道我会来?”
“你经常来吧……”她转过头,“总来做什么?盗墓吗?”
闻山白也在站台座位上坐下,像拿着剧本,精确表演着那时应有的哑口无言。
“我说盗墓。”她坐得近些,“没听明白?”
闻山白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的路,看着张望找人的导游,还有金瓦红墙的殿宇,低头笑笑:“盗墓?……永乐大帝的皇陵?什么江洋大盗、法外狂徒啊……”
“是啊,谁知道你想做什么,毕竟……”她踩踩脚下坚硬的石砖,“这地宫还没打开过呢。”
闻山白一愣,不知如何接话,她便转过头去笑了好一会儿。
“那换个正经行当说吧,考古。有时候也想看看,没被动过的皇陵里面到底长什么样?看看权力巅峰的人怎么看待死这件事……”
“……怎么想这么老气横秋的事?”
“那你又怎么说?……我还没见过20岁的人拿着保温杯,到处逛皇陵呢……”
闻山白抬头对上她的目光,心想自己真泡了杯枸杞,几乎本能地将杯子反手背过身后:“你不也在这里?”
她不回答,只是岁月静好般笑着。
然后迅雷不及掩耳,虚晃一手,趁不备将杯子抢过,完美躲开对方各种抢回的动作,打开杯盖,朝里看去。
她站起身,顺势后退半步,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然后面色复杂地“啧”一声道:“这茶真的太老了。”
闻山白根本抓不住她,她便得意地继续着自己的打趣,又退半步,微笑着摔向背后。
摔向那无底深渊……
她带走了照着这座站台的所有光和亮,将那一人留在原地,任其与自己的笑声一起,被下一轮黑暗淹没……
……
是场梦?
对,是梦。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梦。
就在埋头搜寻醒来可能的过程中,闻山白还是落入第三处梦域,那里更加混沌,更加迷惘……
或许是一座迷宫?那应该按照单边法则行走?可怎么,总也走不出去?
周围一切都在运动?
是啊,那些墙。每一面墙壁都蒙了铁丝纱网,有大片闪烁的微光从墙后透过来,粼粼深邃,宛如海底,可光源来处又在哪里?
伸出手去,光与墙便如雾散开……她看不见任何人在那里。
但属于自己的,还有属于陆芊的声音,就在重重叠叠的墙后不断浮现着,清清楚楚。
“山白,我可把自己交给你了……
“无论以后……我去哪里,也要麻烦你……”
她猛然转头寻找声音的方向,可下一句又从别处响起。
“先说明白,去哪里?”
“……我也想不到能去哪里,或许还在原地,也或许变成灰吧……到时,找个安静地方,埋了我,好不好?”
“你最近越来越悲观了啊……”
“是变悲观了……你会不会觉得?要是放在从前,便是天上仅有、人间绝无的东西,只要有一丝希望,我总要争一争的。
“可现在不一样了。更多时候会想,凡是人说要我去争的,大都是不值当的吧……
“而自己想要的,拿命去换也换不到……
“明明什么也得不到,就是松不开手。大概想做点事,谁都想不到、不敢做的那种……”
“……听起来还是天上仅有、人间绝无啊……”
“还以为你会拦我……”
“……不会,如果你不仅能做到想做到的,还能活下来,我一定比你还高兴……”
“要是那样,我也会很高兴……
“时间之海浩瀚无际,而山高水长……
“珍重、珍重……”
“时间之海?是什么?”
“对啊,是什么?……”
她在迷宫里逡巡着,无比茫然。
而光一点点融化着所有的网,身边一切逐渐变得温暖,接近炙热。她突然想跑起来,可腿迈不出一步,只能眼看着所有景象离自己远去,一根线都抓不到……
……
“陆芊!——”
从最后一片铁丝纱网中挣脱出来时,已是醒了。
最紧张的一口呼吸被松开,抽离了身体。
屋内阳光刚刚好,穿过锈蚀窗框中的浑浊玻璃,也穿过半张二十年前流行的海报,照亮每粒尘埃。
她躺在床上,被子小小的,轻轻摸过,像是幼年那时亲眼看人弹过的棉花……
还能感到半身冷汗。
听觉比在梦里更客观明晰,比如室内另外一个人开口时,她就听得很清楚。
“这两场大火,算是把陆芊活过的痕迹全烧完了。”
任蓝。
她穿了件深色毛呢大衣,坐在那张残缺海报投下的影子里,坐在一张曾经刷满绿漆、如今难辨分毫的木椅上。
闻山白揉揉眼睛,又觉得抬手时使不上力气,便安静躺着。
“……蓝姐……我做了场梦,梦到自己因为熬夜快猝死了……”
几点微光落在任蓝的睫毛上,她点点头:“那不是梦,你确实差点睡死了。”
“啊?”
“现在是11月18日上午10点,睡了多久自己算。”
闻山白一脸木楞样子,劫后余生时,反而对活着感到一丝陌生:“18号?这么久……那刚刚的,到底是梦……还是回忆啊……”
“什么梦?”
她用力挤挤眼睛,眼球依旧在疼:“……不知道,忘得差不多了……应该是在做噩梦吧……”
“醒过来就好。”
“嗯。”闻山白闭上眼睛,笑了笑。
“不问问其他人怎么样了?”
“可以吗?……还以为是我不该知道的。”
“又不是公事。”任蓝掸掸在屋内沾染上的灰尘,摇摇头。
“肃衣温起都还好吗?”
“肃先生没事,只不过有点感冒,温道长更活蹦乱跳,昨天就下山了。”
“那就好……”闻山白整个人都在光里,包裹在那些轻舞的尘埃中,恍着神。
“别的?”
她没力气去想,但还是尽力去想:“还有三个人呢?……”
“是说三个活的吧?我送过去的那个没大碍,现在在久行诊所,另外两个……都因为中弹失血过多,转去了大医院,具体情况不明……有空说说吧,你们在里面遇到了什么?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知是一时迷失在混乱的记忆里,还是没想好从哪里开始,闻山白看上去仍有几分呆滞:“不知道……奇怪,原本我好像理清了很多事,现在却又想不透彻了……总有些地方走不通……”
任蓝不愿勉强,挥挥手道:“算了,也不是什么急事。等你清醒之后发我一份文件吧。”
“好……”闻山白用手背抵着额头,“蓝姐,你到现场时,大概什么样子?”
“火太大,也就只能在外面给你们收个尸……当时那小愣头和中年男人,都在一辆抛锚的二手车里,你倒在车边雪地上,是局长躺在你旁边,门半开着……后来听说灭了火,废墟里搜出三具尸体,两具在屋里,一具在门外。”
任蓝向后仰仰,椅子便嘎吱嘎吱响着。
“原来如此……还好天冷有助于止血,希望没事……”
闻山白慢慢呼出一口气,还是强撑着坐起来。窗外,明媚的阳光刚好给高天孤云镀了层边,雾在山间绕着,仿佛缠过一圈又一圈的旧绷带,似乎很暖和……但她也知道,只是因为室内有暖气罢了。
这里是山下的旅游写生区吧。
“蓝姐,有件事……我有种感觉,清和李毌机,是不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你也看出来了?”任蓝受不了嘈杂声音,便从吱吱呀呀的木椅上站起来,将另一扇窗帘也拉开,“你说有些路走不通?难道想问李先生?”
“……算是吧。”
“就算是我问,他也不会说的。”任蓝无奈说着,伸手摸摸暖气片上的一碗粥,还是温的。
闻山白看她一眼,倒是饿过了头,没想吃什么,只是继续问道:“其实我是想说……可以揍他吗?”
“认真的?”任蓝皱着眉头。
“认真的。”
“那哪天组个队吧,我也想……”
闻山白听她这么回答,同样错愕。
“……认真的?”
“认真有什么用?就算这样,我们想知道的,他也肯定不会透露。”任蓝摊摊手,似乎不在开玩笑。
“什么人啊,难道就油盐不进……有其他方法吧?”
任蓝转过脸看着她,点点头,试探着问了一句:“我或许不行,但你可以问问清?”
“清?……我?”闻山白看向任蓝那真诚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和李先生认识都快十年了吧?我和她不过萍水相逢……”
“我倒觉得,她对你似乎是有点不一样,哦,只是猜的。猜错就算了……”
“……”
闻山白还没说出口,任蓝见那纠结模样,就依稀了解她的意思,叹口气道:“先不管吧,这事还得从长计议。就说眼下的,你多少该惜命一点,陆芊本来早就……这也不是能挽回的事,何必老是首当其冲?我这边又不是没人可用……”
“我又不比旁人金贵,谁的命不是命呢……”闻山白摇摇头,“明明是我给你打工,结果反过来添了好多麻烦……”
“自作多情,谁专程管你?顺路而已。”
任蓝知道今天不会有坏消息了,一把拉开门,任凭满山的冷气冲入室内,吓得闻山白立刻裹紧了小被子。
“我确实是要走了,粥就在暖气片上,自己喝。公交系统基本都恢复了,还有不少大学生在山里写生,你要没事,就找找有没你们学校的,拼个大巴回去吧……”
“好……阿嚏——”
任蓝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可怜样,便大发慈悲关上大门,才往院外走去。
而闻山白东找西找,在枕边摸到自己的外套,没多想,立刻拨通了肃衣电话。在响铃的十秒内,已经准备了一万句用来道歉的套话。
可她最终没说出一句,开口只是:“呃,阿肃,你还好么?”
肃衣似乎在忙,闻山白猜他是把手机架在肩膀上回的:“……失踪两天,被老板骂一顿,算好吗?”
这话虽不客气,但听起来鼻音也不重,比想象中要好很多,她松了口气:“没耽误项目吧?”
“怎么不耽误?”他停了停,“……没什么,赶赶就上来了。”
“不愧是你!……加油,国家栋梁!”
肃衣已经习惯了闻山白的吹捧话术,懒得搭理,另说起别的事来:“日磾我接过来了,冰箱里的鱼连尾巴都没剩下,真有它的……”
想起这小东西,闻山白难得轻松,笑着说道:“原本就是野猫嘛,厉害得很……”
“这不是重点……有个事我想问下,那位大佬前一段时间不是住过你家吗?装在门上的那个小机关跟她说过没?”
“嗯,说过,怎么?”
“哦豁,那有意思了……你家被人闯过门,那根线不在了。”
肃衣原本以为对面不说吓住,也会停下来好好想想,谁知闻山白仍旧没心没肺:“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知道他们要找什么,留着给扑空的。他们不让我查陆芊,我又怎么可能把陆芊的事留给他们经手……阿嚏……”
“……您这惯犯发言是怎么回事?”
“哈哈哈,爱谁谁。不管了不管了,脑子疼。蓝姐说得对,都烧干净了,谁都别想再查。我算哪根葱,就知道困,想睡到地老天荒再醒……”
肃衣听出点落寞,不由在心里同情了下她,但只有一秒。
“……随你。这世上轻松好玩的活法多着呢,老没事找事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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