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杂草也长。这任家老宅,年代也够远了。
听老太太说,这里原本是清末某个公公的外宅,战乱里被一个乡绅拿下,租给往来客商朋友的。
不知道都住了哪些人,单从修葺的痕迹来看,便能知道有在院子里种了一树白梅的,也有在门口立了两三株桃李的,锯掉门槛用以待客的,戳掉老燕窝嫌弃聒噪的,还有将水井修缮,砌了坚实砖台的。
老太太当年买下它时,就觉得这里有太多旧事。
但那些旧事到底是什么模样,却从来没看清过。就像每年春夏,从地砖缝隙里长出的杂草,除不尽,也认不出。
风净带着手套,将刚拔下的一棵草丢进竹编簸箕,便看见老太太从屋里走了出来。
“道由白云尽,春与青溪长。时有落花至,远随流水香。闲门向山路,深柳读书堂。幽映每白日,清辉照衣裳。”
从念诗的声音就能听出她身体状况很好,中气十足,雷霆般的目光依旧对屋里那根龙头拐杖不屑一顾。
只是也许,人一上年纪,话就变得越来越多,要将曾经人海浮沉数十年的不苟言笑,尽数讨还回来似的,将一切牢骚不包装不修饰、随心所欲地说干净才行。
风净刚刚就听见她念完诗,就嘟嘟囔囔起什么来,于是便放下手里的杂活儿,坐到门边陪她。
和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一样,她看到晚辈,一开口就是:“你怎么还在这儿?就没想过自己?大好年纪,不说搞点大事业,就算去谈个对象,到处玩玩也好。老在我跟前是个什么事儿。”
风净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说:“随师傅今早来电话了。”
老太太点了点头,依旧不想坐下来,仍然站在门边看院子。
“是说王家小姑娘的事儿吧?她还好吗?”
“挺好的,和平时一样,就算放假,都在教室里自习,哪儿都没去。”
“嘁,自习,这也不好,”任传铎原本还想再说两句,看见风净笑着看她,便也打住,“算了算了,别人家的事……给她的生活费别断了,还从那个账户打。”
“一直照办的。”
“小蓝呢?……”
“您不是……让我今年不用再跟着她了吗?”
“是吗?”
任传铎经她这么一说,好像才想起一些事情来。
诶?当时,是为什么让她别再继续暗中关照任蓝的了?
是因为她从门头沟山区回来时,因为吃了太久泡面人瘦了一大圈?还是因为任星没打招呼就替自己清理了门户?还是因为近些年问起任蓝近况,那孩子总敷衍说一切都好?
却又全忘了。
“是……人老了记性差了。”
“您不是老了,是想凭脑子记的事情太多了。就算是我们这年纪的,这样做也健忘啊。”
风净见门边也有杂草,出于某种强迫症心理,没忍住地伸手过去,将缝隙里才探个头出来的子叶都拔了。
“你这意思,是不是我管你们管太多了?……一个一个的,越来越不听话……”
风净还在砖缝里寻找杂草,笑着回答道:“我倒是喜欢被您老管着,不然还真不知道做点什么好。蓝姐姐和星星嘛,就不像我这样浑浑噩噩混日子咯,您就更不用担心呗。”
风净原本是想劝她,谁料又惹她数落起来:“哼,你就知道挑好话说。星星还小我先不说他,你瞧瞧小蓝,跟那个小李子,啊?在一块儿都快十年了吧?就这样混下去啊?要分就分要结婚就结婚,整天搞得跟地下党似的。还不知道外面的人怎么说呢?”
风净一边刻意而敷衍地点着头,一边想着什么旧事,一没忍住,就哈哈大笑起来。
任传铎见她这样,气得抓过一边的拐杖来,戳了戳她的屁股:“小丫头,又想什么坏心思呢啊?”
风净立马从地上弹射起身,往院子中间躲去。
“我记得您当年和老先生离婚时,不还说什么婚姻就是个封建财产制度,早该取缔掉的吗?怎么到蓝姐姐这儿,您就催上了?”
“嘿,小丫头,我不管你,你倒管起我来了?”
风净看着任传铎意欲追打的架势,连忙又回了头:“哎哎哎,您别……我……我过去挨打。”
任传铎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又将拐杖丢回了房里,嘴里依旧嘟囔着:“那能一样吗?我和那老头儿,连饭都吃不到一块儿去。”
风净没敢再笑,虽然她很想。
她是记得的,那二老年轻时都是极度要强的性子,哪怕一点小事,死活都不退让。最后只是因为炒青菜加不加辣大吵三天就离了婚,至今不相往来。
于是任老太太啊,就那样雷厉风行了大半辈子,即使现在,连亲生女儿和收养来的这两个都管不住了。
所幸风净喜欢躲清静,也乐得照顾她的顽固脾气。
……
“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管也管不了。”
另一边,在越江省某局的审讯室内,面对王广路拒不配合的样子,那个新人警官已经火冒三丈了。仿佛那些在警校高分考过的审讯技巧,在第一次面临实战时,完全不知如何使用。
于是下意识地,抬出那老头儿的孙女来,可他还是闭着眼睛装死。但是……老东西明明就是等着被抓的样子进的局子,怎么到审讯时就这样了呢?
那菜鸟警官死活想不明白,还好他也不用再审了。因为他很快就被看不下去的上级换了出去。
上级看见他先是连叹三声气,然后有气无力道:
“能不能少看点老电视剧,多跟前辈们学学啊?什么年代什么犯人了,还‘想想你的家人’这套?”
“这,可是,可是很多人都会在乎的吧?我这也是……”
那菜鸟还在辩解着,他上级却已经没心力管他了,就在这时候,一个声音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您就别生气了,人家孩子第一次参加审讯工作嘛。”
谢天谢地,燕京那边说会对接案件的是雪局长到了。
她穿着一身便装,独自一人从走廊那头走来:“这事原本也不该麻烦你们的,你们这里的信息也不全。那老头儿的孙女有人照顾,自然有恃无恐。况且有的事,他见不到对应的人,也不会说的。”
双方互相敬了下礼后,这边的负责人奇怪道:“是局长,我们过几天就要把嫌犯转到燕京去呢,您怎么亲自来了?也没打个招呼。”
是雪侧头朝审讯室里看了一眼,道:“顺路,我来越江本来也还有别的事。”
……
“阿极,阿极?”
在接受这轮治疗的过程里,她原本就醒着,听到医护人员的声音,知道已经结束,便应了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
屋子里的光比想象中要亮很多,她的眼睛差点没适应过来,迷惘地看了主治医生一眼,对方则侧头示意了一下窗外。
于是她朝窗外看去。
春来之后,河梁所在区域的雪线在慢慢上升,群山腰间染上了一点青葱色彩。清晨的阳光明亮通透,照得中央湖泊如翡翠一般。
几位护工聊着天去了其他病房,医生一边看着电脑屏幕,一边说着:“今天日照指数估计在4.5左右,也不知道药效会如何……”
阿极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有些陌生。
比方说,河梁……原来是这样美的地方吗?
她呆呆地看着景色,忽然又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早上七点,于是下意识地将床头的笔记拿了过来。
“怎么还是这样勤奋?”医生笑着走来,伸过手去,将她刚打开的笔记本轻轻合上,“今天是你的休沐日啊。”
阿极的手停了停,最终还是妥协地在医生温和却又暗藏严厉的目光下,将笔记放了回去。
“外面好看吗?”
阿极点点头,但就在同一时间,医生也在她脸上发现了一点异样。
只听一个声音从窗外传来:“是啊!今天天气多好啊!两位想吃什么?我去食堂给你们带啊~”
顺着阿极的目光,医生也回头看去,却发现余弦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外面窗玻璃上。
她有点怀疑人生地问了句:“咱们这间病房,是在四楼对吧?”
“嗯。”阿极低头想了想这座建筑的结构,“但是,也刚好在排水管旁边……”
医生皱了下眉,站在原地和余弦互瞪了好一会儿,终于认了输,打开窗户,朝对面胡乱喷了一堆没必要的消毒剂,才允许她翻进了屋。
“阿嚏——我记得之前还是柠檬味,这次怎么就这么呛人……”
余弦伸手乱拍着空气,将酒精味从身边驱散。她仍在休假期间,所以十分清闲,只惯犯般抱怨两句后,就不顾医生怨念的眼神,继续说起了吃饭的事:
“诶,我听说最近食堂那边电力利用率又提高了几个点,为了庆祝,今天已经给包子降了价,只剩1.2能源币一个了,你们要不要吃?”
医生扶着额头:“随便,回来的时候别再走窗户就行了。”话虽客气,心里却想着,下次是不是该往消毒剂瓶子里装点辣椒水。
余弦没能理解过来,还问道:“不是说阿极用过这药以后就可以晒点阳光了吗?”
“达到一点预期效果是没错……要不你再仔细看看她的样子?”
“啊?”
余弦跑到病床前,几乎贴着阿极的脸看了看,却没发现有什么异常。
直到阿极不自在地往后退了退,她才发现被子下面在抖。
“别撑着了,有什么症状表现出来,我也好看着治。”
医生叹了一声,将窗帘拉了起来,然后理直气壮将余弦从病房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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