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兵荒马乱。
闻也借了警察局的洗手间,银色鸭嘴水龙头有些反应不灵,他虚握着手掌,轻轻磕了两下,结果水柱汹涌而出,溅湿他的衣角。
他怔了一下,汩汩水流洗刷他伤痕累累的虎口,冷白色的洗手台冲过几丝淡红色的血迹。
前段时间刚修过的短发有些潮湿,他拨到一边,目光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审视。
少顷,他背手关上水龙头,满是红血丝的双眼亡羊补牢地盯着自己,那种自我厌弃的感觉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他又开始不受控地回想,为什么十几年前死的人不是我,今夜死的人也不是我?
疼痛像一场灾难后的余震,肾上腺素激升时几乎没有太多痛感,可放松下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骨头不痛。
闻也轻轻地叹了口气,他走出去,看见灯火明亮的走廊里,唐悦嘉坐在顾馥瞳身边,不知安慰了什么,将这个短时间内遭逢家庭巨大变故的女孩子搂在了怀里。
出事天台多年无人踏足,监控形同虚设。
顾馥瞳咬定闻耀祖的死亡与任何人无关,痕检亦是得出相同结论。
之后,无论警察再问什么,她一直保持沉默,不肯将那些就连她自己也没有看清楚的细节付诸于口。
唐悦嘉把自己带来的外套披在顾馥瞳身上,说警察已经通知了顾家人,她的母亲已经买了最快的返程机票。
顾馥瞳声音虚弱地说了声谢谢。
闻讯而来陪同的人,是曾有一面之缘的庄郡谊。
顾馥瞳再也忍不住,哭倒在自己朋友怀里。
唐悦嘉站在外边打电话,联系不上宋敛,她咬一咬牙,转而拨给已经杀青了的怀愿。她语速很快,挑拣重点地复述了今夜的事情。
怀愿听完,沉声说知道了,让她放心。
好不容易结束,唐悦嘉双手撑着膝盖,累得直不起腰。
她的父母也陪着来了,毕竟事关人命官司,有长辈在,场面能更加圆融。
唐悦嘉喘息间隙,抬起头,意外地发现今夜竟然有一轮月亮。
明黄的、圆满的,像是一切尘埃落定后,一个终止似的圆。
“小闻。”
唐父拍了拍他肩膀,提议:“身上的伤口需要处理一下,我们去医院吧,叔叔来开车。”
唐悦嘉立即说:“到宜睦!”
闻也手臂脱臼,到警局后紧急接上,眼下提不起劲儿,一动便是抽筋拔骨的剧烈疼痛。
但他白着一张脸摇头,嘴唇干裂:“不用麻烦了。”
唐母摇头,说了今夜第一百零八次的“造孽”:“你瞅你这一身伤,还得到医院看一看,最好拍个片子什么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呐,这是耽误不了的大事。”
闻也拗不过这家人,临走前,他回到还坐在走廊长椅里的顾馥瞳。
女孩子似有所感,顺着他斜过来的影子抬起头,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
“抱歉。”他顿了顿,又说:“谢谢你。”
顾馥瞳反应了很久,最终,她慢慢地、虚弱地摇了摇头。
言尽于此,爱恨情仇,一笔勾销。
到宜睦时天色擦亮,一线鱼肚白滚滚翻涌,开车路过的那几条盛名昭著的早市已经热热闹闹地吆喝起来。
唐悦嘉一夜没睡,趁着闻也检查的空档,后脑挨着雪白墙壁,迷迷糊糊地刚闭上眼,丢在挎包里的手机嗡嗡地震动。
来电很克制,只打了两三通,还是间隔了大半时间。
唐悦嘉睡眼惺忪,她揉了揉眼眶,是一个陌生号码。
她瓮声瓮气地接起:“喂?”
电话那端沉默几秒,唐悦嘉奇怪地拿到眼前,看着这串号码低低咕哝了声谁啊,然后又贴到耳边:“喂?”
“我是宋昭宁。”
唐悦嘉眨了眨眼,差点一蹦三尺高。
她有一股脑的话要说,可她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冷静,只问一句:
“闻也在不在你身边?”
“在!”她像被人凌空掐住了嗓子,今夜发生的事情太多太乱,一时半会儿,她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讲起,只讷讷地道歉:“闻也手机没电了,他一直让我联系你,但我刚刚太忙了……”
宋昭宁静默几秒,淡声:“没事。他找我有什么事吗?”
唐悦嘉下意识回头,她捂住听筒,小小声地问:“昭昭姐,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下?”
她小跑到病房,抬手敲了敲门。
正在换药的护士眼熟她,医用口罩下的双眼弯了弯:“进来吧。”
闻也垂眸穿上外套,眼睫憔悴地垂下,深重地撇开一道精疲力尽的阴影。
他拉上滑链,余光伸入一双Nike新款运动鞋,唐悦嘉把手机递给他,努了努嘴,用口型:“昭昭姐的电话。”
闻也手指一僵。
从他收到那条没头没尾的短信开始,他一直在尝试联系宋昭宁,无一例外,他的所有短信和来电石沉大海。
可是就在这样一个猝不及防的瞬间,唐悦嘉把她的来电递过来。
她指了指外面:“我们在外面等你。”
他说好。
等她轻手轻脚地掩上门后,听筒抵到耳边。
“……是我。”他声音沙哑,闭口不提短信内容:“你回来了吗?我听说了一些事情,想当面问问你。”
信号可能不是太好,闻也至少有半分钟没听见她的声音。
但很奇异的,那些杂乱无章的背景音清晰地传入脑海,他试着翻译了下,在剧烈模糊的风声里,听见几个零星的单词。
和“枪、新娘、教堂”有关。
闻也喉结一紧,那瞬间由着三个词语组合遐想发散出来的剧情离谱又荒诞,容不得他作出思考和反应,宋昭宁的下一句话,将他精准地钉在了原地。
她似乎很轻地笑了一下:“没什么必要了吧?”
“有必要。”他字音颤抖,一意孤行:“宋昭宁……我听说你喜欢我。”
她先是问了句有吗?然后说或许吧。
“但我从没得到我想要的答复。”她平静地,模糊地笑了一下:“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
沉默被电流搅弄成某种如有质地的实物,艰涩地堵在喉咙。
闻也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阴影,眼尾有点潮,有什么碎得很彻底的东西,顺着他的眼尾滚落。
“对不起。”
他哽了几秒,额角贴上手背,下唇咬得血肉模糊:“我们可以再见一面吗?我需要钱,很多很多。闻耀祖把我婶婶的儿子骗走了,那边要三百万才放人。我和夜色老板借了一百五十万,但不够,你可不可以帮帮我?一百五十万,我把我这条命给你,可不可以?”
宋昭宁轻轻地“唔”了声。
“闻也,首先,打假拳是犯法的,我回头会让警方打掉夜色的地下拳击场。其次,绑架这种事情,你应该报警。最后——”
她顿了会儿,嘲弄地笑起来:“你的要求,确实不多。但,比起一个终身薪资一百五十万的打工人,我更需要一个永远爱我的对象。”
挂断电话之前,他听见她仿佛来自灵魂的诘问:“当年不是放弃我吗?其实你到了某些看起来至关重要的时刻,总是选择放弃我。可是闻也,我不想再当留下来的那一个了。”
“很多事情,我们本可以一起面对,但你让我很失望。我不是一个特别能回头的人,抱歉了。”
.
宋敛提前申请了从伦敦飞往护城的航线,宋昭宁用干发巾擦着清洗过的长发,空姐体贴地问她要不要帮忙吹干,她摇头拒绝。
她走过来,顺手从岛台取了一杯事先醒过的拉菲,并指夹着细柄香槟杯,抵在鼻息闻了闻。
醒过后的酒液,酝酿黑醋栗和冷雪松的气息。
“时间不够。”宋敛解释。
宋昭宁说我明白,她浅浅地抿了半口,坐到奶白色的真皮沙发,叠着长腿,冷白色的西裤略略往上卷起,露出白皙纤瘦的踝骨。
宋敛盯着她这副闲情逸致的神情,实在想不到,几个小时前,她会用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语气对闻也说“我不打算活了,活着没意思”,他这个妹妹的演技,已臻化境。
她在宋敛愈发幽深的眼神里,坦然自若地扎了一小块切好的香梨,抬手喂入口中,同时打开笔电登入邮箱。
“我真是小看你了。”
宋敛神情玩味揶揄:“苦肉计吧?宋愈说你挨了小姑姑两巴掌,但是你和闻也说小姑姑请家法。”
“适当美化有助于感情的增进。”
宋昭宁低头扫过时间:“还有多久落地?”
“别太离谱了妹妹,你是坐飞机不是坐时光机,拿枪抵在机长脑门上也不能让你闪现回护城。”
宋敛悠哉地翘着腿,随手拿过一本美观作用的杂志,结果一打开封面,怀愿冷艳十足地看着他。
他差点被噎了个惊天动地,悻悻地放回原处,想不明白为什么宋愈的飞机上会有怀愿的杂志。
这个念头刚升起来,宋昭宁在一旁煽风点火:“他不光有怀愿的,还有郁理的。和和美美,三角齐全。”
宋敛警告性地点了点宋昭宁。
她无所谓地耸肩。
“别这么看我。”
宋敛冷笑:“我怎么没发现,你的演技比怀愿强多了。”
宋昭宁手指轻触触控面板,无语:“你如果发现得了,会被她耍得晕头转向?”
宋敛怔住,一时间不知道该反驳她的哪句话。
宋昭宁没有理会他的天人交战,她看着电脑屏幕,关于她放出的离职风声,公司高层已经获悉第一手消息,各种信息层出不穷。
简单粗略地扫了眼,切进唐既轲的对话框,给他敲了一个高深莫测的问号。
没有时差烦恼的工作狂唐总立刻甩进一通语音电话。
谈到那家最近颇有起势的IT公司,唐既轲隐晦地说,事情都办妥了。
宋敛立刻投来意味深长的目光。
收线,宋昭宁漫不经心地扶着额角:“什么眼神?”
宋敛真心实意:“妹妹,哥还是那句话,你才是应该进娱乐圈的那个。”
“说到这个,听说你打算运作怀愿个人工作室?”她反问:“奉劝一句,别插手,别让她继续讨厌你。”
宋敛叹服:“果然,你还是那个永远讲话难听的宋昭宁。”
她微微一笑,说你也不遑多让。
宋敛慢悠悠地品了一口红酒:“说说,你是怎么知道,席越和他母亲的事情?”
“他亲口和我说的。”她轻描淡写:“我只是赌了一把。□□精神,高风险伴随高收益。”
“……这就是你口中的没有天赋?”宋敛失笑:“胆大妄为。”
面对他的挖苦,宋昭宁摇着醇厚馥郁的红酒,挑起眉梢:“还好吧,不算什么伤筋动骨的事情。”
宋敛不置可否:“为了他,你竟然能做到这个份上。不可思议。”
宋昭宁也用同样漂亮但无情的笑容回敬:“为了怀愿,你竟然能卑微到这个份上,难以理解。”
宋敛被她噎了一声,也不生气,兀自揉了揉眉骨,叹气:“你和我呛声什么,尊重一下你的兄长行不行?”
“可以啊。”
宋昭宁随口敷衍,邮箱叮了一声,她运指如飞,英文合同措辞娴熟。
宋敛不比她轻松,哪怕人在万尺高空的飞机上,手机依旧响个不停。
宋昭宁处理完较为重要的琐事,中途接了个金馆长的语音,那边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责骂,义愤填膺地骂完了才想起宋昭宁是他老板。
“出了那么大的事情也不告诉我!”金馆长怒道:“那个绑架你的疯子怎么样了?”
宋昭宁百无聊赖地倚着,声音清醒而没有睡意:“不清楚他那边的律师会怎么运作,大概率会以精神病为由提起诉讼然后庭外就医吧。”
金馆长简直要晕倒:“就这样?!”
她笑了笑:“他不是中国国籍,不适用引渡条例。我再想怎么操作也要考虑到现实问题,但是以此解决掉大部分事情,对我来说,已经算是个不错的结局。”
这话说得也对,金馆长再有不满,也只能按下不表,悻悻地挂了电话。
宋愈在这时候飘过来。
当时车祸发生后,她故意把手机扔到他身上,还好这个纨绔太子爷并不像她所想象的脑袋空空。
“姐。”
新做了金色漂染的小狗瞪着一双眼睛,下巴垫在椅背上,用一种讳莫如深的口吻和她说:“顾图南出事了。”
宋昭宁不以为意:“说点我不知道的。”
宋愈故作委屈地扁嘴,嘀嘀咕咕了一句什么,声音太轻,她没听见。
“什么?”
“姐,你超勇啊。”他竖起一个大拇指,配合浮夸表情:“这两个烂人死的真是太对地方了,那是费鸣之前投资的房地产,你看,恶人自有恶人磨。”
宋愈喉底咕哝:“姐,我觉得啊,这就是报应,不是有句老话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说完,他像模像样地摊开手心,还撇了一下嘴,做了个相当无奈的表情。
宋昭宁已经知道闻耀祖和顾图南一前一后坠楼的事情,她紧着眉心,屈起指节揉了两下。
宋愈看她神色,奇怪道:“姐,你好像不是很高兴。”
她寡淡道:“人命关天的事情,谈不上高兴不高兴。要动顾图南或费鸣,有的是生意场上的办法。这种剑走偏锋的手段,太像席越。”
宋愈挠了挠后脑勺:“说得也是,是我狭隘了。”
宋昭宁不想站在道德制高点或是别的什么角度批评他的想法,她沉默片刻,只说:“顾图南一倒,费鸣自顾不暇。以后你在国外,多留意顾馥瞳,如果她有什么困难,能帮就帮。”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姐。”
宋愈烦完姐又去烦他大哥,宋昭宁划开手机,柔润唇线抿得平直,目光沉沉地顾馥瞳发给她的短信。
这个女孩子,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对她敲下这行“我感觉闻也很不好,似乎有轻生念头”的文字。
蛇打七寸,这是人尽皆知的道理。
闻也心思太多,再加上闻耀祖和顾图南在他眼前死去,道德感过重的人很容易生出自毁倾向。
宋昭宁曾听闻希说过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也许从很早以前开始,闻也早就决定好,要用这样的方式赎罪。
或早或晚,时间问题。
但这一次,宋昭宁不打算让自己陷入完全被动的局面。
他有软肋,软肋是她。
写了一万多字的废稿,改了三版结局。
我许愿,我今天能写完,明天更番外,阿门。
做不到的话我再许愿一次。[化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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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软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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