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五公主开赏花宴,亲自点了贺封的名,要其陪同。此宴所邀宾客多是女眷,贸贸然要一位刚得胜归朝的年轻将领陪同,多少都有些不合适。估计现在要参贺封一本的折子已经差不多摆在天子案头了。
但没皇帝本人的默许和纵容在,五公主会主动点贺封的名?在某些人的眼中,贺封要当公主驸马这件事,俨然板上钉钉。
席上其余人对我与他的纠葛一概不知,没听出来我说这话大有挤兑之意,把贺封的僵硬和沉默当成是好事遭人点破后的窘迫,纷纷露出“大家都懂”的神情。
贺封有苦难言,即便是否定的回答,也免不了有人心里多想,只好草草将话题带了过去。如此扳回一城,我顿觉身心舒畅。想着也该点到即止了,便提出告辞:“我还有点事,得先走了。”
“最后一个来,第一个走,我记得你家方公子这段时间应该都不在家,可不要趁机私会美人啊。”
“哪儿有什么美人,我是要替家父跑腿。”
就要迈出门槛时,从刚刚开始一直沉默的贺封这时恰到好处地开口:“我也想起来有点事,子晔,我和你一起。”
我早走只是为了少和贺封待一会儿,这下倒好,弄巧成拙,一大群人要变二人独处了。鬼才信他真有什么事要处理,我真恨不能拔腿就跑。可众目睽睽之下,装没听见也太刻意,只好不情不愿地转身等着,偏脸上还得强作欢颜。
我和他一直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行走,直到离开了酒楼,步入一条小巷。我走在前,目不斜视,贺封跟在我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交流。
“你今天兴致不高,不太想见到我?”
“贺小将军得胜还朝,该举国同庆。”
“你不高兴,宫宴那天就不高兴,一个人窝着喝闷酒。”他此刻不像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倒像个抓住个什么东西固执着不肯撒手的小孩。
他一定要我承认我的不高兴,我还偏就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转过身去看他。
他愣了会儿,微笑道:“你眼睛里都冷冷的。”
我是不高兴,可似乎把他逗得挺开心。于是便泄了气,回过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他忽然搭了只手在我的肩上,跨一步将我揽住。
“真不打算来私会一下美人?”他微微低头擦过我的耳廓,这个姿势极巧妙,别人看来不过是朋友在角落说话,但实际上我整个人都受制于他。再者,他这话说得未免也太不要脸了点。费好大劲才克制住了想给他一拳的冲动,我压低声音:“你算哪门子的美人?”
“我不算吗?”
他竟还有装无辜的闲情逸致。
客观来讲,他确实好看,中和了公子的贵气和从戎之人的肃杀气,而且俊秀挺拔,如竹如松如柏。可要说是美人……我乐意这样说方景秋,可不乐意这样说他。
我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努力表达对他的恶感:“你、不、算——离我远点。”
他果然把我松开了,我重获自由,忙向前走两步,以防再次落入魔爪。
贺封站在原地看着我,脸上尽可能装得云淡风轻且淡漠,笃定我会顺着他一般:“不想看看?”
我有点莫名:“看什么?”
“那支冷箭——”他在胸口比划了一个极短的距离,“就差这么丁点儿,你差点看不到我了。”
我只好瞪他:“你不是说是亲兵吗?”
“你想让我在他们面前说真话?”
他又低声补充了一句,不知道是不是说给我听的,但我觉得更像是他说给自己的喃喃:“你觉得这故事听起来太傻了,对吧?我也不想这么傻。”
37
那道贯穿了贺封肩膀,差点要了他的命的箭伤就在我面前。很深的一道伤痕。他坐在床上,坦然露出上半身,更加坦然地看着我。我努力克制住上手抚摸他伤痕的冲动,尽量避免与他对视:“会好的。”
语气中的飘忽无不透露出本人的心虚。
不会好的,太深太重,即使用上好的药膏抹去了皮肤表面的疤痕,深处的肌理也会在每个潮湿的夜晚蜷缩成颤抖的形状。这伤会伴随他的余生。
他的笃定没有错,成功把我骗到他家来了。说不上骗,我是心甘情愿跟着他走的,为的是看看那道伤。还是这个房间,上次和他胡闹一夜犯了大错的地方,连陈设都没有变过。我总是很容易愧疚,当他在巷道里那么说话时,便感觉他的伤和我有莫大的关系,仿佛是因为我的连累。于是为了缓解那点愧疚,我只好别无选择地跟着他来了。
是的,我没有别的想法,只是为了抹平那点愧疚。我一路都在给自己灌输这样的想法,等到终于看见那道狰狞的伤痕,我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安慰的嘲讽的伤人伤己的,统统说不出口,只剩下心有余悸和庆幸:他差点死掉,但好在活着回来了。
贺封依旧安静地看着我。平和安宁庄重,我多数时候把这些感觉和方景秋联系在一起,而贺封同景秋简直可以说是反义词。所以我的意识在警告我,就到这里结束吧,伤口看完就该走了,再待下去一切都将无可挽回。
“看完了,我该走了。”
他沉默地系好解开的衣衫,过会儿安静平和地说:“我们私奔好不好?”
我刚从庆幸的情绪里出来,又马上被他搡进了一个巨大的惊讶与荒谬当中:“……啊?”
心里刹那间的翻江倒海不必多提,我最后确定了那支箭是射进了他的肩膀而不是脑袋后,终于可以较为冷静地拒绝他的提议:“你是不是有病?”
他没理会我的语言攻击:“我走没多久,方景秋就托人给我捎了封信,信里写你被你爹罚了,要我真在乎你就别害你。”
我忽然尴尬起来,希望景秋没在信里写我还哭来着。
虽然此刻显然看起来要哭的是贺封。
平静的表面被击破,我知道下面汹涌着暗流。
也真是怕他哭,这人我知道,打小家里教的就是流血流汗不流泪,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压抑久了,一旦哭起来那就是惊天地的动静。印象中第一次见他哭,是以前同他去河边玩,冬天的河水结了冰,我不慎踩碎一块薄层跌进了水里。冬天的水很冷,我浮在水面上,飘飘荡荡地看着天上白色的太阳。我的记忆只到这里为止,再续上时就是贺封抱着我又哭又嚎,周围的大人们拉着他劝慰,我还呆呆愣愣地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他是真的哭得很惨,大人们怎么劝都没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只要是他看见我,眼眶就要红一会儿。
于是我心慌意乱地开口,可终究放软了声调:“不怪你,我也没跟你联系呀。这样是害你害我……放着大好前途不要,来撞这倒霉催的南墙做什么呀?就当上次的事没发生过,我只是被狗咬了。”
贺封难过到连我损他是狗都听不出来了,或者是听出来了但没反应:“不可能,回不去的,我死不了心。一开始我想那就保持距离吧,可是我中箭的时候都要痛昏厥了,晕了就和死了没差。他们要我别睡、别死,我也不想死,我一直在想,活着,回去,我要带你私奔,随便到哪里去都好。”
“你觉得我会答应?”我几乎不可置信了。
他还是摇头:“我知道你不会,可我真的已经想了很久,以前觉得你要娶哪户人家的女儿,那我会一直当你的挚友陪着你,不作他想。可是你和方景秋成了亲,你还瞒着我——既然他可以,凭什么我不行?”
几乎是三年前场景的重演。
我终于彻底沉默,搜肠刮肚地想在过去的岁月中他对我有哪些不寻常的情愫流露,可的确是半点痕迹都找不到。我只好无济于事地找补:“其实我……我一直以为你对他有意思。”
此话一说出口我便恨不得咬着舌尖把话吞回去,哎呀,哪壶不开提哪壶,真是多说多错。可惜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我眼看着贺封陷入一段诡异的沉默。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瞧我,犹豫且疑惑:“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现在轮到我犹豫且疑惑了:“有段时间我一提他你就不让我说,我一直以为是你不好意思来着。”
他沉重的心情被我搅得哭笑不得:“那段时间你张口闭口就是他,跟我在一起还老提别的人,我当然烦!”
“我那是以为你喜欢他,特意多说点嘛……”
贺封往后一倒,埋进被子里,恨恨道:“真恨你是块木头。”
我好像除了对不起没什么好说的,但他下一秒就指向我:“不许说对不起。”
“……”
那就只好选择不吭声了。
贺封问:“你喜欢他吗?”
我仔细想了想这三年来不说举案齐眉,起码也是相敬如宾,实际上我俩相处一直挺客气,虽然逐渐亲密,但终究感觉隔着那么层说不上是什么的东西。
我尽量诚实:“还可以,他挺好的。”
贺封却摇头表示否认:“那不是喜欢,你太容易被别人裹挟,有人说爱你,你就觉得自己一定要负责……子晔,你不要这么容易就被安排了人生。”
“你向来比我有想法,”我苦笑着任他揭短,“但是我不添乱就是给家里做贡献啦。”
“照说我这次回来是得去拜谒伯父,可跟他儿子搞到一起了,自然没脸去见他老人家。”
贺封翻身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我,牵着我的手往伤口引:“就为了我这伤,跟我私奔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
我不知道他想带我去哪儿,但我知道了方景秋的担忧并不是没有来由的。
毕竟每次总能遂了这厮的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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