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前方是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一的光源只有我们车前挂着的一盏灯,太黑的夜色给人过于深邃的幽静,你甚至能听到远处树林里的鸟雀擦着树叶振翅而过的沙沙声响。贺封没有半点慢下来的意思,依旧策马疾驰向前,于是我耳旁只余下风的呼啸。
贺封急匆匆拉着我傍晚出城,也不说去哪儿,只告诉我到时候就知晓。眼看天色渐黑,道越走越偏,联想到某些街谈巷议的猎奇传闻,我不禁担心起自己的前途命运来。上次那个京兆尹判了腰斩的家伙是干了什么事来着?好像是囚禁折磨一个原打算进京赶考的借宿书生,后来书生的尸体藏在地窖发臭了才被邻居发现……
猛然间打了个寒噤,我把手里的暖炉揣得更严实了些——这暖炉也是贺封临出发时塞我怀里的。愧哉愧哉,他还担心我路上冻着,我怎能以如此险恶用心来揣测我的多年好友。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就快到了。”
还是不愿告诉我目的地。我轻轻叹息一声。车上没有干粮和包袱,自然是短途,可京郊有什么好去处?他同我说私奔,我还真以为是天涯海角的走法。不过想想也是,太远的地方走不得的。一个是刚得胜归朝,手握实权的小将军,另一个是侯府世子,这俩人要是一同失踪,恐怕影响非同小可。
“叹气做什么?”贺封抽空回头望我一眼,又迅速转回去,“怕你家那位从后面骑马赶来?”
我瞪他,即使只是瞪一个背影:“非要提这茬?”
方景秋现下还在锁院期间,与外界消息隔离,肯定是不知道我在做什么的……现在他又在做什么?他一向畏冷,不知道有没有照顾好自己。一想起那日醉酒后与他依偎在车厢里,心中就顿生无限柔软。
“我总在想,要是他此刻真出现在这儿,要你跟他回去,你会选谁?”贺封对我的不满不以为意,甚至还得寸进尺了,减缓车速,侧身望我。
我没好气地看着他。这人惯会使坏,眼里好奇有,但更多的是打趣和揶揄,似乎认定了绝对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他想要的答案。事实上我也没辜负他的胸有成竹:“我选景秋。”
贺封斜睨我一眼,收敛了玩笑姿态,转过身继续驾他的马:“就因为他陪了你四年?”
“因为我跟他已经有情分了。”
“你还真是会戳着我的心窝子说。”
我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从我和方景秋成婚那时起,我就不知道这位昔日挚友在想些什么了,一个一个想法抛出来,每一个都在我的意料之外,我以为的了解却多半是误解。
“就算是政治联姻,他也是我明媒正娶的,更何况他待我极好……我心里已经有他了。我答应同你出来,只为你胸口上的伤,你是我挚友,我不愿你死,但是又何必……”
“打住打住,只有你说不愿我死那句顺耳点,其他的没半点我爱听的。”
他不听,我只好悻悻住嘴,任马车继续向前方疾驰。
39
怀中暖炉源源不断生出热意,我竟不知不觉便在马车的颠簸中睡着了。待得颠簸感忽然消失,我依着惯性前倾,好险没有滚下车去。
贺封撩起帘子说:“到地方了。”
天色太黑,但也能看出是到了一处庄园门口。我们进庄的动静不大,但依然惹得一阵犬吠。守夜人提着灯笼循声而出,照出了他脸上的警觉和防备。
“蔡伯。”
守夜人看着约莫六十上下,脊背微微佝偻,若单看背影,可能比六十岁还要更为年长些。他看清眼前之人是贺封,立刻讶异道:“少爷!您怎么这么晚了还来?遇上什么事了?”
“没事,我和……朋友,要在这儿住段时日。”
“是、是,屋子每日都有清扫,随时能住。”蔡伯一边接贺封递给他的缰绳,一边忙不迭地点头。他又看见贺封身侧还站着个我,马上补充道:“我再去叫人收拾间客房来。”
“有劳。”
眼瞅着蔡伯就要离开,贺封忽然出声喊住:“客房就收拾我院子里那间西厢房就行。”
蔡伯应声而去,我则不轻不重地踹了贺封的小腿肚:“你到底想做什么?”
贺封瞥我一眼,轻声笑道:“不做什么,就带你出来玩几天,不行?你怎么总对我……充满怀疑呢?”
不是我要怀疑,是你实在可疑。贺封没给我反驳的机会,一边嚷着饿,让厨房下两碗面,一边抬脚向庄里走去。
京城贵胄人家都会在京郊购置几处田地产业,用以闲时休憩,夏日避暑秋日围猎,都是极好的。贺家的郊外别墅我并非没去过,只是不是这座而已。
我一路跟随贺封的脚步,暗自打量周围环境,就是很普通的庄园,普通到甚至无法做出评价。这是他何时购置的?以他的性子,连我都不知道,想必是这四年中买的了。
厨房做事麻利,不多时便端上来两碗汤面,各卧一个黄灿灿的鸡蛋,撒上葱花,香气扑鼻。今日跟着贺封折腾,晚膳也没好好用,我此时早已饥肠辘辘,抄起筷子就埋头开吃。吃了几口发现对面没动静,一抬头发现贺封在对着我傻乐。
“你是,有什么隐疾?”
“没有。”贺封正色道,挑了一筷子面慢慢吃,“笑也奇怪?”
有诈。
绝对有诈。
只是如今想破头也怕是猜不出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索性不去想了。吃罢最后一口,我放下筷子:“等会儿看看你的伤。”
贺封愣了愣,点头应下:“好。”
他倒是自觉,一进房间就撩起衣衫,狰狞的疤痕静静蜿蜒在胸膛上,我这次忍不住上手摸去,与周围肌肤的光滑形成鲜明的对比。
手下的起伏先是一顿,然后放缓着继续呼吸。舒缓的节奏有些刻意。我抬眼看贺封,与他的目光交汇。
灼灼明亮的目光,急促的呼吸。
同为男子,简直不要太了解他此刻想要什么。
我下意识想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按住,见他薄唇开合,急切地吐露出当下的**:“我们做吧。”
原本尚存的五六分怜惜荡然无存,甚至有几分哭笑不得:“我说过我不会负了景秋的,即便你不想听,我也永远说这句话。”
贺封依旧按着我的手在他的伤痕上,眼神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倔强:“说什么负不负,只不过他捷足先登占了个名分,子晔,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松手。”
我和他无声僵持了一会儿,终于是他先宣告落败。
这一晚做了个梦,梦中是我和贺封的少年时光,狐朋狗友围在一处,谈论到未来心仪怎样的伴侣,贺封说只要是他想要的,就是好的。说这话时笑着看向我,我也看着他,见他眉眼带笑,不掩其疏狂,好个少年郎。
40
在庄上虚度几日,贺封丝毫没有放我回去的意思。我在心里默默盘算方景秋还有多少日子才能出关,那时候能不能发现他家夫君已经被人绑了票……
这日午后,贺封在庭院练剑,我坐在门廊上看书,一篇文章颠三倒四地看着,压根读不进几个字,便干脆把书丢在一边,望着天边怔怔出神,连贺封什么时候停了剑都没察觉。
“你看上去魂不守舍。”
若是神采奕奕才奇了怪了。
我试探过庄上的仆僮,皆是惟贺封是从的主,还一问三不知,无论说什么都会回到“我们少爷是个好人”这里来。
我有想过自己溜回去,但庄上还未曾有过生人前来,马厩又被管理得甚严,居然找不到好时机,贺封怕不是把对付敌国俘虏的那套法子用在了我身上。
除了在庄里的活动自由,我似乎跟俘虏也没太大区别。
想到这里就郁闷,想起自己算是自愿上套的就更怄气了,轻信贺封卖惨,没好果子吃啊!
我懒得搭理他,他也就自顾自地说:“知道你想回去,算算日子该是今天了,事情结束就让你走。”
事情结束?什么事情?
难道是密谋造反?坏了,这段时间我一直跟他在一起,莫非是要拖我们家下水?我就知道这小子没安好心!
可能是我神情太过紧张,他笑道:“你想什么呢?”
正要回答,蔡伯,也就是庄上的管家来了:“少爷,李公公快到了。”
李公公,宫中的人?忽然造访这里,贺封啊贺封,你不是真造反了吧?
贺封看着倒是早有预料,庄上仆从忙忙碌碌,他却好整以暇:“子晔,我们一起去。”
我莫名其妙地跟在贺封身后,不多时便看见了一个宦官模样的人匆匆走来,怀中揣着一卷文书。那宦官见到我们便拱手道贺:“二位,恭喜贺喜啊!”
好端端的,何喜之有?
但对方已经做好了宣读的准备,来不及再打探,感受到贺封在暗暗拉扯我的衣袖,便跟着一同跪了下去。
听到旨意的一瞬间,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只是跟随着本能,表情空白地接旨谢恩,表情空白地送走了宫中来的一行人。
圣上说,要赐婚于我与贺封。
荒诞,实在是太荒诞,难道我家中妻室是摆设吗?我一时受到了冲击,感觉许多事情全涌入心中,纷纷扰扰,毫无头绪。不知道景秋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感想……我现在实在想念他。
贺封又和管家交代了一些事,过来和我说:“好,如今事情结束了。明日回城如何?”
他看上去心情不错。
我有些木楞地看着他:“这就是你的目的?”
“对啊,”贺封漫不经心地去拨弄房间里的小物件,“不就差个名分吗?那我就要个名分,侧室,又不和他抢。”
他转过身来看我:“你好像不高兴。”
“我该高兴吗?令堂知道会高兴吗?家父一向视你为亲子,他会高兴吗?”我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些话,右手几度攥成拳头,思考该从哪个方向下手。
贺封冷笑:“这事情是我先做的吗?方景秋可以,换成别人也可以,唯独我不可以,是不是?”
我忽然冷静下来,身上有些发冷:“你什么意思?”
“我说方景秋啊,要不是去求了太后懿旨压将下来,方丞相能答应?孟老侯爷能答应?全程都不用告知你,结果今天他倒把好人做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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