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子搭在水榭上,池中种满了白荷,正好将前后两院、男客女眷隔开,又不影响他们共同听戏。
那边是女眷坐茶会,这边薛雪凝刚在宴上见了宁远山的舅舅方志焦。
方志焦对薛雪凝很热络,话里话外都离不开薛永昌,无非是想从小辈嘴里套出几句有用的信息。
说了许久,方志焦倒是一句没提到宁远山。
薛雪凝有点奇怪,方、宁两家明明是亲戚,但看起来关系似乎并不深厚,饭桌上方志焦丝毫没有要帮宁远山引荐人脉的意思,比陌生人还不如。两家送来的贺礼也分得很清楚。
前面《离魂记》刚唱完,又有人点了一出《沽酒游春》。
薛雪凝饮多了酒,听得微微发晕,见问不出更多东西,便借口更衣去不远处的厢房休息。
方志焦笑眯眯地关心道:“薛公子,你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身体不适?”
薛雪凝礼貌应对:“不要紧的,晚辈只是饮多了酒,先去更衣片刻,请方大人您自便。”
有时候,薛雪凝当真厌倦自己这幅身子,这么多年不管走到哪里,都要答些近来身体如何的话,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句“有劳挂心,一切无虞”,可到底是病去如抽丝,始终不见大好。
回去的路上,薛雪凝正好看见宁远山站在假山拐角处,低头盯着水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听见薛雪凝的脚步声,宁远山像是老鼠见了猫,慌乱地躲在假山后,只露出小半截湖蓝色衣角。
他有那么可怕么?
薛雪凝忍不住想笑,又有些无奈,走上前去道了一声:“宁公子,许久不见。”
宁远山这才惨白着脸回头,挤出一点笑容:“好……好巧,薛公子。”
薛雪凝揉了揉眉心,身上酒气未散,脸微微泛红,看起来平易近人:“不巧,这本就是我的生辰宴,宁公子也是为了这个来的吧。”
“是,是,家父身体不适,特意命我送来贺礼。”
宁远山见薛雪凝没有责怪的意思,胆子也大了起来,说话不那么磕巴了:“方才宴上,丫鬟倒酒弄湿了衣裳,我就出来换了身,薛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宴会应该还没结束吧?”
薛雪凝微笑:“和你一样,出来换身衣服,透透气。”
宁远山打量着薛雪凝的脸色,见他像是心情不错,小心鼓起勇气,斟酌着道:“那日白马寺,多谢薛公子,我实在心中感激,没想到竟还能再见……她一面。”
白马寺上香一事,三人心照不宣。
薛雪凝授意庆宝,让二姐乔装打扮成丫鬟去见宁远山最后一面,也算给两人一个交代,忘了这段过往好好生活。
薛雪凝脸色神情敛了几分,淡淡道:“我只是不愿家姐留有心结,既见了,各自珍重别过,从此就走好自己的路吧。”
“明白。”
宁远山苦笑了一下,作揖似要别过,临走前忽然又道了一句:“薛公子,我自知现在配不上二小姐……倘若,倘若我高中三鼎甲,可否能上门提亲?”
薛雪凝没想到,宁远山憋了半天,竟然憋出这样一句惊天之语。向来男女婚约要三媒六聘,怎么能如此堂而皇之地议论起来。
即使薛家可以在大婚前贿赂稳婆瞒过验身,宁远山才高八斗能考进三鼎甲,现在也不是结婚的时候。
宁远山的舅舅方志焦早就投靠了太子,与恒王党水火不容。宁家和方家就算关系疏远,但毕竟血脉相连,别人可不会细究两家关系到底如何,只会把其视为一党。
这个节骨眼上,即便薛雪凝未入仕途,也知道朝堂正是风声鹤唳之时。
太子恒王之争愈演愈烈,只要薛家还在,只要他父亲还是当朝帝师、任着一品太傅的官职,朝廷里所有人眼睛都会盯着薛家的选择。
如今,自然是按兵不动为上。
薛雪凝转过视线,温和道:“宁公子说笑了,我在家中排行最末,上有长兄和父母,如何能允诺二姐姐的终身大事?宴席快要结束了,请宁公子早些回席吧。”
宁远山眸光黯淡了下去,不再多言:“我明白了。还未来得及恭祝薛公子生辰大喜,会试顺利。”
“宁公子。”
薛雪凝微微一顿,终是道:“父亲常说,出生门第不要紧,最重要的是为人贤良方正,有兼人之材,但愿宁公子也能取得佳绩,入仕一展宏图。”
“我……”
宁远山忽然像是得了大赦一般,感激地双手抱拳,清声掷地:“薛太傅金玉良言,宁某谨记于心,多谢薛公子!”
宴席散后,薛雪凝被薛母叫到房中。
薛夫人劳累了一天,坐在榻上喝茶时换了套家常衣服,连着发髻上的朱钗翠玉也一并摘下,像是启国百姓家的一位最普通的母亲,亲和慈爱,没有一点长辈架子。
薛雪凝坐着听了一会,母亲说裕亲王妃要引荐一位精通医术的女师傅来为他看诊,时间就约在会试结束后。
这么多年,他看过无数大夫,连御医院的几位名医都成了薛府常客,均没有起色,他对寻医问药早就不再抱有期待。
可慈母之心不能辜负,薛雪凝一向体贴孝顺,自然不会伤了母亲的心,当即含笑应道:“母亲要我见,自然不敢推辞。”
薛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还有,今日太后和皇上都送了贺礼来,可见对我们薛家有多么重视。太后跟前的景泰姑姑临走前,跟我说太后很喜欢姚将军家的小姐,提前当年的事,还笑了好一阵呢。”
薛雪凝一听见姚静秋三个字便有些无奈。
这位将军小姐当年强行将他拉上马,还差点指天为盟,实在荒唐,姚大将军又曾经对太后有救命之恩,战功赫赫。
他对她,实在是亲近不得,疏远不得,便是知道她为他进了女子学院,也只当做不知。
薛夫人见他不吭声,忍不住笑道:“好了,娘知道你不喜欢她,也不想耽误她。娘只说你还年纪还小,尚未做出一番事业,不急着成家,还请姑姑早些回禀太后知晓。”
薛雪凝松了一口气:“多谢母亲,孩儿一心只在学问上,并无娶妻的想法。”
薛夫人疼爱道:“我也不急,横竖你大哥还未成亲,要急也是先急他。我的儿啊,你可要在娘身边多留几年,不然往后单独开了府,一月难见你几次,可叫娘怎么是好。”
薛雪凝知道母亲是担心他不按时吃药,总是熬夜读书,又特意留下来陪着母亲说了好一会话,看她吃了养神的汤睡下歇息,这才回自己房里去了。
夕阳西下,众人散去,他十九岁的生辰宴终于结束了。
薛雪凝收起心来全力备考,时间过得飞快,很快就到了会试这天。
上考场的时候,薛雪凝有些心神不宁,倒不是担心自己考场失利,而是这段时间晚上做梦都没怎么梦见秦观。即便梦见了,他的观观对他也不过只有两三句话,转眼人便不见了。
他一心备考,殊不知秦观这几日事忙,将宫里的好药都搜罗了遍,总算配一副凡人堪用的良方来。
秦观不敢给薛雪凝这个病秧子随便用药,打算先找几个乞丐试试药性,再做调整。可莲城毕竟是京都,天子脚下难见乞丐,一时间就耽搁了。
秦观一路找到远郊,才见到几个从北面逃亡而来的流民。眼看这些流民服了药,不出半月便精神焕发,好似重新活过来了一样,瞬间心情大好,随手指了几块石头变成银子留给流民,又回到了薛府。
不料萤雪斋内空无一人,除了几个打扫的丫鬟小厮,哪儿也不见薛雪凝的人影。
秦观掐指一算,这才知道这两天是参加会试的日子,难怪找不到人。
这治病方子见效快,药性凶猛,秦观调了好几次,虽然已经变得温和许多,但喝下去必要折腾一番。为免耽误会试,秦观打算等薛雪凝回来再将药给他喝。
一时间无事可做,秦观懒洋洋地在府中乱逛,忽然督见庆宝步履匆匆独自出了府,像是有什么急事,便也饶有兴致跟了上去。
谁知庆宝越走越偏,秦观在后面一路跟着,竟跟到一个私塾里去。
那私塾里学生不多,看着年纪都是十六七岁左右,穿着十分简单朴素。
其中一个穿着薄绿青衫的漂亮少年,正在地上和几个弟子打成一团,一旁的教书老先生想要过去拉架,走两步就颤颤,差点被桌腿绊倒在地上。
庆宝急步过去,一声呵斥:“柳五儿!你在胡闹什么?”
地上的漂亮少年瞬间停了手,其他几个弟子看见庆宝身穿华服锦缎,气势威严,不似一般的人物,也都慌忙站了起来,心虚束手站在一旁。
老先生见庆宝来了松了口气:“大人,您可算来了!您资助我们慎独学院本是一片好意,可这柳五儿在学堂呆了半月,不是冲撞老师,就是同其他弟子打架,您说这可这么是好?”
柳五儿脸上被揍得好几处淤青,气冲冲道:“是他们辱我在先!说我目不识丁,连三字经都念不全,在这里拉低了书院的水平,还说我只有脸尚且能看,反正也考不上功名,不如早些出去,说不定以色侍人还能得些银钱!”
这柳五儿本就是从衡园里出来的,不是学习那块料子,又一向性子刚烈,怎肯平白受人侮辱。
庆宝冷声问道:“这都是谁说的?”
旁边站着的几个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赤红着脸不敢承认。老先生听了脸上也不好看,本就身体不好,如今尴尬咳得愈发重了。
都不吭声,就是都说了。
庆宝心里门清,缓缓道:“诸位都是来读书考功名的,把心思都放在这些歪话上,往后怕是中个秀才也难。这样的话以后若谁再有,也不必再读书了,趁早出门做个摊头生意去,慎独学院留不得这样的害群之马,钟先生,您说是不是?”
都说士农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一向为文人不屑。此话一出是等于他们贬到了尘里,听得几个弟子十分难堪。
钟老先生连连点头,道:“您说得正是。”
柳五儿再不好,他一人的学费比其他弟子加起来都还多,多一个人也是收,多一个人也是教,钟老先生虽然不喜欢吵闹,到底还是应了声。
庆宝逡巡四周,见无人再有异议,又单独把柳五儿叫到院外问话,说得无非是公子救他出衡园,是希望他好好读书将来出人头地的话。
柳五儿心里虽然不服,面上到底也不曾反驳,只是脸色不大好看。
秦观看了许久,算是捋明白了,这柳五儿不是庆宝的私生子,而是薛雪凝去衡园时一时兴起买回来的男倌。
看着柳五儿那张雌雄莫辩的年轻脸蛋,秦观第一反应是气笑了。
好啊,薛雪凝啊薛雪凝。
怪不得左等右等,怎么引诱都不肯上钩。亏他还巴巴的帮他试药,费心调理他的身体,原来这厮早就在衡园有了喜欢的人,不仅帮人家赎身,还买了独立宅院,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养外室吗?
秦观目光刀子般刮过柳五儿的脸,想不通这柳五儿究竟好在哪里,薛雪凝身子不好也就罢了,眼也不亮堂。
也罢,他第一次领了差事来人间,还是不要出错才好,先暂且再忍几天。等他教薛雪凝识得了风月滋味,哄骗薛雪凝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就能功成身退了。
秦观面无表情回到薛府,发现薛永昌和薛夫人这几日也都忙得厉害,原是有不少官家小姐托媒人上门说亲。
之前薛家还能推辞薛雪凝年纪尚轻,成功立业要紧,如今薛雪凝正在参加会试,以他素日的好成绩来看,必定能中试。那些费尽心思想要和薛府攀上亲家的人终于都按捺不住了,趁着这几日薛雪凝不在家中,快把薛府的门槛踏破了。
这其中不乏薛永昌往日的学生,多得是有交情的熟人贵客,薛永昌也不好太薄人颜面,总是要见上那么几个。
几日下来,还真物色了几个中意的小姐人选,只待薛雪凝回来再议。
纵是秦观好耐心,也难免有些烦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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