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薛雪凝从考场上回来时,已是两日后。
秦观心中本有些不快,可看着薛雪凝神色恹恹,眼下隐隐有些乌青,猜他肯定是因为考试劳累没有睡好,终于按下负面情绪,端出一副柔情蜜意的样子。
秦观又是烹茶又是焚香,还拿出两支紫犀角鼠须的毛笔来哄薛雪凝开心。
谁知薛雪凝却不领情,冷淡将笔搁在一边,转头问他:“观观,这些时日你都去了哪里?”
秦观顿时红了眼眶,故意垂头不肯看薛雪凝,称得一双玉肩膀更削瘦纤细,有种说不出风流可怜,教人直想搂进怀里:“还能去哪里,我不过是惦记着你痼病难愈,特意去寻了几味好药来给你补养身体,偏你又这样说我。”
薛雪凝面色稍霁,道:“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秦观略一抬头,又委屈地别过视线:“我想着你这几日一心扑在书上,忙会试的事,哪里敢烦你,只等着会试一过就来找你。”
听了这话,薛雪凝方才捏着他的手心,耐心哄道:“好了,都是我不好,见不到你难免着急,往后不管你去了什么地方都要先说一声才是,不然我还有什么心思做旁的事?”
秦观心里连连冷笑,想你怎么没有心思,这不偷偷养了个外室吗?眼下你家人连你婚事都要定下了,还有什么可急的?
嘴上却柔声应道:“放心,以后肯定不会让你担心了。方才我特意把煮好的药放凉了一会,这会子刚刚温,喝起来一点也不烫,不如现在端来给你。”
薛雪凝不疑有他,微微笑道: “好,难为你这样心细。”
秦观含情脉脉看着薛雪凝,双手递过去一只白底青花的薄胎小碗,里头汤药只有浅浅半碗,汤色黑红清亮。
薛雪凝刚要接过,不料抬手一瞬间,鷃蓝长袖里忽然射出一道猩红滚烫的强光,如利剑一般刺向秦观眼睛,惊得秦观连连后退,连手中的药碗也“咣当”碎在地上。
虽然疼痛只是一瞬,没多久秦观就恢复过来,可眼睛还是涩得厉害。
“你戴了什么东西?!”
在人间逗留了这许久,从来没有什么东西能伤到自己,一时间秦观几乎难掩怒气,漂亮面孔上再不见平日的体贴柔情之色。
薛雪凝浑然不觉秦观语气不对,反而心切关怀道:“观观,怎么了?”
秦观本就因为薛雪凝外头养人的事窝火,如今差点被弄伤了眼睛更是火上浇油,实在懒得再演,一把拂开袖子怒道:“你还来敢问我?我说怎么你今日一见我便不痛快,原来是听信了哪个秃驴臭道的话,在袖子里藏着法宝要来害我!”
“怎么会?我何曾……”
薛雪凝心中一跳,猛然想起今日会试结束后,母亲曾为他引见过宫中的国师——阚虚元君。
当时阚虚元君为他诊完脉,手蘸朱砂,在案上画了好几道手持铜钱剑的人形符,又扬起手中的杨柳枝,朝天一指,人形符两条腿站起来,飞到空中,纷纷举剑围着他的身体转圈。
那些人形符不过转了两圈,就剧烈颤抖,像是十分畏惧什么一样四处逃窜,符纸脚上也很快烧起青蓝色火焰化为灰烬。
薛雪凝还记得阚虚元君临走前,特意褪下腕上一只赤红玉镯交给他,谨慎问道:
「薛公子,你最近可曾去过什么不干净的地方?」
「没有?那就奇怪了。你天生弱症,并非寻常汤药能治,请恕老身道法浅薄无能相助。倒是你身上环绕着的黑煞气,通常为含冤而死的厉鬼所有,若不是去过不干净的地方,那就一定是……撞鬼了。」
「薛公子,此乃你命中红艳煞,向来鬼不谋财,必要害命。」
「这只玉镯是我祖辈所传,名为怒血金蝉,曾降服过无数妖邪。若是寻常鬼怪,见到此物必定不敢造次,薛公子可戴在身上保佑平安。」
薛雪凝心中五味杂陈。
秦观此刻被玉镯所伤,岂不是应了阚虚元君的话,就是那想要索命的厉鬼!
他从未想过秦观是鬼。
但,他心里真的没有一丝怀疑吗?
薛雪凝眸色晦暗不明,从先前与秦观雨中初见开始,到夜夜梦中相聚,再到无论如何派人去拜访调查,种种迹象都早已表明,秦观并非常人。
莲城从来没有一个叫秦观的书生。
那天入府的寒门弟子名单中,也没有秦观名字。
即便只是梦,他又怎么会每晚都梦见同一个人!难道他真的没想到秦观是鬼?
还是至始至终都是他薛雪凝自欺欺人,一厢情愿地认定秦观是他的梦中仙,不愿深究到底?
他的心,连自己他也看不透。
薛雪凝半张玉脸隐入灯影里,看不清神情,声音却很冷静:“观观,你先听我解释,我从未想伤害你。”
即便此刻真的确定对方是鬼,他也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有种一切终于安稳落地的诡异感。
人也罢,鬼也罢。
至少秦观真实存在,并非是他一厢情愿的妄想。
秦观怒极反笑:“事到如今你还想骗我?我一心为你,只因几百年前曾与你有殉情之约,一直不肯投胎转世,才找到你共续前缘。谁想你竟然用别人的东西来防我,要打得我魂飞魄散,现在叫我如何信你?”
秦观说话时面不改色,看起来倒真像是薛雪凝的罪过。
“共续前缘?你我前世当真……”
薛雪凝神色一松,刚想上前拉住秦观的手,就看见秦观原本柔白细嫩的纤纤手指忽然变成阴钩利爪,反手一把掐上了他的喉咙,力气大得骇人。
秦观的手越掐越紧,越掐越狠,已一种几乎不可能的力气把薛雪凝整个人提起来往墙上撞。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
“薛雪凝,我对你百般讨好,一忍再忍!你却如此不知好歹,竟敢伤我。”
“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你玩下去了。”
薛雪凝脸色瞬间涨得通红,几乎喘不上气,几个破碎的音节被秦观掐灭在喉咙里,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眼前只勉强看见少年艳丽如霞的面容和那冰冷如蛇的目光。
“呵呵,下辈子再见吧。
“如果你还有下辈子的话。”
秦观两个瞳孔竖立,冷眼看着薛雪凝痛苦挣扎的样子,宛如高高在上的造物者睥睨着露出柔软肚皮的猎物,可以随意摁断他的咽喉,决定他的生死。
天空忽然炸开一道惊雷。
「快住手!境主乃是罪仙在人间受罚,必须遭受最爱之人的剜心之痛,你身为执法者,不可凭借一己好恶更改境主的命运!」
「再不停下,连我也保不住你!」
是鬼司的声音。鬼司怎么会来人间?
秦观心中一惊,手上力气下意识弱了两分。
他当然不会为了一个区区境主搭上自己,他只是不明白,反正薛雪凝注定要被他杀死,直接掐死和剜心又有什么区别!鬼司如此大费周章地警告,真是麻烦!
罢了。
杀不能杀,他又被薛雪凝发现真身是鬼……如今之际还想完成任务,就只能先找借口脱身,再从长计议了。
须臾之间,秦观心中已有了定夺。
他双手一松,垂泪不舍道:“雪凝,我当真心悦于你,可我们人鬼殊途,这样痴缠下去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既然你已经对我生了疑心,我又实在不忍杀你,不如就此了断吧。”
“……咳咳……咳咳……”
薛雪凝猛地倒在地上剧烈咳嗽,喉咙艰难呼吸着,忽然右手腕一痛,再看时那只名叫怒血金蝉的镯子已经碎成了无数渣滓,风一吹便没了踪影。
秦观隐忍着心中难过,不舍看了他最后一眼,拂袖离去:“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薛雪凝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勉强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干涩的字:“观观……别走。”
秦观闻言,惊讶地顿住脚步,神色露出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实情绪,那乌沉柔亮的瞳孔里几乎倒映出一种接近天真的残忍:“真是奇怪,你既然担心我会害你,又去求了保命镯子,现在为什么不愿意让我走?”
“我从未疑心过你……”
“是吗?”
秦观居高临下看他,手中忽然多了只与先前一样的青花白底薄胎小碗,微笑道:“既然你这么相信我,必然知道我是真心为你好。喝了它,若你还能活着,我定会来见你。”
那碗秽物端到眼前,刺鼻难闻,苦涩气极重,汤底的颜色和之前完全不一样,薛雪凝只粗扫了一眼便眉心紧皱。
秦观似笑非笑盯着他看,“怎么,你不敢?”
薛雪凝垂下眼帘,一声不吭接过碗,不顾咳嗽掩袖直接灌下,连半点犹豫也没有。
也不知那是什么。
粥不像粥,药不似药,好像吞了一滩滚烫的烂泥进胃里。
薛雪凝勉强咽下,顿时喉咙烧得又痛又热,咳嗽不止,差点将那浑浊之物当场吐出来,只得死死捂着下腹才踉跄站稳。
可等薛雪凝再抬头时,秦观却早已没了踪影,就好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离开得无声无息。
“观观?”
“……咳咳咳……观观!”
薛雪凝嘶哑着唤了几声,周围无半点回应,又跌跌撞撞走到屋外,想要寻人。可外头无星无月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楚,真真好似大梦一场。
他半撑着门,双手骨指惨白,感觉浊物在腹中越来越烫,终于疼得没了力气,倒地昏死过去。
这日上午,薛府上下哭声一片,大门紧闭。
宫中御医拨了一批又一批,始终不见起色,不少百姓看见宫里急匆匆来人进了薛府,又急匆匆出来,脸上忧心忡忡之色愈来愈重。
莲城人多口杂,这些事自然瞒不住。
听说今天一大早,薛府几个伺候梳洗的仆人发现自家公子脸色惨白如纸,双眼乌青,嘴里还颠三倒四念着几个不成句的字,人穿好衣服刚下地,才走了两步,就一头栽在地上,至今昏迷不醒。
似乎是得了什么魇症,邪得很。
人人都说薛太傅和妻子夫妻和睦,令人艳羡。
可世上到底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薛府人丁不兴,仅仅只有长子和三子两个男丁。
长子无心诗书庸庸碌碌,年近二十才勉强中了生员,三子虽天资聪颖,茹古涵今,却身有弱症不堪重负,如今会试成绩还未出,就已经不省人事。
不少官家夫人暗自庆幸,幸好此前薛家推脱不急着议亲,否则刚嫁过去就守寡,不是把自家女儿往火坑里推么?况且薛太傅三朝臣子,如今已经年过花甲,若薛邵经此一去,薛家岂非后继无人?
可怜薛家三郎年纪轻轻,生得龙章凤姿,竟要早早夭折!
薛永昌一连几天告假,不曾上朝,日日守在幼子身边,原本精神矍铄的一个人,如今好似跟着也大病了一场,脸色灰败,白发横生。
他伛偻着站在床边,低声问妻子道:“三郎怎么样了?”
薛夫人不住地用帕子擦眼:“昨晚叫了一夜的关关,也不知是什么人,嗓子都喊哑了,听得我都替他痛,也就早上稍微清醒了点,看见我,认得人了,叫了句母亲就又睡过去了。中午把太医院开的药来来回回热了好几遍,用压舌板都灌不进去!如今可怎么是好啊?”
薛永昌强撑着劝慰了几句,又匆匆走出门去,看下面人事情查得怎么样了。
刚走到门口,薛永昌听见屋里又隐隐传来薛夫人的哭声:“三郎,我的儿啊,你若是好不起来,干脆连我的心一并掏去算了!”他不由得心中沉痛,一张老脸更加难看。
这几日薛府上下忙得团团转。
庆宝被关进柴房打了一顿板子还是一样的话。
说根本不知道什么关关,三公子身边从来没有这样的人。
倒是大哥薛从谏,从萤雪斋书房里翻出了一副人物画像,发现右上角红印旁边写着两个小字:秦观。
有下人说,三公子病中喊得名字,或许不是关心则乱的关,而是这个走马观花的观。
薛从谏亲自带人去太学问了一波又一波,上到学傅祭酒,下到伴读小厮,皆说不认识一个叫秦观的学生。
唯有小郡王萧梓逸,说自己听过薛雪凝提起秦观这个名字,也读过他写的诗,还曾经兴起找人去打听秦观的住处想与之结交,可惜最后都不了了之,因为根本没有人认识这个人。
萧梓逸见多识广,见薛从谏遍寻太学找不到人,反倒悄悄问薛从谏,雪凝是否可能得了癔症?
那些诗精妙绝伦,太学里都找不出几个又这样灵气文采的人,更别说萧梓逸自己就曾拿着这些诗句遍寻秦观而不得。
依他来看,这些诗倒像是雪凝自己所写,那个秦观,或许是雪凝杜撰出来的人物。
薛从谏心中一紧,对萧梓逸道了声抱歉,匆匆收人赶回家对父亲禀报此事,说是人多口杂,再查下去恐怕外面对三弟的病会传得更加难听,薛家也会名誉受损。
薛永昌双手背后在厅中来回踱步,听完薛从谏的话心已是凉了半截。
他本就年事已高,若非仆人及时搀扶,险些歪倒在地上:“你管他是哪个书院哪个学生,第一要紧是把人给我找到!都这个时候了,到底是薛家名誉重要,还是你弟弟的命重要?”
“父亲,并非我不肯。”
薛从谏露出一丝苦色:“只怕三弟要找的人并不存在。”
薛永昌眉头紧皱:“怎么可能!你们兄弟俩在打什么哑谜?”
薛从谏道:“我寻遍了整个京都姓秦的人家都一无所获,倒是前日下人来报,说查到二十年前北街的衡园意外走水,烧死过几个清倌,其中一个就叫……秦观。”
“你的意思是?”
像是想到了什么,薛永昌瞪大眼睛,露出惊悚之色。
薛从谏缓缓点头:“宫里国师说,三弟这是遇见阴桃花了,那秦观根本不是人。”
他顿了一顿,才咬牙切齿道:“是鬼。”
想写的剧情太多,终于写到第一章开头的剧情啦,激动ing~
避免混淆,帮可能迷糊的宝子再梳理一下薛家几个人名。
父亲薛永昌,母亲薛夫人,大哥薛从谏,二姐薛梦姚,三弟薛邵(薛雪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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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 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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