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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其乐融融

中秋月,团圆夜。

明月未出,坤宁宫的屋檐墙角树梢道沿都挂着各色绡纱灯笼,宫娥内侍各自忙着手里的活儿井然有序,戏班早早开锣咿咿呀呀唱着应节戏。

“......从此每到月华升天际,便是我碧海青天夜夜心。”一场《嫦娥》将将唱罢,席间几位多愁善感的贵人已不自觉潸然泪下,谢皇后也听得尽兴正欲大兴封赏。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沈覃舟才携周藴姗姗来迟,她总是这样存心给人找不痛快。

谢皇后端坐席首浅笑彦彦:“公主来了。”

“皇后殿下安,若本宫记得不差这折戏讲得是嫦娥与后羿本是人间寻常夫妻,结果她贪图长生背弃诺言孤身成仙,最后见烟火人间又嫌广寒宫寂寞清冷后悔不已的故事。”沈覃舟今日应节穿了件浓墨重彩的广袖百蝶黄花裙,手持一柄红眼白兔灯,只是那灯做工粗糙,料来是街边随手图新鲜买的,“如此本宫实在有些不明白,这般自私自利的女子,怎值得各位娘娘为之神伤?”

便见席间方才泪水涟涟的贵人们手上动作都不禁顿了顿,这时沈覃舟又话锋一转直指言笑晏晏的谢后:“皇后殿下觉得本宫说得是不是这个理?”

“这戏便是吾点的,吾若顺公主的意,那惹诸位妹妹心伤的罪过,便是吾的不是了。”谢皇后轻描淡写道。

只沈覃舟却不肯这般轻易揭过:“既是皇后殿下点的,那敢问皇后觉得这嫦娥是个怎样的女子?”

“各花入各眼,何必问来人。吾不过是照着戏折子随意点,见这戏排在前头。”谢皇后面色如常,不动声色扫了眼笑嘻嘻的沈覃舟,“公主若非要吾说,吾却觉得她不过是一可怜女子,要知道在另一个传闻里,是逢蒙心生歹念意欲窃药,嫦娥被逼无奈才奔了月的。”

“皇后殿下说得在理,不论嫦娥因何奔月,只她最后都后悔了。”沈覃舟云淡风轻摩挲着袖中玉,慢悠悠道,“可惜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她已是不死之身,反观后羿空留人间孤独终老,用他短暂又漫长的一生去思念妻子,岂不更可悲可叹。”

所有人都等着皇后接茬,却见她面色微妙一言不发,少数几个清楚内里缘由的,便知公主这番含沙射影有多不怀好意。

“经公主这么一说,臣女心里也不好受,只是今夜中秋团圆图个高兴才好。”王芝湘插科打诨,她久居琅琊自是不知其中的陈年秘闻,更不晓得谢皇后心头一窒是为何。

“不过一时有感而发,诸位只当没听过好了。”沈覃舟点到即止,见王芝湘身旁空空,便从腕间褪下只贵妃镯,递给身后秀丽侍女,笑吟吟道,“女郎好事将近,倒是本宫疏忽未曾道喜,这镯子曾是本宫的心爱物,今与女郎投缘便赠与你了。”

丹蔻手捧玉镯柔声道:“公主一片心意,女郎请收下。”

王芝湘面上升起两片绯云,抬眼见谢皇后微微点头这才接过:“芝湘谢过公主。”

“陛下驾到。”

谢徽止跟在沈铧身后,一袭紫色直裰朝服清冷矜贵,黑发以镶玉鎏金冠束起,自曲江游宴后她已有许久未见他了,如今再见只觉他眉宇间愈发的漆黑深重,更像一泓幽静深渊,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东西都彻底沉淀下去了。

简单寒暄后,谢徽止选了王芝湘身边的位置,这场家宴,他是以皇后嫡亲弟弟的名义赴宴,而王芝湘则以他未过门妻子的身份,两家望衡对宇欢情自接。

沈铧略讲几句佳节祝词,众人起身举杯共饮暖酒方才坐定,便有笙箫声轻轻从湖面荡来,而后琴声悠悠,明月清辉始上柳梢,坤宁殿内外恍如白昼,谁人不叹一声精妙绝伦。

席间推杯交盏,众人伴着菊花酒大啖螃蟹,御供的螃蟹异常肥美,剥开坚硬蟹壳满是流黄膏脂。

沈覃舟一时食多了,便觉得胸口被酒气堵得发闷,用手贴了贴脸颊,更觉面热心跳,于是停杯示意周藴不用再剥,而后顺势倚着他肩小眯,两人婚约在身便在人前恩爱些也无妨。

谢徽止远远看她娇颜酡醉,旁若无人倚在周藴怀中俊颜紧绷,脸上阴鸷一闪而逝,一双单薄凤眼眸光混着醉意翻滚在一起。

都说当局迷旁观清,王芝湘不动声色将贵妃镯环上腕间,甜甜一笑:“表兄你看,方才公主送了我只镯子,是不是很好看?”

半山半水的贵妃镯,她像是犹嫌不够,于是抬手晃了晃,可他怎么会不清楚?

一块极难得的料子,原打算刻章,后来给她留了镯位,自己用的反倒是角料,结果因缘际会又成了她贺他喜结良缘的礼。

“不过是只镯子,你若喜欢我再送你更好的。”那声音分明还是柔和的,可这样暖和的天气,王芝湘背脊却不禁有丝寒意上爬。

“陛下,你瞧公主和小周大人感情多好。”淑妃性子活泼,有孕在身不宜食蟹,抬首见小情侣你侬我侬真真是情意绵绵,不禁莞尔一笑。

自上书房两人不欢而散,沈铧就再未见过她了。

谢皇后呷了口酒,慢悠悠道:“陛下,公主三月择婿如今都仲秋了,钦天监那帮人吉日却还未挑明白。”

沈覃舟慢悠悠撑起身子:“怎么?皇后莫不是怕本宫的大喜之日和少师的撞日子?便如此急着要本宫嫁出去?”

沈铧沉声呵斥:“够了昭荣,皇后是好意。”

沈覃舟不假思索反口相讥:“难道儿就是歹意了?”

一时之间无人敢言,连乐音歌舞都停了,还是沈覃湛有些担忧唤她。

“父皇恕罪,儿不胜酒力先退下了。”理智回笼沈覃舟面上绯红稍褪敷衍行礼,说罢两人便匆匆在一众惊愕中双双离席。

月色下周藴扶着沈覃舟缓缓走着,却见凉亭一角,分明有个人影站着,身旁搁着只酒壶,背对两人赏月品菊,也不知来了多久。

周藴见公主目不斜视,便不打算理会,正侧身挡住视线,便听那人四平八稳唤她:“殿下。”

两人只好顿住脚步,具晓得他这是真醉了,尤其沈覃舟最是清楚他醉酒时的情态。

“少师,不去陪王姑娘,怎么一个人待在这儿?”

谢徽止胸膛的戾气已经沉下去,他柔声道:“还请周中丞先行一步,我与公主有些旧情要叙。”

周藴自然是不愿意的,只是沈覃舟主动松开了他的手,示意他先回去等着,而他素来是不会拒绝她的,于是只好一步三回头。

沈覃舟径直在他的身边站定,默默瞧着眼前景色:“有事?”

“嫁他,真有那么好?”仲夜的风都是凉飕飕的,零星的萤火在草木间游荡,“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值得你把注都下他身上?”

他始终是不理解的,所以又何谈释怀。

“总要嫁的,不是吗?”沈覃舟下意识摸了摸空荡荡的腕间,“你我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是没什么意思。”谢徽止定定看着她微笑道,“听说你杖毙了云乔。”

“留一个事无巨细往你那儿递消息的人在身边,我实在忍不了。”她轻轻说着话,温热的酒气呼在他滑腻的肌肤上,“怎样?少师听得可尽兴?那小蹄子没机会守夜,不然夜里床帏之事也该被你晓得了,真是想想都难为情。”

“你便偏要惹恼我?既你非找不痛快,那我也不必留情面了。”流云遮住圆月,他的面容忽明忽暗,幽深的眼里面含着一丝诡艳,看得人不寒而栗。“殿下大婚在即,我也没什么像样的礼相送,不若就用邬邺琰的项上人头恭贺公主喜结连理如何?”

沈覃舟闻言呼吸一窒,秀眉倒竖:“此种行径等同通敌,谢氏已然无法无天至此?”

谢徽止心头阴郁至极,他本就不是圣人,自己不痛快,凭什么要让她好过,于是他勾起薄唇,轻蔑嗤笑:“我能容他活到今天已是心慈手软,他既偏要去淌这浑水那便是咎由自取,真当这世上的仇动动嘴皮子就能报了?愚不可及。”

沈覃舟眼里是不解和微不可察的慌张,知道这次他是要动真格:“你要如何?”

“殿下从前不是言之凿凿称世子不值得你付出?难道当初不过是在赌我是否真下死手的虚言,如今知道他落在邬邺凉手里非死即残,便真心疼了。”谢徽止挑眉抓起她空空如也的腕,咬牙切齿,“公主心里挂念的人可真多得让人头疼。”

谢徽止目光灼灼看着她,五指摸住她的脖颈,眯起寒光深然的眼,厉声道:“都说多情之人最是无情,原来你的无情从始至终只针对谢某一人。”

沈覃舟被他这般质问心头犹如针刺,奋力挣脱他的桎梏,拧着脖颈在他面前:“说了多少遍,对你不过逢场作戏,你怎就死咬不放。”

“因为我后悔了!当真了!”

谢徽止咬牙:“从你打定主意要替豫王谋位,你就在勾引我,你从我身上拿了多少好处,我也任你取求,可最后你觉得用不上我了,三言两语便要断了,得了便宜还卖乖,这世上有你这样自私的人?”

“我从未瞒过你,也未强求过你,是你自己心甘情愿的不是么?”沈覃舟不再看他,语气也都是不耐,“我已有了新的生活,你又何必固步自封,王芝湘不好吗?你既点头应了这亲事就该好好待她,否则琅琊不会坐视不理,人都要向前看,这样对谁都轻松点。”

“沈覃舟!你现在是不是很得意,看我这般丑态百出!”谢徽止被她的态度刺激,连面庞都微微扭曲狰狞,“因为你我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可你却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世上断然不会有这样的好事,你且看着。”

“疯子!”她压住心中惊惧,咬牙骂道。

谢徽止的眼神又艳又烈,偏偏语气冰冷:“想要邬邺琰活?那你就来陪我,就像当初的曲江宴,那小子近来在朝上不是得意的很,我便偏要做给他看。”

“滚。”沈覃舟扯唇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禁不住的心力交瘁,“你是不是以为本宫非你不可,没了你,本宫就救不了邬邺琰了?”她很清楚今日自己若向他低了头,来日他只会越发猖獗。

“连陛下都弃了他,殿下还想靠谁?又还能靠谁?”谢徽止冷笑着睨她,“驸马?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什么同我斗,也只有你才肯高看他。”

两人都不再轻易说话,眼神施压凌厉又挑衅,张牙舞爪维系着各自可笑的尊严。

两家利益相左,彼此从开始就没有交心,后来纠缠在一起也是虚与委蛇各怀鬼胎,到如今不过是种何因得何果。

又是一次不欢而散,沈覃舟孤身立在廊下看谢徽止拂袖而去,余光扫过树下重影,长长吐尽胸中的浊气:“出来吧。”见动静皆无飒爽挑眉,“月色如昼,你躲得住人却藏不住影子。”

簌簌叶响,那道靛蓝身影才慢慢走了出来。

沈覃舟立在原地淡声问他:“都听到了?”

“我没有走。”周藴微抿唇从暗色中走出。

沈覃舟勾着唇,有些气急反笑的意味:“行啊,你倒是不客气,这才过多久,便也跟本宫玩起阳奉阴违了。”

周藴将柔荑抓在手里,漂亮的桃花眼凝视着她,面色发白:“殿下,我错了。你再给我些时间,我只差时间了,你不要......不要我。”

沈覃舟盯着他晦暗的一双眼,蹙眉:“我何时说过不要你了?”

周藴环住她,眉眼低垂,神态难掩落寞:“我帮不上殿下的忙,父亲说,无用的棋子便是弃子......”

沈覃舟昂起下颌,当即勾指敲在他头上:“想什么呢?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周藴目光似游魂飘荡,半响闷闷道:“那世子之事......殿下有何打算?”

“这些日子我想了想,父皇有一点说得不错,出了大魏这就是邬邺琰的家事,我们的确不该多管闲事。”女子声音闲舒柔和,宛若闲敲棋子落灯花与方才大相径庭。

“当年城破邬邺王族中世子这一脉不是被赶尽杀绝了吗?谁又能帮他?”周藴皱眉神色苦恼。

沈覃舟微笑道:“西洲王族中姓邬邺的可不少,从前他们为了利益背叛老西洲王,如今怎不能背刺邬邺凉。”

“可世子现在一无所有,陛下不愿帮他,他连上桌的筹码也没有,何谈重利许之?”周藴下意识反驳道。

“既无利可许,那便只好刀剑加身。”沈覃舟依旧无所谓,“如今全天下都晓得邬邺琰是他那位好王叔的眼中钉肉中刺,这种紧要关头谁和邬邺琰有联系,在邬邺凉眼里就是同谋。”

“殿下是想借力打力?可西洲王族那些人如今该避世子如蛇蝎,轻易不会落下话柄的。”

夜里露重沈覃舟缓缓往浮胧阁去,面上几许不屑,几许嘲讽:“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攘外必先安内,邬邺凉这会子向我大魏俯首称臣,就是打定主意要肃清异己,这老头本就多疑,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就是旧事重演,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他连自己亲生儿子都信不过,何谈那些二姓家奴。”

“殿下是想将他们跟世子绑在一起,一旦成功,世子死了,等待他们的只会是邬邺凉无尽的清算,唯有世子活着他们才有生机,毕竟如今王位上坐着的可是一个杀兄杀子的疯子。”周藴瞬间眉目舒缓,却又想到关键一点,“只是这事该由谁动手呢?”

沈覃舟笑得怡然:“自然不能是本宫,最好还得是邬邺凉自己的亲信,这样戏才真才有意思。”拖了许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不给自己留所谓的退路,“周藴,本宫等不及了,我们成亲罢,吉时就定在下月初。”

“殿下......此话可当真?”那双桃花眼似乎要灼烧起来,声线颤抖,喉咙发紧。

她微笑:“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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