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往西,燕国春分已至暖风如酥酒,西洲却仍是寒风萧瑟。
玉门关外是漫漫黄沙和骆驼黄金,玉门关内往后三十里是饱经风霜刀剑的豫州古城,西洲朝局动荡,魏烈帝时狼狈出逃的质子在王臣拥护下摇身一变成了王庭里炙手可热的亲王。
邬邺凉病榻已久却迟迟不立储,西洲国事便由几位王子权衡分担,有人说他是不舍分权甘愿在王位上坐到死,也有人说他是在等小王子,总之无论其中缘故如何,朝中多少都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暗流。
从初时王庭的三足鼎立之势,到如今生母卑微的大王子杀出重围一家独大,偏偏这时又冒出个邬邺琰,一个迅速得到贵族支持的傀儡亲王,他不可惧,可怕的是他身后的势力。
皇权更迭总伴随着屠戮和鲜血,骨子里流淌着凶悍狼血的邬邺王族更是如此,单说这任西洲王,不就是差点杀光兄长所有血亲才得已御极宇内的。
“父王,你醒了。”小王子邬邺释埋首在榻边,低声呜咽。
“哭什么?你哥他又做什么了?”邬邺凉拍了拍小儿子,强打精神坐起,如今他清醒的时间已然不及昏睡了,回想他这一辈子杀兄夺位,汲汲营营,到头来终究难逃身边人的算计。
“他要杀我,他觉得我要和他抢王位。”邬邺释用手抹了抹眼泪。
邬邺凉咳了一会,接过苦涩汤药,见他涕泗横流有些失望:“那你会吗?”
他心中一凉,颤了颤,回避道:“要和他抢王位的不是我,是邬邺琰。”
“阿释,你是我最喜欢的儿子,可你还太年轻了,倘我时间能再长些,或许你还有机会争上一争,可如今为父也没多少日子了。”
“父王打算传位于大兄?”话中含义,邬邺释岂会听不明白,恰似闷雷灌耳,冷风入怀,僵了半晌,几乎不可置信,“他不会放过我的!况且父王你明明知道,你身上的毒就是他下的,怎么还将王位传给他!”
心里知道和被人捅破是两码事,邬邺凉气得浑身发颤,犹如重拳击眼,乌漆嘛黑呕出一口腥甜,也许一开始他不知道,但过了这么久他的身子每况愈下,偏偏请了那么多巫医也说不清病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邬邺凉抖着唇恨铁不成钢盯着小儿子瞧了又瞧,嘴皮子动了又动,胸腔堵得说不出来,哼哧哼哧喘了半晌粗气,才憋出一句话:“不给他,难道给那个小畜生吗?你又还小经不住事也压不住人!就算给了你,你也做不长久!作为条件我会让你大哥向雪山天神起誓保你一世无忧的。”
邬邺释忙端来清水为他漱口,这不是邬邺凉第一次吐血了,收拾妥当后他疲惫闭眼:“父王当年也曾于王庭前立誓誓死效忠王伯,最后不也背弃了承诺,大兄连你都能下手何况是我。”
“夭寿短命,不得善终。我这不就应了誓!”邬邺凉捏住眉心倒在榻上。
邬邺凉心知父王主意已定,像是抽去了全身精神,眼神也黯淡下来,他轻声问道:“那父王后悔吗?”
“从不,我不过比他晚出生几年,论才干能力哪点不如他,是父王偏心!”邬邺凉重重咳了一声,眼神狠厉,咬牙切齿,“要恨,我只恨当初没有赶尽杀绝,留下这么个祸患,他若不除,我便是死也不能瞑目。”
邬邺凉的情况一日重似一日,巫医每日都来,解毒汤药配合雪莲日日都喝,奈何总不见好转,今日观他态度,想来自觉捱不到春暖花开打算将立储提上议程了。
邬邺释垂眼默然坐了半晌,朝着昏睡过去的邬邺凉拜了拜,起身出了内殿。
堂兄说得没错,不想为人鱼肉,便只能自为刀俎了。
父王,到那时还请你勿要怪我,我这也是出于自保的无奈之举,旁人同大兄之间龌龊无关大局,可自己和他却是政敌,若他有朝一日由他登上王位,待自己却绝不是如前两位那般流放沓那。
夜深人静的王城风声鹤唳,岌岌可危的平静浮于表面,王宫守军早已换成大王子邬邺罕的亲卫。
“亲王,他答应了。”
邬邺琰屏退暗影立在雪白的宫墙上俯瞰整座王宫,长长地吁了口气,四年了,寄居他国的雄鹰终要翱翔在故国。
阿舟,你再耐心等等,我只差时间了。
只差一个时机。
蟠楼临江而立,每当太阳升起,破窗而出的脂粉将波光粼粼的江面渲染,丝竹管弦之音拂醒多少风花雪月。
“东家,自上元节后那人就再未去过别院了,酒肆的酒如今皆往谢府送去,我打听过了,都是殿下惯喝的几种。”
石娘脸色霍然阴沉下来,手中账本拍在桌上,怒不可遏:“姓谢的狼子野心趁火打劫,从前把人关在别院至少掩人耳目,如今就这样大咧咧把人掳进谢府,岂不是将人置于众矢之的,他到底是何居心?”
安顺神情略受挫,几乎愁眉不展:“那我们如何是好?谢府守卫只会比别院更加森严,花了那么多功夫好容易弄进几个人,还未和殿下说上话就换了地方,从前的准备如今都派不上用场了。”
石娘深吸口气,暗暗将胸中郁气沉下去:“符卫还没消息吗?”
“自去岁符卫在西洲为保世子重伤遇袭,殿下为了防止暗卫一事泄露,就秘密将人送去紫云山养伤,如今谁也不知他的下落。”
“该死!”石娘听罢,眼里满是怒火,暗骂一声,“只有他知道如何调动阿舟潜藏在上京各处的剩余暗卫,谢徽止这样堂而皇之把人关在谢府,过不了多久定会被群起攻之的,到那时若等他护不住,一切便都晚了!”
“不能再坐以待毙下去了,即刻派人去紫云山,哪怕将整座山头翻过来也要把人找出来。”
安顺有些忐忑,眉头微锁,犹豫开口:“可是世子不是说......”
石娘脸色凝重,拂开茶盏里沉浮的茶叶,垂眼啜茗,没好气道:“你当西洲王位真有那么好夺,只他一人有脑子,旁人都是吃素的?须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与其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倒不如自己早做打算。”
安顺面容有些讪讪,点头应是,往后退了半步:“东家所言极是,我这就着手安排下去。”
“慢着。”石娘搁下茶盏,目光沉沉翻着账本,“这次我们先要联系上阿舟,绝不能再步别院后尘。”
安顺眉头紧锁,抿了抿唇:“东家可有打算?”
“而今外界与阿舟唯一的联系便是老田的酒,从前因着这酒太过显眼,未敢动手,如今却只能赌上一赌了。”
此话一出,安顺豁然开朗起来,一拍大腿剑眉飞扬,笑道:“这好办,那每月负责送酒的荆七与我乃是同乡,东家若有吩咐,只管知会于我。”
石娘略松了松眉头,看着心腹离去的背影,靠着桌角站了半晌,长长喘了一口气,闭上眼,只觉前路漫漫,犹未可知。
谢徽止才回闻渊阁便去内室,却见一室寂静,空无一人,又见红袖自在廊下做绣活,不禁皱眉:“殿下呢?”
红袖匆匆放下针线,起身答话:“回郎君,今日天好,后院芍药尽数开了,女郎兴起便去赏花了。”
谢徽止闻言面色稍缓转身朝后院走去,左右环视,果见人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上,已然沉酣,四面芍药落了一身,脸上衣襟满头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纨扇垂在地下半被落花埋入,指尖虚虚勾着扇穗子,香风习习,一群花蝶闹嚷嚷地围着她,只随意掐了数只芍药用鲛帕盖着权当枕头枕着。
记忆中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那时他去极乐坊记不清是为何,见她在包厢里同一群乌烟瘴气之徒饮酒作乐,明知该转身当寻常,奈何才行几步便莫名气恼,径直闯入席中。
旁人畏惧心虚见他面色不虞,皆匆匆离席,只她不当他一回事,好整以暇打趣他是假正经。
男女大防,他也是人,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可不知她是太过相信他的人品,还是笃定两人关系,全然不把他放在心上,话没说几句,就兀自睡过去。
一方绸帕遮面,当时只觉风姿绰约,羞颜可爱,可当他静静看着,只敢悄然拨动只翡翠耳坠,哪想今日时过境迁,情形已大不一样,她于闻渊阁醉卧芍药裀,眉眼更添几许妩媚风情,而自己在一旁流连观赏,只要愿意,随时便可拉入怀中一亲芳泽。
果然,据为己有的好,才是真的好。
不紧不慢睁开一条眼缝,便见他一双秀气风流的眼正目不转睛瞧着自己,那双眼里的疲累和黯然沈覃舟看得分明,却在意识到她的醒来一亮,漆黑的眸子里立即点上几许笑意。
谢徽止抚摸她的鬓发:“醒了便起来罢,这潮凳仔细睡出病来,红袖也不拦着些,做事愈发不当心了。”
沈覃舟伸手牵住他的袖子,身子往里一歪,示意他坐:“你别怪她,是我自己不愿她跟的。”她并未像他以为的那样一睡不醒,不过是借着酒意以天为被,原想打个盹儿解乏,等他走近便也醒了。
“今日又喝了多少?满园花香都不及你身上富水春浓香。”
“嗯......没喝多少。”她懒散回他。
谢徽止见她目光瞟过来,笑问:“还喝了什么酒?富水春并不足以醉人。”
沈覃舟撑起身子揉了揉额角,挑起手边酒壶至他面前轻晃:“若下还有石榴酒,你要不要喝些?”
“郢州之富水,乌程之若下,今日这酒倒像是掺了些花椒透着股辛辣。”谢徽止轻笑接过白瓷瓶,将下颌枕在她身上,语气微叹,沾着点沙哑,难得透着些别有意味的抱怨,“自搬进闻渊阁每每残酒皆入我口,换做旁人谁敢让我喝剩下的。”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沈覃舟垂眼,将下颌枕在他胸膛上,“你若不愿,自有人愿意,只怕那时,你又不肯了。”
他起了坏心故意将人镶在怀中,半开玩笑道:“我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同我抢。”
她也忍不住,趴在他身上咯咯笑。
谢徽止眯眼,见她黑睫忽闪,脸颊微红浮着层细绒暖光:“庭中有梨,桂二树,哪日时宜你与我春做梨花春,秋酿桂花醑藏于树下待来年花开之日再启共饮。”
沈覃舟听不得这话,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你又怎知明年今日我还未除旧更新。”
而谢徽止更是听不得她这话,闻言顿了顿,啮着她的耳珠轻笑:“殿下只能是我的笼中雀鸟。”
沈覃舟将那壶残酒,斟了一杯咽下小口,剩余含在嘴里回首去吻他,唇舌之间都是酒液,她哺喂给他的,他尽数咽下。
酒液溢出沾湿两人,谢徽止喝了酒双眼亮如星辰,正是情热也是兴起,将吻衔过去,舌尖追逐银丝勾缠,眼波荡漾春情泛滥,鼻尖摩挲,带着酥酥麻麻的颤意,轻笑道:“......这酒好甜,殿下可怜可怜再舍我些。”
沈覃舟扭头躲过他的吻,不轻不重踹他,笑骂一声:“滚。”
青天白日,不宜宣淫,谢徽止自去了书房,沈覃舟也回了闻渊阁,红袖上前伺候:“今日送来的酒,你家郎君和我喝了都很满意,你看着明日让人赏点银子下去,以示嘉奖。”
红袖思付片刻略点了点头:“婢子替下面人谢女郎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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