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房门发出吱呀轻响,一道清隽修长的身影静立院外,恰好遮住树梢朦胧弯月。
随着一声令下,金吾卫悄无声息潜入院落,只是到底将里头暗卫惊醒,于是月色清亮将院墙上的腥风血雨一丝不苟记录下来,浓郁的血腥随凉风送入厢房,可惜里头燃了安神的曼陀香,任凭外头刀光剑影也唤不醒沉睡的美人。
屋里烛火很暗,谢徽止静坐在桌边,瞧着榻上闭眼酣睡的女人出神。
他不清楚沈覃舟是怎样在闻渊阁和符卫搭上线的,正如他不知邬邺琰是如何穿过两国重重封锁潜入谢府的,当然这些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是觉得如今沈覃舟千方百计要出玉门关找邬邺琰的行为,和当时邬邺琰夜闯闻渊阁向他索人的身影重叠。
真他妈心有灵犀呐。
那时父亲登基不久便以雷霆手腕血洗了前朝皇族,待整部沈氏玉蝶上活人只剩她一个后,是他向父亲献计一举拿下朝堂上所有尸位素餐,沐猴而冠的异心旧臣,并亲手打压了他的母族琅琊王氏,而条件只是换父亲容下这最后一个沈魏皇族,一个对江山社稷毫无威胁的女人。
上元节那支箭既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一如她说得那样她想杀他是天经地义,所以他没有立场怨她,只是他没想到她下手会这样狠,张青说那一箭是冲着要他命去的,只可惜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老天到底又眷顾了他一回。
张青还说那支箭伤了他的根本,若他再不安心静养只怕以后要落得个夭寿短命的结局,想到她只会变着法儿气自己,于是他很明智地选择夜里再去看她,如此一举两得,谁也不碍谁的眼。
中箭的事自然瞒不过上面,父亲大怒斥责他是色迷心窍,被一个女人玩得团团转时,他只知道除了把人接到闻渊阁同吃同住,再想不到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杜绝旁人弄死她的念头和决心了。
可后来她却还在指责他,试问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能让他呕心沥血到这般地步?
他想,这就只有她一个了。
只是他的好,她永远也看不见。
榻上女子忽然翻身蜷缩起来,只一只雪白的手垂在榻沿柔弱无骨,谢徽止缓缓起身慢步上前,而后立在床头定定看着她。
长而卷翘的鸦睫投下浓密的影在无暇的娇靥上,冰冷的指腹轻轻滑动,那里本该有一道疤的,为了躲避盘查不知她用了何种手段如今除了干净,而他只需轻轻一捏,也许她就如同尘世间所有蜉蝣,无声无息淹没在天地之中,一了百了落个干净。
这些年他眼看着她从少女长成他的女人,再到别人的妻,最后重回自己手中。
母亲说她的心不在闻渊阁,可那又如何,总归人是逃不出的。
兴许是指腹薄茧带来轻微的痒,搅得人好梦不稳,梦中人有了察觉轻蹙眉心,眼珠在紧紧闭着的眼帘下急急滚动,挣扎着便要醒过来,谢徽止在榻边沉沉凝望着她,目光波澜不起,视榻上女子如囚笼猎物志在必得。
药效到了吗?
沈覃舟惊醒时,那人就这样大剌剌端坐在椅内,微昂头颅,半阖着眼闭目沉思。
“茯苓?符卫!”她从榻上坐起冷汗涔涔,心悸不已的同时厉声唤人。
谢徽止藏身在忽明忽暗中,听见动静睁开眼,神情寡淡:“你总是不乖,我想无非是仗着身后仍有退路,这次我把你所有的路都截了,你是不是就能乖乖听话了。”
“你做了什么?他们人呢?”她像只龇牙咧嘴捍卫自己领地的猫儿,不让生人靠近。
谢徽止并没有因为她的防备疏冷而发怒,反倒柔和地笑了笑:“自己去看看罢。”
沈覃舟凝眉,忽然鼻端浮出一缕浓郁腥气,顿时她仿佛被雷电击中一般,六月暑天打了寒颤,心也无限往深渊坠去,什么时候屋子里血腥味这么重了。
不对。
不对!
谢徽止,你究竟做了什么!!
怔愣只在一刻,沈覃舟全身冰冷,两条腿在榻上蜷坐得麻木,撑起身子摇摇欲坠往外闯,她的眼眶已然泛红。
天上冷月携阴风扣动窗棂,乌鸦栖在树梢沉默,一年新蝉不知躲在何处,一声声,一声声,扣人心弦。
谢徽止沉沉盯着她的痛苦失色,心头是说不出的快意和落寞,冷眼看她只穿着一身单薄寝衣,光着两只足踉跄着推开身后紧闭的门。
月色如昼,将院子里铺天盖地的横尸照得清楚,除却风声虫鸣再无一点人气,沈覃舟呆若木鸡,瞬间脱力瘫倒在地,尸体渗出的温热鲜血不断漫延,染红她雪白的寝衣。
灼灼红色攀上眼底,旧日城墙上的烽烟与今日的惨状交叠,世界仿佛都静下来,她眨了眨干涩的眼,眸中淌出清泪,张了张口,凄厉的叫声划破长夜:“不!”
多年心血付诸东流,因为自己一个错误的决定,便葬送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明明只要明天就能出玉门关了,明明只差一步......
沈覃舟气血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哇地吐出一口腥甜。
月色映出她绝望至极的面容,从金陵到豫州那么多天,她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明明有那么多机会将自己扣下,他却偏偏耐着性子放长线,等到她离胜利只差一步,再猛然剪断,将她所有的希冀,碾成齑粉,他就是故意的,故意在她期望最顶峰时,彻底摧毁她所有的希望。
杀人诛心。
好狠!
谢徽止长身立在昏沉屋内,目光晦暗不明,既解决了来日后患,又亲手捏碎她最后的底牌,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得意的。
“还没死绝呢,符卫跑了。”他伸手攥住她冰冷柔软的手臂,将人拽起,淡声道。
纤细脆弱的手骨不堪一握,沈覃舟的眼瞳死死映着满院尸身,地砖太冷,人血太冰,寒意夹杂着悲怆从足底扎根,慢慢往上将她死死拽在玉门关内。
谢徽止看着她渐白的唇瓣,不过轻轻一扯,她就摇摇晃晃,塌着肩膀跌在他的身上,身体全部相触的那一瞬间忍不住心软:“吓到了吗?”
沈覃舟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这一眼里没有旖旎,只有刻骨铭心的恨意,却比不上城墙时的艳烈凄厉。
谢徽止当下怔住,好像又回到旧年的初雪天,四肢浸泡在冰水里,害得他遍体生寒。
沈覃舟高扬起手,狠狠抽下一记耳光。
啪——
那一巴掌用了十成的气力,谢徽止被她抽得偏过头去,苍白的皮肤上浮现出刺目的掌印,嘴角渗出鲜血,可他不躲不避,生生挨下这记耳光。
他犹道:“我给你换间屋子,再找个郎中,你方才吐血了......”
“滚!”沈覃舟嗓音嘶哑,语调平静到空洞的地步,“我不想看到你。”
“只有断了你的后路,你才不会心存侥幸。”谢徽止显然被这不想两字触动,“是你逼我的。”
沈覃舟嘴角微微抽搐一记,似笑非笑,只觉嘲讽:“你说我逼你?我何时逼过你了?一直以来不都是你对我步步紧逼吗?你连一点喘息的余地都不肯给我留,却还要我对你的假仁假义施舍的那点宽容感恩戴德。”
“谢徽止,你为何要这般对我?”她拔高嗓音,见他不答,声嘶力竭吼道,“我问你为什么?”
无穷无尽的心灰意冷折磨得她痛不欲生,她在京郊别院,在闻渊阁忍辱偷生那么久,为得便是西出玉门关,如今眼见最后一步被拦下,恨意化作绝望吞噬一切。
她到底还是斗不过他。
沈覃舟一时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有没有坚持下去的意义。
“为什么?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你不是心知肚明吗?”他喃喃道。
那一瞬间,沈覃舟眼里那些无法言说的迷茫和伤痛,在他尖锐刻薄的目光下无所遁形,她轻轻阖上眼。
“能被你喜欢,真他妈倒了八辈子血霉!”说罢,她再不去看他血色尽褪的脸,和自暴自弃的眼,转身拖着疲惫身躯回屋,
一室之隔,今夜两人注定无眠。
谢徽止一连许多日都未真正阖眼,他嘴唇干裂,凝神望着眼前形同虚设的小门,王珏抱剑立在一旁,半晌才听见他出声,声音是说不出的空洞和累:“今日种种何尝不是对我眼拙心盲的报应。”
直至如今,他还记得鸡鸣寺时她离去的身影,那么轻快,那么轻巧,往前的每一步都是自由的,毫无留恋的,像是好容易摆脱瘟毒一般如释重负,反观从始至终只有他被留在原地,困在自己的意气之间,无法自拔。
那些日夜,每每梦见她纵马离去的背影,怨毒就会刻得更深一分,所以在捉到她的第一刻,他迫切得只想让她更痛,两个人的战争,没道理只有他节节败退,痛得越深,也就越麻木,总会有习惯的那一天。
到那时他们中间必定要死一个,又或者谁都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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