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光,四角院落里的横尸已经消失不见,鲜血混着碎骨和肉块被清水冲刷干净,尽管墙根底下焚了馥郁熏香,但只要稍微凝神地砖缝里渗出的腥气依旧经久不散。
绿衣婢子将沈覃舟送出门外,大门一阖,哐当一声,惊得她回过神来。
长街对面,一辆驷马高车静静等着她,茯苓在车边同她招手,沈覃舟怔了许久,苦笑一声,慢步走过去。
“殿下。”茯苓踌躇上前,眼眶酸涩,“我们是不是出不了关了。”
沈覃舟面无表情被搀扶着上了马车,茯苓塞了个软垫在她身后,低声劝慰:“殿下不要灰心,还会有机会的。”
沈覃舟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兀自抱膝而坐,面色凝固,漆黑的眼仁犹如冻在雪地里,直到车帘再次被挑起,谢徽止也进了车内,身形在她面前一晃,便坐在她的一侧。
眼前衣玦晃动,她这才动了动眼珠,垂下眼睫,将头伏得更低,又闻到他身上浓郁的酒气,眼眶一红:“你就这样迫不及待押我回上京?”
谢徽止目光沉静,气势却不容拒绝:“符卫跑了,我不可不防。”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临走之前......放我回趟桂花巷罢。”
他知道桂花巷有什么。
改朝换代便意味着旧时沈魏王朝所拥有的城池臣民、财帛金玉,今朝尽归谢燕所有。
沈宅就在桂花巷里,高车载着两人沿着这条清净小巷拐了又拐,墙根底下点缀着些许新绿,走过一带粉墙黑瓦,小角门半掩着,吱呀推门,那是沈覃舟自幼生长的地方。
跨过纹路模糊的门槛,越往里走,似乎越能听见孩童妇孺的嬉闹笑声,可一旦凝神细听,又悄无声息。
如今的沈宅是太守常通根据旧时模样自作主张重新修葺的,只从地上石砖、梁檐墙角、屋内摆设便大抵可以想象这户人家曾经的日子,前院主君在军营为将上马杀敌舞刀弄枪,内院主母精明能干执掌中馈,家中一应事务皆能料理妥当。
老太太精神好些家里就多了许多孩子,有时教他们《说文解字》,有时领着他们念《千字文》和《三字经》这类小儿开蒙的读物。
老爷子小时候吃过很多苦,故而老了也爱吃甜食,像是要把小时候亏欠的都统统找补回来,兜里总是揣着糖,见者有份。
幼年沈覃舟顽劣没少闯祸被阿娘揪着耳朵扭送到祠堂罚跪,胞弟沈覃湛是姐姐的跟屁虫,即便自己没犯错也会乖乖搬个蒲团安安静静挨着她跪,铁骨铮铮的沈大将军出了名的惧内,想求情又不敢,只会偷偷摸摸给他们塞些吃喝。
沈家祠堂不大,但所需器物一应俱全都是崭新的,连同供奉在香案上的灵位也是新的,沈覃舟用帕子轻轻擦拭上面未尽的灰尘,只觉人生如棋,世事无常。
一跪三叩首,从此不回头。
当然谢徽止这厮也压根不给她缅怀哀悼的机会,一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赶路,豫州当地官员才得知太子爷来了手忙脚乱准备接驾时,他就已经一骑绝尘走了。
才出豫州地界便要向东行,突然听得身后马蹄声大作,一队骑兵正朝这边疾驰而来,迎面旌旗飘扬,沈覃舟掀帘探首细瞧那旗帜上赫然绣着狼王图腾,不敢奢想,等再近些,马蹄踏起扬尘劈头盖脸而来,她眯眼细瞧那队越驰越近的人马,才敢确认为首的赫然是邬邺琰。
符卫究竟怎样领着邬邺琰踏过两国边境,她无从知晓,此刻她只清楚地明白,她要跟他走,立刻马上!
“阿舟!阿舟!”远远传来大喝。
“邬邺琰我在这!”也许是太过意外太过惊喜,这一次沈覃舟再顾不上其他,恨不能探出半个身子向他招手。
“他来了,你就这样高兴?”谢徽止脸上一点儿表情没有,“王珏。”
沈覃舟立时回过神来侧身进厢,扣住他的肩,眸眼焚着炽焰,无不警惕盯着他,此刻她竟不知是愤怒更多,还是恐惧更多些:“停下!你想做什么!”
谢徽止忽然笑了,上下打量她一眼:“我要他死,他一个西洲人屡屡视两国律法于无物擅自越境,这次还敢如此大张旗鼓,定是欺我朝中无人,我自要他为自己的愚蠢冲动付出代价。”
王珏此时已携七名金吾卫点地而起向后跃去,沈覃舟心中大急,忙抓着他的衣裳:“停下,我让你把车停下!”
他微笑望着她:“你想做什么?”
昨夜血色尤在眼前,沈覃舟控制不住战栗,尽管她已经在极力克制了:“他们在后面,我要去找他!”
“停车。”谢徽止施然而座,单手支颐,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可她又分明从他的眼神中读出鹰隼蓄势待发捕杀狡兔时的狠辣。
一声长吁,马车截然而止。
谢徽止好整以暇看着她明显带着敌意和恐惧,却又湿润的眼,难得耐心且不厌其烦地解释:“殿下不用这样看着我,只是刚好我也很好奇,乌兹亲王若命丧大燕,西洲王是会跟国朝兵戎相见还是双手奉上大礼,叩谢孤替他解决这么个心腹大患。”
“殿下今日只要敢向他走一步,孤说到做到。”说罢,他蹭了蹭沈覃舟微凉的耳鬓,垂落眼睫,她知道那是他在下最后的通牒。
“疯子,你这个疯子!”沈覃舟几乎是在瞬间绷紧。
谢徽止心里的苦痛和燥郁亦无处宣泄,他就这样盯着沈覃舟半晌,唇齿启合,字句碾碎:“我变成今天这样不都是拜殿下所赐吗?我只想你乖乖待在我身边,只想好好对你,可你为什么就不愿让我如意呢?为什么你身边的男人总是一个又一个?为什么可以是任何人偏不可以是我!”
很多人都知道,他有一双极其冷静的眼,哪怕恨生入骨,也绝不会意气用事,两人都清楚,今日他若当真杀了邬邺琰,谢勋不仅不会责怪,甚至回去还会嘉奖于他,尽管沈覃舟私心是想冲下马车,可理智告诉她,他们走到今天已经赌不起了。
可真就这样认命吗?
不,她不甘心!
车厢外响起年轻男子的颤音:“阿舟,是我!快跟我走!我和符卫早就安排好了,一旦出了玉门关,便会有大军接应,你不要怕。”
沈覃舟面无表情望着眼前人,谢徽止将目光投在车壁上,胜券在握,声音极轻:“你知道分寸的。”
沈覃舟深吸口气缓缓阖眼,复睁开时,唇角挤出一抹浅淡笑意,素手撩开车帘,见他立在车旁,仰头望着她,丝毫不见昔日意气风采,肤色也变成健康的小麦色,精神却愈发昂扬起来。
两人再见面,都禁不住有些热泪盈眶,沈覃舟身子颤了颤,而罪魁祸首坐在车内,身后是一只手,轻轻握住她的腰摩挲把玩,慵懒倦怠又随心所欲。
“阿琰......”身旁人不动声色紧了紧,微微痛感令她蹙眉,谢徽止好似随时吐着蛇信的毒蛇潜藏在暗处虎视眈眈,也许下一秒就会冷不丁咬穿她脆弱的脖颈,沈覃舟忌惮于他,只好慌忙改口,“邬邺琰,邬邺琰.......你听我说......”
符卫和王珏彼此防备着,两伙人枕戈待旦蓄势待发,邬邺琰勒紧缰绳,不顾一切向她伸手,目光恳切:“阿舟跟我走罢,我不怕他,这次哪怕拼个山穷水尽,我也不能再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了。”
“邬邺琰,我成亲了。”沈覃舟面色虽有些苍白,但人已镇定下来。
邬邺琰心头禁不住酸痛,却还是笑道:“我知道,他是阿湛的伴读,我见过他,这没关系。”
沈覃舟语气艰涩:“听说你要娶格桑了。”
“嗯。”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含糊,“格桑人很好,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们经常一起去月牙泉玩,她一直希望能再见你一面。”
“格桑是个好姑娘,你一定不能欺负她,要好好待她。”沈覃舟背过身去咬住唇,清泪滚滚而下,“你走吧,我不能跟你去西洲了。”
邬邺琰脸色兀的一白,注视着她,目光满是忧伤哀意:“为什么?阿舟,是不是谢徽止和你说什么了?你放心我这次带足了人,若真拼杀起来,胜负如何还不一定呢!”
“看你现在这样我就放心了,符卫已经和我说了,邬邺凉死了,现在的西洲王是你大堂兄邬琰罕。”沈覃舟面色苍白,身子微往后撤摇了摇头,“只是这里到底不是西洲,即使我现在跟你走了,可只要他一句话,你我照样出不了这豫州城。”
邬邺琰目光凌厉,眉宇间皆是暴戾,犹如一张绷到极致的弓弦,视线径直越过沈覃舟落在她身后的虚无:“从这儿到玉门关若是轻装简行快马加鞭一日可达,既然姓谢的一句话便能留下我,那本王就让他开不了这个口!”
“你放肆。”王珏长剑出鞘,瞳中似有恶蛟翻涌。
邬邺琰目露寒光睨过他:“阿舟信我一回,这次我就是把命搭上也要带你走。”
“王珏你还愣着做什么?”谢徽止阴鸷的面容在她身后一闪而过,当着邬邺琰的面,将脸颊深深埋进她的脖颈间细嗅磨蹭,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犹嫌不够,“既然我们亲王如此不知天高地厚,那就让他看看在大燕究竟是谁说了算。”
邬邺琰怒不可遏,在众人簇拥之下森森白齿叩击着,敲出几个腥甜冰冷的字来:“竖子怎敢!”
沈覃舟自认没有以身饲虎的觉悟,见他如此坚定选择自己,当下也不再顾忌,只想随自己心意一回,大不了不过一死,当即撑着厢壁往外冲。
谢徽止眯着细长凤眼,嗓音嘶哑,将她逼到厢壁,忽然抬手死死攥住沈覃舟的手,力道大得恨不能捏碎她的手骨:“你想好了?”
她咬牙冷笑,带着义无反顾的坚定:“横竖不过一死,这一次即便粉身碎骨我也在所不惜。”
谢徽止面色阴沉至极,沉默一会儿,勉强压制住自己抽搐的眉心:“哪怕会搭上邬邺琰的性命?”
她目光耿耿直视他,无不挑衅道:“这是他心甘情愿的不是吗?他既能为我做到这一步,我又何必瞻前顾后辜负他的一片心意。”
“不撞南墙不回头,殿下一直是这样的人,我已好言相劝,若殿下非要一意孤行,那止也只好成全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了。”谢徽止带着甜腻腻的笑,嘲讽着眼前景象,脑海里只剩下一个近乎疯狂的冷酷声音,“至于邬邺琰口出狂言要取我性命,那便端看谁的命更硬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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