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风清月明,星野低垂,崔叙放下公文回来,陆珘已经在侍女服侍下朦朦胧胧睡过去了。
睡着了的她眉目安然,睫毛纤长,鼻头微皱,喷出浅浅的温热呼吸,浑然不觉在枕上留下一团小小的洇痕。
几乎乖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金丝楠木的拔步床上是一对戏水鸳鸯枕,她睡里头一只,那外头那只自然是给自己留的。
也许是坠崖时的惊恐犹未从潜意识里消退,又或是他上榻动静过大惊扰了她,总之崔叙躺下没多久,陆珘便发出黏人的哼唧声,微微侧身她在一片灯烛俱灭中睁眼,此时恰好屋内清月透过窗轩入户,照亮崔叙高挺的鼻梁。
夫君挨她极近,只需一伸指尖便触手可及......陆珘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心头突然泛起一丝甜意。
他并没有醒,似乎是太过疲惫,这也难怪,还记得白日见他的第一眼,真真是狼狈的让她心疼,听红袖说,自从夫君知晓自己坠入山崖便没日没夜亲自带人深入崖底一寸一寸寻她。
所有人都说地势天险她一个柔弱女子掉下万丈深渊不是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就是被飞禽走兽吃了干净,是夫君一意孤行不肯放弃,执意活见人,死见尸,这才给了她一线生机。
故而虽说睁眼醒来记忆全无,可老天白赏她这样一位有情有义,不离不弃的俊俏夫婿,却也不算薄待。
却不知自己当初怎么想的,只因子嗣艰难便决心舍下这般佳婿,莫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到底是自己亏欠他在先,如今老天爷既给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待自己身体调养好了,定要收拾好失忆后彷徨迷茫的心境,踏踏实实尽一个妻子的本分,替夫君遍访名医最后再努力一把,还望那时夫君莫要讳疾忌医才好。
想到这里,陆珘觉得脸颊突然滚烫起来,慢慢伸手摸向崔叙,悄悄十指相扣。
还是尽快熟悉接纳夫君为妙,方可不辜负他对自己的情深义重。
当陆珘挨着崔叙闭眼甜甜睡过去后,谢徽止终于睁开眼,借着月光他缓缓转过头去,近在咫尺就是一个桃之夭夭的绝美女子,长发如瀑泻在枕上,气息绵长,摩挲着手中娇嫩玉手,他情不自禁紧了紧双臂,小心翼翼把脸埋入她的颈窝中。
阿舟,即使是是假的,我也盼你一直骗下去。
愿千帆过尽,你我余生共度。
可惜夫君前半夜睡相规距从容,后半夜便不甚得体,手长脚长恨不能将人勒死在怀里,夜里热醒好几次,手脚并用也推不开,害得她只好认命张嘴大口呼吸,婚后两载还能如此黏人,倒是让陆珘生出些无福消受的甘之如饴。
晨起时,两人四目相对倒是透着些诡异,一个神清气爽,精神奕奕,另一个却萎靡不振的可怜。
崔叙俊眉微蹙,瞧着陆珘一双凤眼里清晰可见的血丝:“夫人昨夜可是未睡安稳,瞧你眼下这青黑,为夫看了甚是心疼。”
陆珘却是有苦说不出,只能生受着,安慰自己是他的妻,习惯就好:“呵......呵,还好,还好吧。”不过窝在榻上,看自家夫君即使身着亵衣,亦如着儒衫般优雅从容净面漱口,倒是打心眼里生出几分赏心悦目之感。
待到各自梳洗完毕,两人坐在窗下喝粥,门窗大敞,正对着朝阳举案齐眉,崔叙举止文雅,陆珘吃相亦是秀气,虽举箸无声食之无言,却是异常和谐。
夫妻两人用完粥点,他道:“郎中说你如今不宜舟车劳顿,我已告了假,这些时日就陪你在豫州养伤,夫人可有什么想做的。”
陆珘闻言唇角已染上笑意:“原想替夫君绣块汗巾帕子,只是我现在手边提不起力气,不如夫君就弹琴给我听罢。”
说话间她已然倚在软榻上,手肘随意搁在小几上,腕间新伤叠着旧伤酸胀发软,脑袋斜倚在软枕上,昨夜本就未睡好,如今吃饱喝足,更觉困顿乏力,现在只想懒洋洋瘫着等人伺候。
崔叙也不介意被她像长工一般使唤:“想听曲子倒是无妨,只是答应我的帕子,待你伤好了却不能拖延。”
陆珘歪着脑袋,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难道从前我就未给你绣过吗?怎一条帕子你还怕我抵赖不成。”
“你我从前只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故而你对我也不甚上心,如今难得你主动提起,我自然不能错过。”崔叙顿了顿难掩落寞,这才强打起精神嫣然一笑,“嗯,想听什么曲子?”
“唔,都行,我如今也记不清曲名了。”陆珘笑容勉强,打量眼前温润无辜的男人,深觉自己从前亏待他了,同时心中暗下决心,从明日就开始动针,绣个百八十条,且条条不重样才好,方可弥补自家夫君受伤的弱小心灵。
红袖熟练焚香,崔叙修长的指尖轻轻拨动琴弦,清幽缠绵的曲调便行云流水从弦上倾泻而来,缓缓在空气中回荡。
陆珘轻轻阖眼,懒洋洋跟着曲调默默打了个哈欠,平心而论夫君技艺极佳,甚至谦虚一点可谓高超,只可惜她于音律一艺上着实涉猎不多,只分得清好听不好听,即使再妙的曲子在她耳里也无异于牛嚼牡丹囫囵吞枣。
崔叙也留了三分心神,看她眉眼舒展,意态闲适的几近妩媚迷离,从前她从未有耐心静静听他弹完一曲的。
直到他将那曲子弹了两三遍,陆珘才恍惚睁眼,掩了掩唇,慵懒无骨,装模做样撑起身子:“辛苦夫君弹这么久了,我去给你倒茶。”
说着她拎起茶壶徐徐上前,行至桌前却被绊了一下,脚下略一踉跄,便直直往前栽去,眼看便要摔个人仰茶翻,幸在半途被他揽臂带入怀中,晕红脸颊埋在男人宽厚胸膛上,只听得他幽幽叹气:“夫人当心脚下。”
陆珘忙不迭从他身上爬起来,面红耳赤小声嘟囔:“明明就是被你绊倒的,我看得清楚。”
崔叙搂着她,含笑道:“那是为夫的错了。”
陆珘听罢微微鼓起腮边,小声抱怨:“本来就是你的。”
茶壶磕在地上溅了满地的茶水,它没陆珘幸运了,刚要从他身上起来,去唤红袖进来收拾,就被崔叙按回身边,温热双手绕过纤腰,三魂七魄都被男子气息包裹严实,害得陆珘本就红晕的双颊愈发通红:“夫人,陪我坐会儿。”
于是陆珘只好半倚半偎在他怀中,女子柔软馨香的身子贴在男子坚硬温热的胸膛,她抬眼看他目光澄净,面容温和又俊逸,暗暗压下翘起的唇角,默默点头,不吝赞赏道:“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夫君弹的好听极了。”
他温声微笑道:“好听么?看你昏昏欲睡,还以为是我弹得不堪入耳呢。”
陆珘眼神躲闪低头,难掩娇憨:“夫君何必妄自菲薄,明明是我......”
“凤求凰。”崔叙揉捏着怀中人柔弱无骨的手,微微一笑。
“?”
见她一脸怔愣,他耐心补充道:“曲的名字是凤求凰。”
嘚,真真是对牛弹琴了。
陆珘才缓下去的脸色,不禁又浮出一线红晕,她只是失了记忆,忘记了自己的身世经历,却还会读书写字,也知道为人处世,而这凤求凰分明是首示爱求偶的曲子。
正暗自窃喜之际,忽然闻到一股愈发浓郁的药香,陆珘顿觉胸闷头疼,果然没多久两名侍女进了屋,一个负责收拾碎瓷,另一个端着汤药款款朝她逼近。
崔叙语气温和,见她一脸苦不堪言,似乎还带着几分难以捕捉的笑意:“怎么?不想喝了。”
“不,我可以的,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为了病好,这点苦我能吃。”话是这样说,陆珘的手却极不情愿地将那碗药捧起,嘴唇才碰了碰那黑漆漆的药汤,就一脸苦色,“红袖,你是不是煎错了,我怎么觉得这药比昨天的更苦了。”
红袖微笑道:“是这药没错的,夫人,只是郎中往里面多加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材。”
陆珘禁不住掩面哀嚎:“难怪,我说怎么这么苦,好像生怕我能喝完似的。”
崔叙嘴角含笑,轻飘飘握着她的手,目光盈盈:“夫人,为夫相信你可以的。”
“不,我不可以!”陆珘痛苦摇头,心知夫君这是起了坏心,在看自己笑话。
不过话是这样说,到底她还是喝完了,只是等红袖心满意足端着空底药盏出去后,便抱着崔叙哼哼唧唧要撒娇要爱语。
翌日。
“红袖,你那儿还有没有其他花样儿?”陆珘一脸愁苦瘫倒在柔软榻上,白日做了许久绣活,如今她人只觉眼酸脖累。
红袖忍俊不禁的同时,手脚利索将剪子、金针这类物件儿收妥:“夫人饶了婢子罢,再多婢子可真寻不来了。”
“唉,行吧。”绣绷掩在面上,陆珘只好默默丧气。
“夫人快快放下休息罢,你这都是第几个了,郎君素日所用都有专人负责,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用,何苦为难自己。”
陆珘闻言索性泄气搁下绣绷,咬断绣线,略显懊恼道:“如我这般粗笨手艺,委实是上不了台面,前几日夫君还同我抱怨说我对他不上心,今日看来真真是错怪我了。”
红袖微微一笑:“只要是夫人绣的,无论好与不好,郎君都会珍重爱惜的。”
不待陆珘反应,便听屋外男人扬声道:“红袖此言深得我心,自去领赏。”
“夫君来了!”陆珘此时正用木盆浸脚温泡药水,头发也松散下来,一副不甚整齐的样子,原想趁他未进之前将那些羞于示人的帕子赶紧收起免得笑话,哪想他脚长步大,竟然没两三步,就走了进来。
崔叙含笑进屋,却是一滞,只见眼前壁人如玉,乌发浓密披在肩头,显得她脸儿似乎又小了几分,尤其是那泡在木盆里半露的长腿,莹白的晃得人移不开眼。
方屏退众人,夫君便在她身前半蹲,亲力亲为替她擦拭双足,才搂住她单薄的腰,将人抱在膝上坐:“听人说你手受伤了,我带了药。”
“没事的。”陆珘偏首柔情似水注视着颈边男人,脸上羞红将左手藏起。
真是奇怪,他那样细长的眼,再配上微微上挑又飒爽的眉,分明是十足凉薄凌厉的长相,怎现下在她眼中却是如此柔情似水。
他真是爱惨了自己呀。
崔叙在她颈间深嗅,轻轻揉捏着指尖红点:“不是让你伤好了再绣?怎这般心急,瞧你这双手,也不怕疼。”说着眉头微蹙,语气是难得不悦,“明日我就让红袖把东西都收好。”
她却兴致勃勃捧起一堆帕子:“夫君看看可有喜欢的。”
“唔,这条便绣的不错。”崔叙不动声色瞧着上面有些粗大的针脚,眼神透着说不出的耐人寻味。
陆珘眸光一亮,重新活络过来:“这也是我最喜欢的一条。”
崔叙摩挲着帕上的蹩脚针线,嘴角微翘:“嗯,上面绣的可是鸳鸯。”
陆珘闻言愈发欣喜点头,只觉人生如觅知音,语调微扬,话里不自觉染上微末委屈:“夫君眼光真好,我问红袖她说我绣的是一对野鸭。”
他忍不住笑:“许是夜里烛火模糊,红袖眼花了。”
陆珘咬唇睇他:“......我是青天白日问她的。”
崔叙低头将她满腹的懊恼尽收眼底,含笑安慰:“无妨,左右你是给我绣的,我说好便是好的。”
陆珘脸上发红,心头小鹿乱撞,含情瞧着他:“夫君说得都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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