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往来恭贺的文武官员、命妇贵眷络绎不绝,正殿正中摆一珊瑚树,高一丈三尺有余,上有三百六十条,是陛下送予皇后的千秋贺礼。
对比宫中其余妃嫔寥寥无几的爱宠,沈铧对谢徽妍的恩宠从来都是宣之于众的,这无疑使得当初那些削尖脑袋要往皇帝后宫塞人的朝臣对此感到诸多不满。
谢徽妍出身百年簪缨世族,衣食住行方方面面皆推崇雅致清新,若不是沈覃舟有幸见过前朝金灿灿亮堂堂的坤宁宫,只怕也要误会如今这座灰扑扑空荡荡的大殿,从前是座冷宫了。
两人方踏足殿内,那些豫州勋贵便纷纷晃了神,沈魏立国不过五年,这五年期间他们不断遭到世族的排挤和打压,心中郁郁不得志,此情此景再见故人之子只觉亲切异常,更有不少人暗自红了眼。
“祝皇后殿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沈覃舟这礼行得甚是敷衍,反观谢皇后嘴角始终噙着浅浅笑意雍容大度,一颦一笑尽显国母风范。
提及这位出身世家、年龄相仿的高贵继母,昭荣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
两人初见便是回宫当日的长秋宫,只她当时眼拙将这位惊才绝艳的谢家大姑娘当做宫中高阶女官,还当她的面为着立后之事同父皇吵得不可开交,倒让她躲在殿后把自己当笑话看了彻底。
“儿祝皇后殿下福寿绵延,万事胜意。”对比公主的随意,豫王就显得正式多了,少年神情温良,腰背挺拔如松似柏,“今日是皇后殿下的大日子,儿借花献佛聊以一幅观鹤图做寿礼,望皇后喜欢。”
话音未落便见豫王身后两名内侍将手中所执画卷展开,画中仙鹤众多均栩栩如生形态各异,呈一派大气磅礴的祥瑞之兆。
谢皇后片刻失神后,毫不掩饰对此画的喜爱:“豫王这画可是卢林张迁之所绘?”
“正是,儿听闻皇后从前最喜收藏张先生画作故特寻来,愿皇后殿下凤体安康,福禄双全。”
“老臣依稀记得那张迁之师承卢林书院,尤擅山水丹青,曾在相国寺借住过一段时日后离京,倒是有几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了。”席中一喜好收藏古画残卷的大人,眼巴巴盯着那副观鹤图捻须叹道:“张迁之销声匿迹了这么久,豫王竟还能寻得他的画作,必是费了番心思。”
谢皇后盈盈一笑示意贴身女官将画妥帖收起:“陛下,豫王这份礼妾很喜欢。”
“你喜欢便好。”沈铧笑意微淡,见公主身后空无一人,无不促狭,“昭荣,你的呢?”
沈覃舟却是坦然:“父皇,其实直到方才儿也未想好该送皇后殿下何礼聊表心意。”
瞬时殿上众人纷纷睁大了眼,虽都努力绷着,但难掩幸灾乐祸,都是明章皇后所出,这一儿一女待继后的态度可谓天差地别。
沈铧对这任性妄为的长女素来偏颇:“那你现在可想好了?若没有便是该罚。”接着他侧首望向谢后柔声道,“皇后,既是你的生辰,这惩罚便由你定了。”
谢皇后微微一笑:“妾晓得公主无酒不欢,不若就罚她待会宴上滴酒不沾。”
沈铧眉头一挑,笑声爽朗:“这个好!昭荣你可听见了?朕可提醒你今日宴上都是三十年的陈酿,你可不许赖皮。”
“儿都说是方才,现下自然是想到了。”沈覃舟默默撇了撇嘴,然后嫣然一笑。
“那你说说你打算送何礼给皇后?”
“方大人说张先生云游四海,儿见皇后殿下对张先生的画作如此偏爱,打算将张先生请进宫为皇后献画。”沈覃舟目光炯炯望着这对天下最尊贵的夫妇,“父皇,你说儿这份礼是不是比阿湛更能讨皇后欢心?”
“这就要问皇后了?”
谢皇后见陛下目不转睛瞧着自己,微微一笑:“陛下,公主的心意妾心领了,实在不必为此大费周章去寻一个了无音讯的庶民。”
沈覃舟却振振有词道:“皇后殿下千秋,我若不表示,又该被人说三道四说我不敬继后了。”
“公主若执意如此,那便去寻罢。”谢皇后微微叹气,语气也沉了几分,“你既要表孝心,吾也是受得起的。”
“行了,你们两个快入座吧,后面还有人要献礼呢。”
沈覃舟才入座便见对席坐着的正是谢徽止,他左侧自发空出一个位子,自从沈铧力排众议决定沿袭旧朝科举制度,年富力强的谢相次日便称病告假了,如今自己女儿的生辰也不见他露面。
“谢卿,谢相身体可好些了?”
“谢陛下关怀,父亲只是旧疾复发,再多静养些时日便可。”
这可不是有些时日了,沈覃舟暗叹,哪怕谢勋人不在朝,百官也自发留出首位,常言道登高必跌重,也不知谢氏鼎盛至此,他日物是人非光景几何。
沈铧闻言深感痛心疾首频频叹息:“谢相为我大魏呕心沥血,实乃朕之幸也,若有需要只要于谢相有益,尽管去太医院取。”
沈覃舟默默端起酒杯,一阵汗颜,只觉阿耶这些年,于做戏方面实在毫无长进。
“只春闱在即,谢相身子抱恙,那这主考官便要另选了。”沈铧饱含殷切的目光犹如雨中甘霖,平等洒向在座每位装聋作哑的鹌鹑,奈何这群老狐狸谁也不愿当出头鸟。
“陛下可是发愁春闱主考?”君臣尴尬之际还是谢皇后善解人意。
“皇后,可有人选?”
“既这次春闱是由礼部主持,主考官就让礼部侍郎来做好了,左右也在他本职范围内。”
“礼部侍郎何在?”
“臣,礼部侍郎李云叩见陛下。”
“既是皇后所荐,朕就不考察你了。”沈铧睥睨着下方俯首恭敬的年轻面庞,语气闲闲却饱含敲打意味,“但侍郎还是要时刻谨记,此乃本朝首次科举,朕眼里揉不得沙子。”
“臣李云,定不负皇恩。”
沈覃舟单手支颐百无聊赖瞧着这出君臣惺惺相惜的戏码,视线径直穿过殿中酒色财气,轻飘飘落在那个淡雅绝艳的男人身上,一袭月白宽袖长袍,衣裳上的纹饰是金线杜若,两帘睫毛簌簌将暗波遮垂,不用看她也晓得里头定是一番朦胧烟雨。
如此秀色在殿内烛火辉映下更显倜傥出尘,沈覃舟不由翻了个白眼,皇后生辰也就他没眼力见儿穿这一身白,像个俏寡妇,倘他不姓谢,在豫州早该被主家大棒子撵出门去。
“父皇既讲到春闱,儿有个不情之请。”沈覃舟借着醉意摇晃起身。
谢徽止目光平和单手撑着下颌,见她神情似有些恍惚,双颊各催了团红晕妩媚动人,许是不胜酒力眼尾也染上薄红,她的酒量该是极好的。
“你上一个不情之请可让朕好生头疼。”沈铧下意识扶额苦笑,“这次朕先听听你所求何事再做考虑。”众人心知陛下是在指昭荣公主尚未成婚就闹着要离宫别居的事儿。
沈覃舟懒洋洋的,嗓音轻柔透着慵倦:“父皇,儿笄礼早成孝期已过,你是时候该让儿挑个称心如意的人当驸马了。”她话是对着沈铧说的,目光却直勾勾盯着谢徽止,狡黠的眸子闪过隐秘的快意灿然一笑。
害得某人罕见失态洒了杯中酒,湿了半身衫。
沈铧原本微向前倾,听到这话不禁也愣了:“昭荣,可是有心仪之人了?”
沈覃舟字音咬得重重的,眼神不知飘在何方:“并无。”
谢徽止喉间陡然涩然,那故作从容的笑容生生抑住体内戾气。
旁人都在揣摩昭荣公主会挑中哪家郎君做夫婿,只豫王殿下觉得谢少师落在阿姊身上的眼神,好像才下过一场大雪空茫又孤寂。
世人眼中的天之骄子,今夜在他心里也不过是个情场上落寞的失意者,而他的阿姊却是志得意满的胜者。
沈覃湛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起身扶住沈覃舟作势便朝殿外拉:“阿姊,你醉了,我扶你去外间醒醒。”
“豫王留步,不若让公主把话说完,吾瞧着她清醒得很。”谢徽妍这会嘴角倒含着点淡淡的笑,眼神也暖着,这笑可比方才有温度得多。
“此次春闱是我朝开天辟地头一回,儿也不胜欢喜。”沈覃舟眨眨眼挣开沈覃湛的手双颊嫣红顾盼生辉,嘴角微微上扬是极放松的神情,“父皇,儿想在这批登科进士中觅一良人。”
“男婚女嫁理之自然。”谢皇后轻笑,“陛下,公主若出嫁,豫王的亲事也该提上来了。”
沈铧慈爱注视着下方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执起身旁人柔软细腻的手,笑道:“这一晃眼,昭荣便要嫁人了,朕倒真是舍不得了。”
“陛下,此举不妥!”
沈铧饶有兴趣打量着这殿上唯一的反对者:“谢少师倒说说看有何不妥之处?”
“徽止慎言。”谢皇后半眯凤眼语气凝重。
谢徽止却径直跪在大殿中央,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正如公主所言,此乃我朝首次效仿旧制更是马虎不得,春闱是为朝廷选拔栋梁,国家有沉疴积弊之处也需大刀阔斧采用新人革故鼎新。”已是齿寒,他的黑眸在烛火中又湿又冷,“可大家莫忘了,为防日后外戚干政独揽大权,自古便有驸马仪宾,不许入仕,其子不许任京秩的规矩。”
谢氏自诩门第清贵,从未将草莽出身的沈家放在眼里,可面上功夫这些年也没太出格,今日谢徽止此举无疑是当众驳昭荣公主的面子,更是挑战皇家体面。
“公主择婿本是喜事,可学生们日夜苦读孜孜不倦,为的是报效国家大展宏图,不是接贵攀高讨公主欢心。”谢徽止眉眼冷硬,“这首次春闱便如此儿戏,成了公主选驸马的秀场,臣只怕此举会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此话一出,便连谢徽妍原本红润的气色也瞬间苍白起来,更罔论沈魏皇族和豫州勋贵。
张达将军眉头紧皱,几乎拍案而起,指着谢徽止呵斥道:“若能迎公主为妻,那是他们三生有幸,岂容你小子如此诋毁!”
“依本王之见还是谢少师言重了。”说话的正是沈覃舟的皇叔雍王沈瑞,他少时病弱曾受明章皇后多番照拂,如今自是见不得有人如此欺侮自家侄女,“且不说公主殿前择婿自古便有,本朝开明,允许驸马走仕途的又不是挂虚职,除一些拿捏要害的官位不允其余皆可。”
沈覃舟亦是气极反笑神情染上冷嘲,她咬牙道:“那如谢少师所言,只要是本宫选中的驸马,将来便是国之栋梁,朝廷的肱骨之臣,本宫为着一己私欲误了他的仕途前程便是千古罪人了!”
好你个匹夫,惯会给她找不痛快!
“臣绝无此意,只是就事论事。”
沈覃舟心绪起伏,恨恨咬牙:“好一个就事论事
本宫看你就是在危言耸听!”
沈铧面无表情注视着隐有对立之势的双方一言不发。
眼见场面愈发不可收拾,谢徽妍看不透沈铧是何意思,却也知再不制止,恐怕她这千秋宴又要演变成朝堂上的党派之争了,只得淡笑道:“诸位勿怪,我这弟弟是个酒量浅的,想来今日是吾的好日子,他一时欢喜便多贪了几杯,并无冒犯公主之意。”
见皇后开口,沈铧也摆摆手适时站出来和稀泥:“罢了,谢少师是你多虑了。不过是在进士里给公主选驸马,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
“陛下!”
沈铧回眸冷冷瞥他,只道了一句:“此事无需再议。”
谢皇后提起精神将心底惊疑压下,朝着沈覃舟遥遥举杯,言笑晏晏:“那吾便祝公主寻一有情人,白首不分离。”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