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同皇后的态度皆已明了,在座能出席千秋宴便具是人精,于是殿内很快歌舞升平,丝竹管弦之音不绝,浑不见方才暗流涌动之势。
“阿姊从未跟我提过要选驸马。”觥筹交错间,沈覃湛向来舒朗的眉宇难得蹙起,落在前方是说不出的凝重。
沈覃舟轻托香腮掀眼看他,唇边一点涟漪,说不出的风流:“再不嫁,可就成老姑娘啦。”
女子十五及笄,礼成便可婚嫁,逢明章皇后甍逝,三年孝期满,沈覃舟十七岁,正当芳龄,同年,豫王中毒性命垂危,且真凶未明,于是她也再未提婚嫁一事。
而今是景兆五年,沈覃舟年十九,耽搁至今,京中同龄女娘哪个不是举案齐眉,有的甚至儿女双全。
沈覃湛一双温情脉脉的眼,真心实意发自肺腑:“阿姊是我最亲的亲人,我时时刻刻都记着阿姊待我的好,也希望阿姊能有个好归宿,婚后日子和美,顺心顺意。”
沈覃舟良久莞尔一笑,扬起秀眉,想像小时候一样掐一掐他的脸蛋,又想起他如今的身份已不适合自己再这样了,转而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幽幽:“小嘴真甜,想要怎样的姐夫?”
沈覃湛敛下眉:“其实邬邺琰就很合适了,他是真的喜欢阿姊,只是可惜......”
沈覃舟闻言笑意也淡了几分,倏忽忆起那无数个落日夕阳中,傻乎乎守在宫门外的男人,他总是露着两颗尖尖的虎牙,笑着看自己,眼中闪着热切又激动的光,少年赤诚又热烈的爱意,使她心头涌起热流,殿中冷凉的身子也好似熨烫妥帖,变得暖呼呼起来,四肢百梢暖洋洋的。
如果她现在还在豫州,也许已经嫁到西洲当王妃了,现在正是新婚燕尔,浓情蜜意的时候,而不是在这宫墙里机关算尽。
沈覃舟单手揉摁眉骨,长长吐出浊气,显得有些不耐烦:“你自己待会儿,我出去透透气。”
摇曳的裙尾缓缓消失在殿外,沈覃湛自顾自倒了一杯,默默等着某人按捺不住尾随而起。
风清月明,微风轻拂,正殿宴饮奏乐声若隐若现,坤宁殿内鲜有人至的静谧之所亦隔七步挂一彩灯。
沈覃舟隐在暗处收拢身上披帛,她在此地也生不出月下闲逛的雅致,故而只领着云乔在偏殿静坐散心。
外头人影憧憧,身后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声,鱼儿开始咬钩,沈覃舟微微勾唇。
“本宫以为你不会来了。”沈覃舟目中是盈盈春波,只瞧那双含情眼儿,此情此景怎不惹得来人徒生妄念。
谢徽止来时已经反复压抑住心中戾气,却在见到她的那刻,溃不成军,千言万语最后只汇成短短一句:“为什么?”
夜色中灯火点点,她却瞧不真切他的神情,只觉他整个人时明时暗。
沈覃舟睁着一双美目,像过往一般拖着迤逦长裙走到他的身前,开口却是陈腔滥调:“本宫早就到了适婚年龄,再说公主府冷清,也该多点人气了。”
谢徽止蓦地笑了,他的笑素来明朗坦荡,如今却笑得这般惺惺作态,想来真是气狠了。
可他越气,她就越得意。
世人鄙夷昭荣公主无才无德嚣张跋扈的同时,却也赞她热烈肆意坦率赤诚,唯自己晓得这才是整个沈魏皇族最无心无情的人。
“这般糊弄人的说辞,殿下觉得我会信?”谢徽止面上愈纯良无害,眼底暗流便愈汹涌。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父皇已然应允,本宫择婿一事势在必行。”沈覃舟掀开眼皮不为所动。
“皇后是不是跟你说什么?或者你与她做了什么交易?”谢徽止盯着沈覃舟不错眼,嘴角噙着嘲意,“她从不是多管闲事的性子,今日却拦下豫王。”
“我那位长姊早就和父亲不是一条心了,这么多年没消息,说不定就不打算生,但父亲的忍耐是有限的,迟早会有新的谢氏女入宫,届时一旦诞下皇子,直接记在皇后名下,到那时太子之位注定与豫王无缘了。”
“而你本就对明章皇后离世之事耿耿于怀,又岂甘心沈家天下落到谢家手里,所以你们两个一拍即合。”谢徽止见她垂眼颤睫,心下了然,“我说对了吗?公主殿下。”
“你又何必不依不饶?本宫要选驸马,最有资格质问本宫的人是邬邺琰,不是你。”枝头的知了没完没了吵着,沈覃舟轻声道,“再说皇后又有什么理由,盼着本宫出嫁?”
“她当然盼你出嫁,她是最晓得你我之间瓜葛的,也知道依着我的性子,是绝不屑于和一个有夫之妇藕断丝连的。”谢徽止笑了,长睫毛下是一双柔黑的眼,目光锐冷,言语间多了几分咄咄逼人的意味:“所以殿下如今应了皇后,是打算和我一刀两断?”
沈覃舟慢条斯理拨弄着廊边斜斜的海棠花,指尖凝滞,墨瞳幽深,凤目微挑:“随你怎么想,选择权从来都在你手中,你爱怎样就怎样。”
“再让我猜猜,这一切的契机是什么呢?”谢徽止垂下眼,鸦黑的睫掩住阒暗的眸,像一泓不起波澜的潭水死寂如夜,风平浪静,四平八稳,“还是耿谦对不对?军饷贪污案让你彻底认清士庶之别,所谓的寒门贵子在绝对的权势面前不堪一击,所以你对扶持他们失去了信心,而我自然也就没了......利用价值,这时皇后抛出的橄榄枝对你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碳。”
“殿下,真是没有心呐,就这样把我当作你和皇后博弈的筹码推上赌桌。”谢徽止立在她七步之外轻轻叹息着,神情似有趣,又似轻嘲,只不过他的嘲讽也好,有趣也罢,都是淡淡的,半点不入心。
沈覃舟默默注视着他,手攥得发白,突然觉得喉间干涩不能言语,两人隔着一道细帘对望,这就是谢徽止,仅凭皇后一句话,便猜中了七分,到底半点心思都瞒不过他了吗?
“本宫记得你们这些世家子不是最重仪态风骨,讲究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从容淡定?”沈覃舟脸上神采愈发明媚艳丽,便连身后流光四溢的宫阙琉璃都黯然失色,她勾着笑又带着看好戏的闲舒,“怎为着本宫要尚驸马一事,惹得少师殿前失仪不够,还眼巴巴跑到本宫面前说这些没头没尾的话。”
沈覃舟眉间染上恶劣的挑衅,故意揣度道:“莫非几响贪欢,谢少师当真了?”
“殿下酒未吃几盏,人却醉了不成?”
一国公主被一个臣下如此奚落,无异受辱。
“既如此谢少师就没有立场置喙本宫的婚事。”言罢,她似不愿多做停留,挑开帘子便要回席上。
可谢徽止却不愿遂她的意,便在擦肩之际,骤然伸手握住她纤细的手腕,腕间水头极佳的贵妃镯触手生温,如今她便要戴着这副镯子嫁与旁人。
谢徽止抿着薄唇,几缕微乱额发,垂在他冰玉般苍白的脸庞上,一双凤眼在偏暗的光影中,发狠似的盯着她。
她居然敢?她怎么敢!
沈覃舟沉着性子等了很久,等到耐心全无,眉目间染上了厌烦,神情愈发疏离冷淡:“本宫不欲与少师多费口舌,且此事已经得父皇允准,春闱在即诸事繁忙,先生日理万机,至于其它便不劳挂心了。”
“还有......”沈覃舟垂眸视线落在两人交叠的腕上,冷声哼然,“谢徽止,你越界了。”
她在等他自己识相松开,岂料他今日跟吃错药似的胡搅蛮缠,若不是顾忌着他的身份,她早就暗地派人三刀六个洞捅死了事,怎容他现在如此放肆。
“越界?”谢徽止心头更冷,睨眼嘲讽她,“你十七岁就和我苟且偷欢,相国寺里,京郊别院,鸿文馆中颠鸾倒凤的时候,也没见你说这两个字。”
两人间隔了道帘子,便像隔了层纱,谢徽止站在另一头固执地想把它捅破,好将沈覃舟的底牌尽数掀翻,可偏偏自己又心下茫然不知为何如此执拗弄得自己狼狈不堪。
“男女间那点情事全凭你情我愿,当初本宫不过是看少师姿色尚佳才宠幸一二。”沈覃舟脸色阴沉,敛下眉头,再抬眼时媚眼如丝举止暧昧轻浮,“便算本宫玩腻了你,想换个新鲜尝尝,少师又能奈本宫如何。”
谢徽止最后一丝笑痕也凝住了,攥着她的手,咬牙切齿:“你我之间本清清白白,当初是谁拉着我到人后松了衣裳缠绵悱恻?又是谁借酒装醉主动纠缠刻意买弄的?我既从你那儿得了好处,便也任你取求,如今你一言不语便要嫁人,算什么?”
涂着大红丹蔻的指尖轻轻描摹他微动的喉结,沈覃舟的嗓音又娇又媚,唯有那双眼透着刺骨的寒:“少师是不是害怕本宫有了驸马会顾此失彼?要不然你这上赶趟儿的怨妇模样,可真让本宫瞧了好生痛快。”
谢徽止凝视着沈覃舟坦坦荡荡的坏,心头戾气翻滚,嗓音低缓阴郁:“殿下多虑了,他日殿下大婚,谢某定会备下厚礼送至公主府。”
“少师无需派人,凭着你我那点微末情谊,届时送至谢府团书定是本宫同驸马亲笔所写。”沈覃舟的笑轻描淡写又无比恶毒,那笑仿佛淬有剧毒,否则怎害得他这般克制才能压制住心底那好似无穷无尽的怨恨。
谢徽止听她红唇一张一合吐出的字句,真真是字字戳心,句句见血,心头恨意翻涌,恨不能剥去她一身骄傲,把她关在闻渊阁不见天日的暗室里,届时看她还敢不敢如此出口伤人,又见她仰头盯着自己,清清凌凌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波澜不惊。
沈覃舟眸中幽光流淌,她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慢抬手,扣住他掐着自己的手,一点点挣开桎梏,如同驱散尘埃般淡然,最后施施然收拢衣袍。
谢徽止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颓然转身,骨节分明的手搭在了雕栏玉砌上,冷冰冰的触感一直蔓延到心里,随后不甘和怒恼充斥心神,从未有人如此戏耍于他,从未有人敢这般屡次践踏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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