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月前相国寺里有文殊菩萨显圣的流言,不知怎的就凭空在街头巷尾传扬开来,这种子虚乌有的道听途说,不过几日功夫便借着会试的东风满城皆知。
文德殿外烧状元香的贵妇官眷进进出出未有间隙,沈覃舟微笑添茶:“每逢春日相国寺山门前的青阶便分外湿滑,若这时到寺里烧香管你是何身份都得老老实实下马离轿一步一阶,故而每逢三月都是寺里香火最惨淡的时候,如今这点曲折在一片舐犊情深前倒成了佛祖考验诚心的举措。”
“新政已颁,父皇决心天下共睹,你说得对胳膊到底拧不过大腿。”
“近年祁国公家也要科举,听说国公夫人已经将佛道儒三家主文运的神人画像都供上了。”上好的雨前龙井仅一口便唇齿留香,豫王眉目狡黠,“阿姊,别以为我不晓得这背后没有你在推波助澜。”
“都是石娘的主意,我不过是同寺里师傅有缘。”沈覃舟浅呷清茶漫不经心,“皇后送去丹阳殿的画像可都看了?有没有合眼缘的?”
“还未来得及呢。”沈覃湛默默垂眸顿觉手中香茗索然无味。
茶盏被不轻不重搁在案上,沈覃舟蹙眉语气难得重了几分:“阿湛,样貌性情固然重要,但你现在当务之急是娶一个能给你助力的豫王妃。”
不待豫王表态,就见丹蔻难得面临难色,料是债主上门,她顾及公主跟世子多年情分实在拿不定主意了这才上前请示。
“是你告诉他我在这儿的?”沈覃舟面无表情看小炉水沸,紫檀长案下指节苍白泛青。
“阿姊,就去见邬邺琰一面吧,你不见他,只怕会一直等下去。”沈覃湛顶着沈覃舟审视的目光,悄悄深吸口气强作镇定,虽觉底气全无但为了兄弟仍不死心开口,“阿姊,你这样躲着到底无济于事,不如与他见上一面把话讲清,总归好聚好散。”
钟声遍传寺庙,僧人们双手合十衣袂飘飘,宽袍大袖穿过廊庑,院外有人在焚烧柏木和松针,馥郁香气里夹杂着苦涩清冷。
“听说相国寺的文殊菩萨分外灵验,辛苦表兄百忙之中抽空来陪我走一遭。”
“无妨,寺里的圆空大师是我相熟,我与他也有时候未见了。”
两人边走边说路过后院一片竹林,忽听深处有断断续续的争执传出,且那声音于谢徽止很是熟悉,于是他停落脚步匿身暗处,只露一双黑漆漆的眼。
“阿舟,他们说你要嫁人了?”邬邺琰难掩落寞眼中水光微潋。
一夜之间整座上京城都在传昭荣公主要选驸马,起初他愤怒于谣言四起毁她清誉,恨不能将背后造谣生事之人活剐,可待他进宫反复确认…..
沈覃舟抿了抿唇别过脸:“是真的,我在千秋宴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求父皇允我殿前择婿,他已经答应了。”
那么多年的兵荒马乱,在这刻偃旗息鼓,邬邺琰如置长夜。
“我心悦你很多年了,阿舟,你不是不知道。”邬邺琰深深望着她,那双飞扬跋扈的眼终究为情所困。
沈覃舟由最初的郁沉到冷静:“不是所有的喜欢都有结果,我不会抛下一切随你去西洲,你也不可能一直留在上京醉生梦死。”
邬邺琰的神色是如此悲伤:“所以你也想过是不是。”想过我们的以后,想过我们的可能。
“那又如何?你有你的仇恨,我有我的牵挂。阿湛是我唯一的弟弟,我必须护他周全,你也不能为我放弃报仇,如果你真这样做了,那我不会感动,只会看不起你。”沈覃舟黑漆漆的眼里闪着泠泠锋芒,“有缘无份,这盘死棋,你我算是走到头了。”
邬邺琰被她冰冷的态度刺伤指尖颤颤:“阿舟从小到大我都依你,唯独这件事你依我一回可好。”
“依你什么呢?”沈覃舟语气幽幽,“你既许不了我未来,就不该要求我。”
“不是的,阿舟!”邬邺琰慌乱敛首,焦急地替自己辩解,“你再多给我点时间,我一定能想到两全之策的!”
“多久?一年?两年?还是十年!”沈覃舟嗤笑出声,语调凉薄,“邬邺琰,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自从邬邺凉弑兄夺位,西洲这些年便屡屡扰境,你快回去吧,父皇会帮你的,有大魏给你撑腰,你的胜算会大许多。”
“你知道了?”邬邺琰猛然抬首,面上是令人胆寒的平静。
“是,我知道了。”沈覃舟神色淡漠,说出的话却是恨不成钢,“邬邺凉病危,王储已经换了好几个,我想你不告诉我,自是有自己的考量,可一点你我心知肚明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如今就是你回西洲最好的时机,一旦错过,这辈子都不会有了。”
邬邺琰展颜一笑,只是那笑看着悲凉又惨淡,而后连眉眼也黯淡下来: “所以你择婿,是为了断我念想,逼我回去?”
沈覃舟转过身,嗓音沙哑:“这不重要。”
邬邺琰闭了闭眼睛,声嗓兀自狠倔:“这对我很重要。”
关外男子的情感总是炙热,经年累月的感情就如一坛烈酒越到离别愈是浓烈。
沈覃舟的手悬在空中,过了一会儿还是放下,这个未给出的拥抱,就如邬邺琰温热的泪像断线的珠,扑簌扑簌落在她的肩上灼烧心房。
她说:“你自己小心点,若不小心死外边了,我不会为你掉一滴泪的。”
两人心知,这一去便再无回头路了。
“这话谁也没听见。”谢徽止上下唇一碰,森然开口。
他原是想不做理会扭头就走的,不管邬邺琰那个蠢货能不能识破她蹩脚的戏码,谢徽止却晓得她远不如表现得那般铁石心肠,于是心头茂盛的不甘,恨不得一把火将将眼前的竹林连同这股不甘尽数焚烧。
王芝湘心下惊疑,面上还算镇定,透过郁葱竹林,见公主置身于一片茂林深篁中,今日她未着那艳丽奢华的宫装罗裙,褪去钿头云篦、额黄花钿,浑无宫晏上的凌厉强势,只一袭玉蓝襦裙清丽简单。
会试前一天沈铧钦命礼部尚书萧故释奠孔子先师,尚书省各阶官员已经很久没有旬休了,江南学子路途遥远乡试结束便陆续启程,江北则大多选择年后再上路,总算按时赶赴考场。
邬邺琰重返故土那日是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会试也正如火如荼进行到第二场,彼时魏国上下所有目光都汇聚在重兵把守的贡院。
潼古关外杨柳依依,因是秘密离京,过去那些陪他纸醉金迷的狐朋狗友一个不见,除豫王外再无人相送。
“邬邺凉收到消息绝不会许你活着回西洲的。”沈覃湛看他憔悴了好多,但胜在神情坚毅精气神犹在。
“是他自己得位不正,心怀恐惧也是当然。”邬邺琰眺望远方,眉间看着添了不少孤寂,“当年我那好王叔深受父王信任。无论城池军队,还是战马粮草,只要他要,父王就给,最后他却趁父王旧伤复发,重金收买大臣脱脱里应外合起兵叛乱。”过去的记忆实在惨烈,每当一次提起,结痂的伤疤都是一次鲜血淋漓。
沈覃湛长睫轻颤心底五味杂陈,他虽不愿眼睁睁看邬邺琰去赴一场犹未可知的死局,却更说不出冤冤相报何时了的话,劝他放下深仇大恨做个及时行乐的懦夫。
“你走了整整三年了,这一千多个日夜不说翻天覆地,却也足矣物是人非。即便你平安重回故国,也毫无根基可言,又有谁还记得你这位曾经的王位继承人?在我看来此行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投罗网。”
“我知道,可有些事情总得有人来做,有些仇必须血债血偿。”邬邺琰扯出一抹又轻又淡的笑,“你方才那样真该让阿舟好好瞧瞧,她总以为你什么都不懂。”
“全天下我只信她。”沈覃湛仰头向高天望去眯起眼睛,风吹着他细碎额发,“出了潼古关便有三百暗卫一路护你周全,他们会保你回西洲的。”
邬邺琰苍白的脸上似乎有了一丝血色,眼睛也忽然明亮起来,带着小心翼翼的希冀。
“我警告你,阿姊可还等着这批人有大用,若你一次都给她霍霍完了,小心她杀了你。”沈覃湛掀起眼,是无可奈何的语气,“原本这件事她让我以自己名义告诉你。如此既让你功成名就时念我的好,也绝了你的念想安心报仇。”
“就算你不说我也会晓得的。”邬邺琰笃定道。
“山高水长,万事小心。”沈覃湛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微叹,“走之前可有什么话想让我带给阿姊。”
“罢了,我不喜欢假手于人。”邬邺琰后退几步,似有所感朝着沈覃湛身后艰难咧嘴,然后骑上马一路向西再未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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