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了吗!拔犀菁华榜变天了!魁首一夜之间易了主!!!”
“这位仙友,造谣也请您打打草稿先,乔烨何许人,一剑独尊多少年,就算鼎盛时期的北荒悍狼也未必是其对手,响当当的正道之光,顶呱呱的仙门楷模,他要是认第二,谁敢认第一?你以为这拔犀菁华榜姓什么?诶,姓乔!”
“您吹牛怎么不见打草稿啊?颜百川鼎盛之际,乔烨还是个无名小卒,二人压根没有交过手,现如今颜宗主已作古,争高低这种事更是死无对证,您倒好,张口就来,还拔犀菁华榜姓乔,好大的口气,问没问过长安太君,她答应么?”
“说起来,拔犀馆主这长安太君的名头是怎么来的?听闻之前拔犀馆名声臭了好一阵,如今倒是有口皆碑起来,莫名其妙的。”
“嗯,是有这么一段,那会儿拔犀馆因为和仙贩子勾结为奸伤天害理,还替些腌臜门派粉饰风评虚假宣传以渔私利,总之烂事成堆,一整个声名狼藉,长安太君就是在如此关头从前馆主手里抢……咳,接过了这个烂摊子。此女非同等闲,霹雳手段,令出如山,奇迹般凭一己之力将这家烂到根子的仙才会所彻底肃清盘活了!真要说起这长安太君的来头,啧,那可了不得!”
“哦?怎么个了不得法?”
“长安太君她……是鬼仙出身!”
“哈,这有什么?那十月散人不也传闻是个鬼仙,本事再大又如何,败类一个,到头来怎么样呢,呵呵,一介幽囚受辱的阶下囚,永无翻身之日!”
“这你就不懂了,虽则同为鬼仙,但里头的门道多着呢。十月散人那样直接从幽魂飞升而来,能在阳间随意活动的,叫长安仙。还有一种,就是像无常二使还有一众鬼差那般,虽也是仙,但因前世罪业缠身,只能供职于夜台,不能在阳间久留的,叫太山仙。这长安太君,一开始是太山仙,后来嘛,竟硬生生飞升成了长安仙!此等履历,前所未有,往后估计也再难有来者了,开天辟地独一份儿的排面,哪怕夜台掌座见了也要卖她三分薄面,至于十月散人……呵,该死的邪魔外道,给太君提鞋她都不配!”
“诸位,容我打断一下,是这样的,据最新的坊间消息,给长安太君提鞋都不配的这位十月散人早已越狱,而拔犀菁华榜魁首易主也发生在好几天前,不是什么新鲜事,值得一提的是,把乔烨挤下去的,是被群嘲为‘脸爷’的,也就是那个靠脸上榜的第一人,铁笔判官温晏秋。这些天慕名前去聚窟谷看热闹的人捱三顶四,全都被拒之门外,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很快,十月散人越狱的风闻愈演愈烈,消息源铁钉铁铆,说女魔头之所以能越狱,是因为有人劫囚。至于劫囚之徒,一说这人手持已封剑多年的蝉冰剑,赫然是谷神庄那位超然避世的祖师爷,还有一说,这狂徒不是别人,正是那铁笔判官,如此一来,拔犀菁华榜的异动也就说得通了。”
“……等等,你谁啊?越说越离谱,小嘴叭叭的,你要不睁开眼睛看看呢,有人信你吗?”
“咳咳,我认得他,保真阁的人。”
“……难怪,这中肯的口吻,通畅的逻辑,没有一个字不令人心悦诚服,您说,您继续说。”
“传闻莫衷一是,还是查证过谷神庄庄主的行踪,才终于有了定论:东窗事发后,乔烨才后知后觉赶到聚窟谷兴师问罪,可见祖师爷一说纯属无稽,谷神庄是被有心之人借机泼了脏水,温晏秋和聚窟谷才是真正的当事人。然而,无论如何,名门弟子冒天下之大不韪把魔头劫了,而三大宗还试图封锁消息掩非饰过,这还了得?仙门百家断然没有坐视之理,毅然结成同盟,这会儿,应当浩浩荡荡直奔聚窟谷声罪致讨取去了,声势之惊人,堪比弱水之祸后对彭侯野犬发起的那场旷古大围剿……咦,人呢?”
“嘿嘿,都跑了,怕赶不上看热闹。”
“你怎么不去?”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可别了,我惜命。”
……
楼小禾原以为,方才采石头充其量用了不到两炷香功夫,但那显然是她的错觉,御剑没大会儿,眼看要到金鳞帮地界,此时天已蒙蒙亮了。
敖铁心师徒竟然在前头等着她们,孔飞御着剑,像是看不见敖铁心黑如锅底的脸色,兴冲冲就凑了过来:“我只知柳护法乃医修翘楚,却不知还通御剑之术,于符箓一道竟也颇有涉猎,果真是能者多学啊!”
方才来的路上,他便因见识了柳含烟用遁地符带着一大帮人从金鳞帮咻地直抵吞星海而咋呼半天,现在又开始两眼冒星星。
叶初服拈着帕子笑:“何止涉猎,烟妹妹太低调,不然,当世第一符修的名头,也不至于让灵猴峰那个酒囊饭袋担了去,要我说,符修界那短命的白月光穆游,论真本事,怕也不及她的~”
柳含烟专心御剑,闻言侧眸看了叶初服一眼:“叶首徒芳龄几何?”
叶初服:“……”
她拿帕子虚虚打了柳含烟肩头一下:“我老大不小的,这不是怕把你叫老了,才特特唤声妹妹,怎么搞得好像人家占你多大便宜似的,真讨厌~”
说完,拿帕子半遮着脸,佯怒起来,一边还不停地吸鼻子,一下,又一下。
“……你在干什么。”柳护法问。
“十月妹妹好香啊~”叶初服对着帕子一顿狂嗅。
“……”
“妹妹用的什么熏香?我好喜欢~”
楼小禾被她捧在鼻尖,有些局促,道:“可能是温晏秋身上的,不小心沾染到了……”
叶初服摇头蹙眉:“才不是,他那股腻死人的甜香我烦得紧,你这个不同,淡淡的,若有若无,像某种花香气,应当是妹妹的体香吧~”
楼小禾愣住,想起来从前彭侯好像也说过这种话,还动不动就舔她……
手里的帕子忽然阵阵发热,叶初服诧异:“这是怎么了,妹妹不舒服?”
脚下的剑猛然一晃,柳含烟倏地偏头看过来,神情紧绷,楼小禾见状,忙道:“我没事,就是突然……有点热。”
“你撒开她。”柳含烟面无表情道。
虽然爱不释手,但叶初服看出来柳含烟似乎真的有点不高兴了,到底还是谨遵医嘱,恋恋不舍地把帕子松开了。
孔飞见气氛有些僵,开口道:“据说有些灵根纯净的花木香草,修成人形后,会保留自身的香气,若是灵根衰朽,气味会随之变淡,彻底消失的时候,便是大限将至了。散人身上的香气,我也闻到过,多半就是天然的体香,只不过气味忒淡了些,征兆属实不太好——”
他说着,自觉失言,暗自呸呸呸了几下,硬生生拐了个话头 ,道:“——说到符修,聚窟谷杂修众多,似乎独独没有修符箓的,这是为何?”
“……”叶初服白他一眼,不大想接他的茬,这时却听见帕子出声道:“对噢,这是为何?”
叶初服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毕竟聚窟谷素来将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的学风践行贯彻到极致,主打一个自学成才,别的学科倒还好,唯这符箓一道,无师自通那也是有的,但容易剑走偏锋不说,大多在通之前人搞不好半道里就疯了……总之,符修在我们这儿,只能说水土不服吧,不设符箓学,也是我们英明神武的谷主大人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考量~绝没有歧视符修的意思~烟妹妹和十月妹妹不要多想噢~”
“对,归海谷主绝不是这样的人,不像那只爱拿乔的狐狸,成天拿什么纯粹的正统剑修彪炳他们谷神庄,搞得好像我们金鳞帮不纯粹不正统一样,又好像杂修就上不了台面似的,净爱整些没用的门户之见,小家子相——”
“咳咳!”始终不发一语的敖铁心此刻用力干咳两声,板起脸呵斥道:“为师就是这样教你的?背后蛐蛐人,没大没小乱嚼舌根?!”
虽然他很讨厌乔烨,但至少他不会像柳叶这两个女人一样,当他傻子,不把他放在眼里,还联手排挤他。
和她们一比,乔烨简直不要太顺眼。
敖铁心受了一路的鸟气,对着自家徒弟发泄了一通,腰杆子默默挺直了三分。
然后他就听见叶初服道:“没错,老乔的格局太小,还看不上杂修,以为大家都忘了么,他家祖师爷当年不就是靠杂修发家的,独他是个忘本的,高帽子戴久了,人飘得不行~”
“……”很好,这女人彻底无视了他。
敖铁心忍无可忍,正欲发作,就听见有个弱弱的声音响起来:“那个……或许,其中有什么误会?乔帮主他,对杂修应该没有什么偏见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在风中兀自抖擞的那条手帕,他们的脚下,水域广袤,浮岛棋部,一望无际的芦苇荡在微明的天色下随风轻摆,宛如起伏的海浪。
鸿鹄荡到了,很快,他们就将抵达聚窟谷。
在那里,有人目不交睫,一边守着渐明的天光,一边翘首等待着她们。
……
聚窟谷。
天刚蒙蒙亮,夜台来人了。
岳芷没有入魔,却也没能撑到青云石回来,她已然断绝求生之念,生魂彻底剥离了肉身,成了阴魅。
扛着招魂幡的勾魂使与拦在身前的二人静静对峙,良久,道:“人死不可复生,二位节哀。”
看着她用冰冷无情的口吻,怨念冲天的表情说出上面这句话的归海青和乔烨:“……”
其实,岳芷的阴魅已入了魂幡,勾魂使又有冥夜遁地符在手,她此刻是无敌的,任对面二人本领通天,想拦自己终究徒劳。
她大可以扬长而去,而不必在此多费唇舌,只不过……临出发前,掌座特特语重心长地朝她交代了:“这位冥客生前是个头面人物,广结善缘,功德无量,结交的多是显贵巨擘,个中牵连颇深,不巧谢七范八眼下都没在,如此重任只好交付与你,切记,到了地儿遇上人,客客气气的,不可无礼,耐着性子好生安抚,能通融的,便通融些,能给的面子,也都给足。”
她时常觉得,身为阴间之主,他们家掌座的人情味太多时候浓厚得令鬼困扰。
比如,她一个死了那么久的鬼,还得在这里对着俩大活人说“人死不可复生”,一本正经让他们节哀……那些个摆渡人总嚷嚷着酒大伤身,动不动就申请工伤补贴,明明她们做勾魂使的才更容易受工伤吧,还是不可磨灭的,没完没了的精神创伤。
她敷衍地说完那句话,便没了音,杵在原地和对面俩人干瞪眼,意思是:想耗着,本姑娘奉陪,至于别的,没得商量。
三人无声对峙许久,久到她恍然意识到,问题似乎并不简单,这俩人分明蓄意在拖时间……他们很可能在等人,且他们笃定,要来的人自己对付不了。
呵,阳间人,天真得很,对阴间的险恶一无所知。
她勾唇一笑,掏出张黄符,口吻三分嘲讽,七分不屑:“知道这是什么吗?”
对面二人点点头,异口同声:“知道,冥夜遁地符。”
“……”竟然还真有点见识。
勾魂使清了清嗓子:“那你们也该清楚,此符在手,你们一个剑修,一个……”
乔烨腰间佩着宝剑,一眼便知是剑修,可归海青……
“在下不才,一介杂修。”归海青笑笑,善解人意地接过话头。
“哼,你们一个剑修,一个杂修,靠什么拦我?若你二人此般与我耗着,是在指望等高人来救场,那便趁早死了这条心,饶是符修奇才穆游再世,也决计拦不住我分毫,我之所以在此与你二人好声好气,不是怕你们,而是在给你们面子,这点,还望你二人知悉。”
言下之意:愚蠢的阳间人,别给脸不要脸!
乔烨笑眯眯地:“这冥夜遁地符,我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还从未亲眼见识过,不知今日有没有这份福气。”
勾魂使脸色一变:挑衅,这厮纯纯就是在挑衅!
看吧,掌座还寻思着给人面子挣点人情,可这些阳间人呢,只知道蹬鼻子上脸,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于是暗自捻诀,冥夜遁地符的咒光瞬间亮起,狂潮般将整个空间淹没。
片刻后,光芒散去,一室寂静。
三人站在原地,面面相觑——
无事发生。
“……”
勾魂使只默了一瞬,绷着脸再度捻诀,那闪瞎眼的强光亮起又消散,如此往复了有七八次左右,终于,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里,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仿佛站成了一座雕像。
她似乎料错了,这对男女没有在等高人,高人就在他二人之中。
勾魂使看向归海青:“身为杂修,竟能有此等逆天的符箓造诣……敢问尊驾师承?”
几番挣扎,她终于冷静下来,决定面对眼前匪夷所思的现实:阴间固然险恶,但阳间显然更甚。
归海青摆手:“使者误会了,不是我。”
她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向乔烨:“……你不是剑修吗?剑修不是最鼻孔朝天,从不把别修当人的么?”
归海青颔首:“嗯,昨天……噢不,就在前天,我也和你同感,觉得一直以来他都瞧不起我这个杂修,但事实证明,和杂修没有关系,他只是单纯瞧不起我。”
乔烨:“……”
他皮笑肉不笑,没有理会归海青的阴阳,朝勾魂使道:“在下略通些符箓的皮毛,不过依计奉行罢了,真正压制住冥夜遁地符的,另有其人。”
归海青又点头:“不错,那丫头当真了不得,早料到沈护法和岳掌门性子太烈,一旦意识得了片刻清醒,为了不让自己堕魔,很有可能会生剥魂识,而魂识剥离后,夜台定然要来人,届时我们只要把人拦下,一切就尚有转圜之余地……瞧瞧,这不是料事如神是什么?”
归海青一副家长夸耀自家孩子的赞许口吻,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乔烨在一旁侧眸,不咸不淡睨了她一眼:很好,继温晏秋,叶初服,还有敖铁心之后,又一个被下了降头的。
这个世界彻底疯了,除了他乔烨,还有谁记得,那丫头名号叫作十月散人,正经八百的第一大魔头,单凭灵墟这一笔,彭侯野犬在她跟前都得自称弟弟……
“何止料事如神,能强行封锁冥夜遁地符,简直闻所未闻!”勾魂使双目放精光,整个人兴奋起来,看样子已经把正在执行的公务彻底抛到了脑后,迫不及待问道:“所以你们是在等她对吧?她几时能到?是不是快到了?”
乔烨:“……嗯,在路上,快了,再等等。”疯了,都疯了,好啊,疯点好,大家一起,高低有个伴。
勾魂使猛地一拍手,激动道:“若能有幸一睹这位神人芳容,也算不虚此行!”
此刻,她才终于后知后觉意识到:从一开始,掌座的安排便别有深意。
按规矩,无论什么时候,无常二爷总会有一个留守夜台,除了一种情况,那就是:天塌了。
比如上次的灵墟灭门之夜,还有上上次的蚩尤旗乌龙,再就是上上上次的弱水之乱……
但这次显然不是,不然自己不会一点风声也没听到,也就是说,掌座是故意不让无常二爷来的,因为他早料到这位神人的存在,也明白夜台不得不对其退让,但又不能让无常二爷跑来吃瘪认怂,毕竟他们可是夜台的脸面,于是,这差事便自然而然落到了当时正好经过掌座门外的那个人,也就是她头上。
“……”她来这一趟,说白了,无非就是奉公摆烂,顺便还能涨涨见识。
怎么不算美差一桩呢?
这边厢勾魂使摩拳擦掌,那边厢归海青眉头紧皱:“……有人来了。”
乔烨整个人的神态也瞬间紧绷起来,看一眼窗外的天色,“天还没亮透呢,你这聚窟谷的不速之客会不会太多了一点。”
二人对视一眼,然后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勾魂使的身上,又齐齐往上,盯住她手里举着的,同她那瘦小的身形相比,高大得有些夸张的那支招魂幡。
“使者您——”
未等他们将试探的话说完,全然没有自己是不速之客其中一员自觉的勾魂使小手一挥,反客为主道:“愣着干什么,走啊,一起看看去!”
“……”
他们的担心是多余的,比起公务,这位姐现在显然更迫切于留在这里,等着一睹那位神人的芳容,然后顺便看看热闹。
走了两步,她突然回头,归海青和乔烨目光俱是一凛,身形骤然紧绷。
然后就听见她充满求知欲的疑问:“对了,克制冥夜遁地符的这个符术……叫什么?”
二人不由想起,当时叶初服问起十月散人这个问题时,她是这么答的:“原版叫作‘瓮中捉鳖’,我改进了一番,还没来得及新取个名字……”
顿了顿,她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擒龙之天罗缚虎之地网……这个名字如何?”
“……”
归海青和乔烨双双陷入了某种尴尬而又不失滑稽的沉默里。
二人彼此对视着,一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本不该存在但莫名其妙就这么滋生了的,某种疑似默契的东西。
“叫什么来着?”归海青装傻。
“……忘了。”乔烨充愣。
……
天尚未大亮,将聚窟谷大门团团围住的人群手里纷纷举着火把,几乎染红了东方天幕里露出的那片鱼肚白。
人群的中央,一个瘦弱的身影趴伏在地上,眼神似乎完全空洞,又似乎被巨大的哀伤和惊痛填满。
在她的对面,男子倒在血泊里,脚边赫然是一截断臂,敖铁心半跪在他身旁,嘶声唤他的名姓,一声又一声,始终没有回应,平日里握剑的手,此刻抖得厉害,仿佛丧失了所有力气,连碰一下自己徒儿那残破的身体也做不到。
血泊里还站着两个人,叶初服扶着怀里摇摇欲坠的女子,望过来时,那双明艳如火的眸子里,含满了惊慌失措的泪水,而她怀里的人,手臂此刻脱力地垂落,双目紧闭,眼底淌着两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归海青几人出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幢幢火光里,每一张脸都被不可名状的恐惧淹没,看不清面目,只是模糊的一团又一团,沾染着无边血色的虚影。
蝉冰剑的剑尖在血水里拖行,银发老者踏过脚下的血水,一步步逼近地上那道狼狈至极,却又令人生惧的身影。
这时,归海青听见乔烨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我早该想到的。”
归海青偏头,她从未在乔烨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笑容,无奈,自嘲,仿佛在认输一样……他可是乔烨,那么骄傲的一头狐狸,除了面对柳含烟时,几乎从未在任何人面前低下过他那高傲的头颅,虽然在温晏秋那里几度吃瘪,但哪怕硬凹,他也要凹出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姿态来不可。
“还记得吗,老敖说,祖师爷那时候压根没想跑,他是故意被抓的。”但这一刻,他似乎放下了浑身的架子,也不硬凹了,笑得苦涩,“因为发现十月散人越狱了,他一个避世多年的老头儿,两眼一抹黑,能去哪里抓人?不如索性留下来,让我们替他抓。”
“啧啧,姜还是老的辣。”一旁的勾魂使不明就里,话却接得溜。
乔烨自顾自道:“你们知道的,我家祖师爷是个杂修,剑术自然一绝,符卦亦是俱精,可自从当年封剑后,他便再不曾握过剑了,至于卦术,更是直接把自己逼疯了。他老人家发起疯来可不是好玩的,没人敢拦,也没人拦得住,我只是没想到,他都疯成这样了,居然还能将自己身上那点符箓本事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伸手一指,那是敖铁心的方向,“老敖身上只怕早就被贴满了符,什么傀儡符,法眼符之类的,我们这些天的所言所行,祖师爷了如指掌。怪我,太天真了,原想着等十月散人回来,大家一起坐下来,无论什么事,总有得谈,可他老人家显然有自己的打算,一门心思只想上手抢。”
“所以说,不怕疯子脾气大,就怕疯子有本事。”她虽说是个勾魂使,但之前其实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摆渡人,嘴巴上的肌肉有自己的记忆,可以说就没有她接不上的话茬。
老者在楼小禾身前站定,调转染血的剑尖,定定指向她,沉声问道:“蚩尤旗呢?交出来。”
勾魂使:“………………”不是,也没人告诉她,这把玩这么大啊???
她眼睛瞪大似铜铃,看见地上的人微微一动,朝左边侧了侧身。
所以,地上趴着的这个,就是鼎鼎大名的十月散人?
在夜台,有两大传奇人物,一个自然是那位濯发弱水滨,恶狗村踏青的十九亭亭主,另一位,则是十月散人。
身为古往今来第一大魔头,阳间人对她自然是怕极又恨极,而阴间之人对她,更多的是敬畏。
这个人,是太阿在握的鬼门至高把持者,蚩尤旗在手,后土娘娘一脉对其俯首听令,说白了,她要是哪天心血来潮让神荼郁垒两位爷把鬼门给堵死,冥夜遁地符也就彻底成了废纸,从此阴阳断绝,整个夜台都将瘫痪。
可就是这个凌驾于整个夜台之上,手握阴阳两界命门的姑奶奶,此刻却宛若丧家之犬,一丝两气地瘫倒在地上。
她的状态明显不对,脸色极其灰败,连瞳孔都涣散了,周身气息消沉,用她们夜台人的行家话来讲:枯骨之馀,大限临头。
侧身那一下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她用尽全身最后一点力气,护住了自己左边的衣袖。
这时,人群齐齐避退,在他们看来,地上躺着的这个残废,是三界首恶十月散人,而就在她左边的衣袖里,藏着蚩尤旗,那个屠尽灵墟满门的,足以毁天灭地的上古邪物。
“孽障,死不悔改。”
十月散人这个动作似乎激怒了那位祖师爷,顷刻间,剑啸如龙,地上的女魔头此刻有如蝼蚁,仅需一丝剑气的余威便能将其粉碎。
一道身影闪过,不偏不倚挡在了十月散人面前。
那只方才还抖得不成样的手,此刻紧紧握着剑柄,剑尖所指,正是老者。
乔烨浑身一震:他早料到会有不知死活的疯子冲出来,可万万没想到,第一个不要命的,竟然是这个死憨货。
“叶首徒,多谢你,现在可以放开我了。”
叶初服能不知道她想做什么?她没有松手,而是搀扶着柳含烟,一起站到了敖铁心身边,三人仿佛一堵高墙,将十月散人牢牢地护在了身后。
老者竟当真顿住了,他似乎感到不解,道:“你们……为何如此?就在刚刚,蚩尤旗害你盲了双目,”他看一眼柳含烟,又看向敖铁心,“这孽障还断了你徒弟一臂,你们倒反过来护着她?年纪轻轻的,都疯了吗。”
乔烨:“……”听到老爷子问出这句话的一瞬间,他有些绷不住:虽然他也觉得这些人都疯了,但再疯也疯不过自家这个劫囚女魔头在先强抢蚩尤旗在后的祖师爷。
敖铁心双目猩红,突然看了过来,目光对上乔烨,眼里的痛楚和决绝几乎令乔烨不忍直视,他听见敖铁心问自己:“岳芷怎么样,她还好吗?”
一旁的归海青忽然挪了挪步子,将勾魂使的身影挡住了大半,心念电转,正想抢在乔烨前面开口,却听见旁边人开口道:“嗯,安然无恙。”
归海青有些诧异地看过来,乔烨坦然同她对视:“归海谷主总说我看不上你,可谷主你又何尝不是看低了我乔某人。”
“……”归海青方才第一反应的确是担心乔烨作妖,比如夸大岳芷的不利处境,击溃敖铁心的心防,让他那只握剑的手,再次彻底丧失气力。
敖铁心偏头看向柳含烟淌着血水的双目,哽咽道:“我们都知道,她护在左边衣袖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蚩尤旗,不是吗?”
是啊,女魔头小心翼翼护在左边衣袖里的,是她拼着残躯从魔窟里采回来的,救命的石头。
敖铁心强忍泪水,忽然想到方才御剑时,孔飞突然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同他说:“师父,您有过这种感觉吗,就是,你明明第一次见一个人,但就是打心眼里觉得她特亲切,怎么说呢,就好像……”
孔飞苦思冥想,终于想到一个形容:“好像上辈子你是个乞丐,快要饿死的时候,她给了你一口饭吃,还是热热乎乎,亲手喂到嘴边上那种。”
敖铁心当时说道:“……你师父我就是饿死,也断不会去做乞丐。”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孔飞说的这种感觉,他其实有过的,就在第一眼见到十月散人的时候。
敖铁心当时不可置信且难以接受,后来才刻意说了那么难听的话,现在想来,实在懊悔。
或许,那是一种冥冥之中的预感吧,他注定要欠这姑娘的恩。
虽然看不见,但敖铁心那颤巍巍的哭腔还是把柳含烟雷得不轻,她顿了顿,道:“一双眼能换两条命,再值当不过了,至于孔飞的胳膊,他既是风灵根,总有得医……敖帮主,别哭了。”
这边厢敖铁心还未及说话,那边厢叶初服嘤地一声哭啼起来:“这话什么意思?!那你的眼睛呢?没得医了?!”
柳含烟抿了抿唇,没有说话,眼底那两道深深地血痕已有些干涸,鲜红的颜色变得更加深黯。
“那可是九天神雷啊!”敖铁心难掩心痛,“你身为聚窟谷弟子,总该晓得,神姑林默的神像为何会缺了右耳?”
叶初服曾听归海青说起过,神姑飞升时,为了护住一群偶然间经过的飞鸟,不慎被天雷劈掉一只耳朵,纵使飞升成天神,那只耳朵也始终残缺,且彻底失聪了。
叶初服搀着柳含烟的手蓦地攥紧,柳含烟吃痛,轻抽了一口气,那张始终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丝微笑来。
老雷神上一次现世,天雷滚滚将整座灵墟劈作飞灰,这次却只是取她柳含烟的一双眼,已不知网开了多少面,该由衷感到庆幸才是。
而且,这大抵是她应得的报应。
「离家出走了,别等我,更不许来找我,否则死给你们看。
上面这句是命令。」
柳含烟守着这条命令,一守,便是百年有余。
楼小禾被囚百年,她心知肚明,却眼睁睁坐视。
眼下盲了双目,反得以堂堂正正将人护在身后。
这么看,倒未必是报应。
“我们三个打一个,会否太不讲武德。”柳含烟微笑道。
她这话说得口齿清晰,嗓音洪亮,旁边的乔烨:“……”
叶初服闻言稍顿,几乎立时收拾好情绪,道:“可不呢,这众目睽睽,怕是免不了要落人口舌咯,毕竟围殴老人确乎算不得光彩~”
敖铁心更是精神大振,大喊起来:“管这么多!今日若要打,便只能赢不能输!不然传出去,你我三人连蚩尤旗都扛住了,竟然倒在蝉冰剑下,那些人还不知道要怎么吹天吹地呢,谷神庄的气焰岂不更嚣张?老乔岂不得神气死?呵,我敖铁蛋第一个不答应!!!”
柳含烟:“……”
叶初服:“…………”
敖铁心:“………………”
“敖帮主他……改过名字?”归海青问。
乔烨:“嗯,听说过,但没想到是真的。”更没想到他会在这种场合一个嘴瓢把真名嚷嚷了出来。
“噗嗤。”
归海青和乔烨同时看过来。
“抱歉,没忍住。”勾魂使嘴角压得发酸。
她原以为夜台按照亭号来给摆渡人起名太过敷衍潦草,比如她那时候就叫三十,为了顺口,大家都直接喊她“卅”,发音有时候像毒蛇吐芯子,很滑稽,但眼下看来,怎么都比“铁蛋”强。
三十发现乔烨整个人蓦地僵了一下,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见祖师爷此刻垂下手臂,剑尖点地,竟是一副息兵罢战的架势。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祖师爷轻轻食指指腹轻轻弹了弹剑柄,剑尖之下的地面微微一动,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因为太细小,几乎察觉不到,那小小的家伙沿着剑身迅速往上爬,无声无息爬到剑柄顶端,身子轻轻颤动一下,后背裂开处灵光四溢,它蓦地倒悬其上,随着动作,巨大的双翼平展开来,强大的剑气卷起狂风,飞沙走石间,振翅之音宛若海啸。
是剑灵!
三十失声惊呼,又慌忙捂住了嘴。
那位祖师爷朝这边淡淡看了一眼,很快移开视线,重新看向他的对面。
太阳从东边的天际缓缓升起,照耀着千峰万壑的陆沉岭,那三道静止不动的晶莹身影,在阳光的映照之下,仿佛数九寒天里,挂在树干上的,结了冰的蝉蜕。
一切不过瞬息之间,三十没能看清剑灵的全貌,但那对清薄剔透的巨大蝉翼,还有蝉翼上细密优美的翅脉,似乎仍在眼前。
“好大一只扑棱蛾子。”三十道。
“好漂亮的剑招。”归海青道。
二人几乎同时发出赞叹。
“这招叫什么?名字想必也是极美的。”三十道。
“语冰。”归海青道,“此等绝学,果然久闻不如一见。”
都说夏虫不可以语冰,他偏要语。
这老爷子是有几斤反骨在身上的,也难怪会把自己活活逼疯:天才若是浑身反骨,多半好自找苦吃,苦一旦吃到头,不是发狂便是发疯,免不了的。
三十:“你家祖师爷发起疯来确实不好玩,你没有上去拦是明智的。”不然也要成为那排冰雕里的一员。
归海青附议:“不错,祖师爷威武,乔庄主英明。”
乔烨乜归海青一眼:“你徒弟被我家祖师爷冻成了冰雕,你赞不绝口那位料事如神的小丫头马上也要任他老人家宰割,而你却在这里拍我俩马屁……归海谷主,我到底没有看错你。”
三十张大嘴巴:“……不是吧,那排冰雕里有你徒弟啊?是哪个?”
归海青:“……穿最花那个。”
叶初服上着宝华绮衣,下着石榴红浑色裙,外罩桃红纱裙,肩搭浅碧春罗帔子,一整个花红柳绿,隔着厚厚的冰层也能一眼看出她来。
归海青话音刚落,穿得更花的那个来了。
三十欲言又止。
归海青平静答道:“嗯,就这个,刚冒出来这只花孔雀,也我徒弟。”
她一眼便看出温晏秋此刻正处于发病期,也不知他究竟是怎么挣脱链子跑出来的,又是哪里来的闲情把自己打扮得这么隆重——
拖地的袍摆,金光闪闪的腰带,青袍红衣珍珠领,还有那硕大的一对喇叭袖……
还是那天那套熟悉的行头,往朴实无华的女魔头身旁一站,别提多扎眼。
就是今天了吧……
——她们聚窟谷彻底完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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