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薅着衣领一把拽住往后拖时,楼小禾还不明白正在发生什么,直到怀里的乾坤袋被人摸走,她听到柳含烟脱口说了句:“傀儡符!”
楼小禾惊觉不妙,失声叫道:“别过来!”
敖铁心身上的陌生气息惊扰了蚩尤旗,老雷神和夔兽立时发狂示警,天雷轰然炸响,电光火石间,金钟如流星般从天而降,纷纷将众人护住。
一诀捻毕,乾坤袋重新回到了楼小禾的衣襟里,安安静静,仿佛无事发生。
刺骨的寒意却从楼小禾的脚底升起。
她方才,分明看见夔兽嘴边染着一抹触目的殷红。
楼小禾抬眼,首先看到的,是地上血淋淋的一截残肢,然后,她看见柳含烟紧闭的双目之下,缓缓淌下两道深深的血痕。
金钟到底慢了半步,孔飞生生断了一臂,柳含烟瞬间盲了双目。
楼小禾如坠冰窟。
恍惚间,她听见遍野鬼哭,时间仿佛倒回到了那个血夜,她的脚边流血浮尸,阿秋静静躺在远处的金钟里,小小的身子一动不动,像个被人丢弃在郊野的破布娃娃。
她没能护住她的小狗。
她害死了阿秋。
……
“没有人能保证完全掌控蚩尤旗——”
“我能。”
……
回想起来,她彼时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疑虑么?
说到底,楼小禾只不过在赌罢了,她卑鄙又狡猾地在谢必安面前强装出一副无所不能的样子来,迫不及待地想要证明些什么。
——“等出去了,带你看铁甲将军滚粪球。”
娘亲这么说了,于是她便心安理得地等,等娘亲牵起她的手,在无边的夜色中仓皇逃亡,等娘亲带着自己,投向茫茫无涯的弱水,自此一去不回。
直到那一刻,蚩尤旗终于唾手可得,曾经于晚风中和彭侯背道而驰的她,似乎终于有一点,追赶上了他的脚步,而娘亲口中念叨的所谓“自由”,只需一踮脚就能够得着。
她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除了等什么也做不到的,软弱无能的孩子。
楼小禾不惮于做一个举世难容的恶人,哪怕只有一丝转机,她也要搏。
可是为什么,在她无能为力的时候,娘亲为她埋骨弱水,等到她只手遮天,阿秋又为她死于非命。
——“你将来育有一女,天资聪颖,心性慈悯。”
娘亲被骗了,所以忍辱生下她。
——“我不信天生克星。小禾,我信你。”
狗男人信错了她,于是几度枉送性命。
她从来活得挣扎,蓦然回首,才惊觉,这一路走来,不过是她在强求。
罢了,索性就在这里结束吧。
十月散人暴毙,大快人心;而楼小禾的殒命,或许也能让那个偏执狂高低放他自己一马。
怎么不算皆大欢喜呢。
好一个死得其所。
……
风中清新的苔藓气味里冒冒失失闯入一股浓郁的甜香。
是花生糖的味道。
忘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楼小禾再不爱吃花生糖了。
因为哪怕只是听到花生二字,眼睛就酸酸的,嗓子眼也像被什么哽住了,整个人都变得矫情又脆弱起来——楼小禾受不了,索性彻底把糖戒掉了。
但现在她莫名其妙好了,大概好得有点过了头,甚至有往另一个极端发展的趋势:只要闻到气味,便浑身不对劲,浑似钻进了狗男人的被窝里一样,怪暧昧的。
被这种突如其来的暧昧感包围,楼小禾万念俱灰的心境陡然间不伦不类起来,仿佛天寒时的玉笙,一个劲走音,吹不成调。
楼小禾涣散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她抬眼,看到温晏秋站在自己面前,好似一颗裹着彩色糖衣的,散发着可口甜香的花生糖。
或许是被这过分甜美的氛围所蛊惑,楼小禾昏了头,顾不上思考自己身在何处,周遭的世界里又正在发生着什么,她用力支撑起身体,伸出手臂,试图向这颗从天而降的糖果索要一个拥抱。
温晏秋俯身,楼小禾看见他郁金香色的衣袖在眼前垂落,下一瞬,身体腾空,她稳稳地落入一个有力的怀抱里。
与此同时,那虚假的甜美氛围顷刻间烟消云散,温晏秋的体温滚烫像火山,臂弯凶狠似铁钳,他的拥抱有如凌虐,花生糖的甜香味逐渐被汹涌的血腥气掩盖。
“……”狗男人好像是认真地想徒手把她绞成肉泥。
楼小禾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将到了嘴边的痛呼声悉数咽下,理智随着痛楚逐渐回笼,她对上那双猩红一片的眸子,看到男人眼底汹涌着狂潮,那是一种纯粹的,迫切想要毁灭一切的渴望。
温晏秋将她抱起来,低下头凑近,整张脸埋进楼小禾的侧颈……
——多么熟悉的动作。
他盛装驾到,原竟只为咬断她的喉咙。
他屡屡挣脱出来,无非为了那个深藏在骨子里的执念:一口咬死她。
狗男人潜意识里最想要亲手毁掉的,是她楼小禾。
说来荒唐,意识到这件事时,楼小禾竟由衷觉得高兴。
那个一边口口声声要同她清算一边又用自己的胸膛替她将双脚捂热的温晏秋,让楼小禾心肠软得一塌糊涂,可同时也痛极,不是那种一箭穿心的痛法,而是仿佛有人拿着把柳叶小刀,将她开膛破肚,然后一寸一寸地,切断她的肝肠。
而这个一心要想咬死自己的温晏秋,反倒让她感到痛快,他合该如此,这是自己欠他的,血债就要用血来偿,天经地义。
说起来,重活一世,那个不择手段上赶着要把命给自己的窝囊魔头,到底长进了。
——楼小禾用一种死而瞑目的快慰神情猝然跌落,这次依旧是屁股先着的地。
“……”
三十目瞪口呆:“不是,我说,你那花孔雀徒弟是不是有病?来无影去无踪,神神秘秘的,搞半天,怎么着,就为摔人家一屁股墩啊?”
归海青淡淡地:“你说得对,的确有病,还不轻。”
三十眨眨眼,张着嘴,又合上,干巴巴道:“……年轻小伙子,有病就治,多大点事,看开点,啊,看开点。”
楼小禾酝酿到顶点的情绪被尾巴骨尖叫着打断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一抬头,狗男人果然再度消失无踪,只见雪白的剑尖抵在眼前。
“老身竟不知,蚩尤旗还有蛊惑人心的本事。”执剑之人冷笑一声,“孽障,眼看他们一个个上赶着为你送死,是不是很得意?”
楼小禾闻言,浑身一僵。
脑海里纷乱的画面快速闪过,破碎的记忆在一瞬间拼凑回了原貌。
她偏头,看到一旁冰封的三道身影,又转回目光,定定落在那雪亮的剑尖上。
——蝉冰剑。
这老头是谷神庄的祖师爷,剑圣令狐斐。
楼小禾抬眼,看清令狐斐的脸时,呼吸一滞。
虽然从未曾谋面,但楼小禾始终记得这张面孔。
笑容可掬的老者将手里的糖朝孩子递,年幼的彭小狗摇摇头,说他不爱吃,老者啧了一声:“瞎说,小孩子没有不爱吃甜的!”
……
“放人。”楼小禾伸手往旁边一指。
如果忽视她此刻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姿势,以及脑门上因为吃痛而不断冒出来的豆大的汗珠的话……这一指的动作可谓潇洒。
令狐斐面如寒霜,眉间深刻的竖纹有如悬针,他沧桑的面庞上流露出真诚的困惑:“害人断臂目盲之人难道不是你?事到如今,何必惺惺作态装好人?”
如此诛心之语,若是前一刻那个失魂落魄的楼小禾,少不了丧气神伤。
但现在她压根顾不上这些,她只知道,老东西不知什么时候把柳护法她们都给冻上了,敖铁心倒也罢了,柳护法和叶首徒都是女孩子,哪里受得住冻?更何况柳护法眼睛还伤着,岂能遭这样的罪?
楼小禾静静看令狐斐,忽然笑了一声,她伸手揉了揉尾椎骨的位置,往后一撑,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叉着腿坐在地上,漫声道:“在下不才,平生最不稀得做什么好人,倒是你个老贼,怎么还恶人先告状呢?敖帮主身上的傀儡符难道不是你贴的?”
楼小禾五官普通,脸型也没什么棱角,整个人气质平庸,甚至还透着几分任人拿捏的软柿子气息,此时在地上箕踞而坐,似笑非笑地仰脸看着对面人,竟凭空生出股冷酷又迫人的气势来,与方才那半死不活趴在地上奄奄待毙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三十:“……我现在信她是个正经女魔头了。”
归海青:“……我怎么觉着她像是被夺舍了?”
乔烨:“可不,还是被你那小徒弟夺的。”
三十:“没有人胆敢在扛着招魂幡的勾魂使眼皮子底下夺舍……这是常识,特此普及。”
她一边说着,一边目不转睛盯着那一老一少的方向,眼也不眨一下,生怕错过什么细节。
只见楼小禾右手食指轻点地面,三十余光一闪,旁边好像有什么东西飕地一下就飞过去了。
“我数到三,要么放人,要么收尸,您老人家看着办。”楼小禾语气平静得好似在同老爷子商量早饭喝稀饭还是吃大饼。
放人,放的自然是柳含烟三人;至于收尸……
楼小禾稳坐如山,屁股都没挪一下,而乔烨此刻被她单手按住后颈,以一种五体投地的姿势挟持着。
归海青捂了一下嘴:“有生之年竟还能见到乔狐狸脸上露出这种咬牙切齿的表情……可惜啊,敖帮主生生错过了。”
三十:“咱就是说不必遮遮掩掩,放心大胆笑,他那个角度,左右看不到。”
“一……”
“二……”
“等等。”令狐斐上前半步,歪着脖子低头看了片刻,依旧是那副沧桑又困惑的神情,“……他谁?”
楼小禾:“……”
乔烨:“……”
楼小禾抿抿唇,维持着女魔头嚣张莫测的派头,冷酷道:“愣着干什么,叫人。”
乔烨勉力抬起脸,朝令狐斐恭恭敬敬道:“弟子乔烨,见过师祖。”
令狐斐眯了眯眼睛,声音沉冷:“阿烨,你让为师很失望。”
乔烨僵住。
“你身上这点三脚猫的符箓本事,还是当初为师手把手教的,为师告没告诫过你,你就不是这块料?再不服气,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在为师眼皮子底下用传音符和魔头勾结,不知死活。”令狐斐目光沉痛,“阿烨,你当比谁都清楚,为师眼里揉不得沙子。”
楼小禾诧异:方才乔烨确实秘密传音给她,让她莫要与令狐斐正面冲突,劝她挟持自己做人质,迂回行事。能够一眼勘破传音符,还能在她和柳护法都察觉不到的情况下给敖铁心贴了满身符咒,足见这老家伙的符箓修为有多老辣,毕撼山见了他恐怕也要夸一夸。
这时,一旁的归海青脸色骤变——
她想到方才乔烨那个仿佛自嘲和认输般的微笑,恍然领悟过来,那笑容中包含着的决绝意味。
令狐斐是个疯的,道理讲不通,打也打不过,拦是无望了。至于十月散人,就算她这段时日表现得再良善无害柔弱温顺,乔烨始终心知肚明,只要她想,毁天灭地亦不过弹指间事。
这俩人一旦正面交锋,任凭令狐斐再怎么本领通天,只怕也凶多吉少。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柳含烟和孔飞的意外便是警示,冲突一旦爆发,事态难保不会再度陷入失控,而当年的灵墟血案,也大有可能就在今天重演。
于是聪明一世的乔烨做出了一个十分傻气的决定,这个决定无异于飞蛾扑火。
意识到令狐斐这个丧心病狂的老东西要干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剑灵悄无声息从乔烨身下的地面破土而出,纤薄的蝉翼锋利如刃,眨眼间穿胸而出,血雾在眼前猝然炸开,乔烨甚至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便当场断了气。
楼小禾只僵了一瞬,她甚至顾不上擦去眼前模糊视野的血水,反手便丢了口金钟把老东西兜头罩住,同时偏头朝一个方向喊:“三十,招魂幡!”
三十猝然被点名,又惊又疑,却也第一时间祭出招魂幡,好险将乔烨那七零八碎的魂魄团巴团巴收了进来。
只有上古宝剑才能养出剑灵,蝉冰剑的剑灵不仅霸道,而且十分阴毒,它非但能摧毁人的肉身,还能同时将人的魂魄打得稀碎,若非方才十月散人第一个反应过来,招魂幡但凡慢上半步,乔烨只怕就要陷入永世不得超生的境地里了。
“回头的,你好好跟他说,让他高低给十月散人磕一个,这恩情,说再生父母也不为过。”三十捂着因为紧张和刺激而怦怦直跳的小心脏,朝归海青语重心长道。
“一个怎么够,三叩九拜不能少。”归海青道。
……
楼小禾抬手,擦了一把眼睫处的鲜血,抬眸看向令狐斐。
“……这是?”他匪夷所思地看着困住自己的那口金钟,不可置信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楼小禾不理会他莫名其妙的质问,兀自道:“之所以作戏挟持乔烨,非因怕你,不过体谅他想要保你的一片苦心。机会给你了,只可惜,不中用啊。”
楼小禾看向身侧的坚冰,随着清晨的日头越升越高,冰体似乎愈发致密牢固,犹如钢浇铁铸一般。
“你那剑灵的路数我方才摸了个七七八八,阴毒至极,骨子里却又极刚烈,要破语冰,火融之术不可取,怀柔方是上策。”楼小禾下巴微抬,“春透一犁雨,去。”
杏花雨凝作一汪春水,游龙般缠冰直上,眨眼工夫,冰消冻释。
围观人群里有声音喊道:“雨师,是雨师!蚩尤旗现世!十月散人要发狂杀人了!!!”
在令狐斐被金钟罩顶无法脱身时,众人便觉不妙,眼下更是如惊弓之鸟,一嗓子出来,通通都作鸟兽散。
与此同时,楼小禾随手变出张草席,将乔烨的尸身严严实实盖上了。
归海青将她的举动尽收眼底,眸光微动。
三十啧了一声:“蚩尤旗至凶至邪,到了她手里,春风化雨……这哪是什么女魔头,这分明是活菩萨啊活菩萨!”
敖铁心两眼一睁就是冲,楼小禾开口道:“都别动。”
柳含烟目不视物,反应却敏捷,抬手便将敖铁心一把摁住了,一时情急,力道没控制好,再加上人刚化冻,腿脚不甚灵便,敖铁心一下就跪了。
“……”托那位瞎嚷嚷的大兄弟之福,围观群众都散了,否则,“金鳞帮帮主吓破胆对十月散人跪地求饶”的风言风语要不了半天功夫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这时,三人面前凭空出现一只大火炉,楼小禾做了个请的手势:“大家伙先暖暖身子。”
叶初服搀着柳含烟坐下,敖铁心默默调整姿势就地坐好,三个人开始围炉烤火。
不远处,草席下,乔烨尸骨未寒。
归海青看着这一幕:“……”她决定了,回头就去给自己那俩徒弟,还有敖铁心都做一下思想工作,让他们以后少气老乔一点。
“这下终于腾得出手,来收拾你个脏心烂肺的老匹夫了。”楼小禾脸上无害的笑容骤然冷下来,“不过,在那之前,我有一问,你若答得好,我也不是不能考虑留你一命。”
她往前倾身,手肘撑住膝盖,目不转睛盯着令狐斐的双眼:“说好要在学堂后的凌霄花架下,教我新功夫的……”楼小禾勾起唇角,一字一句道:“敢问师父,何故食言?”
令狐斐赫然脸色大变,瞳孔骤然紧缩,死死盯着楼小禾,目光阴冷如寒冰,冰面四分五裂,雪光剧颤。
视野蓦地被一道身影挡住,孔雀青的袍摆在地上堆叠如云,楼小禾脸上阴测测的笑尚未来得及收回,周身也还端着那副张狂莫测的女魔头架子,这时冷不防被人抄着膝窝抱起来,整个人都很僵硬。
“……”嗯,他又来了。
不得不说,狗男人这份锲而不舍的精诚之心,还是很令楼小禾动容的,就是太不合时宜了一点。
温晏秋站得笔直,怀里是上一刻还在逞凶耍狠的女魔头,背后是目眦欲裂的令狐斐,而他满心满眼,只有一件事——
在他俯身下来那一瞬,楼小禾内心毫无波澜,甚至主动把脖子往上凑了凑,这个动作满含鼓励的意味:来不及了,赶紧的,快咬死我!!!
“……”或许是察觉到楼小禾的迫不及待,温晏秋蓦地顿住,浑浊的眸底竟流露出一丝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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