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支持与试探
庆功宴的喧嚣如同被精准删除的数据块，从“创世”项目组的内存中被彻底清除。没有缓冲，没有过渡，整个团队被无缝切换至一个更高频、更压抑的运行状态。戎惑的意志，如同无声的底层指令，已渗透进项目的每一个字节。
资源调拨令是以最高优先级下发的。一夜之间，IV-07团队的实验室仿佛成了方舟集团最前沿科技的展览馆。
空气中弥漫着精密仪器特有的、冰冷的金属与臭氧混合的气息。墙角堆放着还未拆封的碳纤维箱，里面是代号“灵瞳”的下一代VR视网膜投影眼镜，分辨率足以模拟人类眼底最细微的光晕。桌面上，精密的力反馈手套“触觉编织者”如同休眠的机械蜘蛛，其微阵列执行器能模拟出从蝴蝶振翅到紧握压力的触感频谱。房间中央，全息动作捕捉场正在校准，无数不可见的红外光点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准备捕获每一个细微的肌肉运动。
“黎工，生物传感紧身衣的初始数据流对接完成了！”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兴奋地喊道，他的终端上正流淌着模拟心跳和肌电信号的数据，“这精度太可怕了，连模拟的紧张性微颤都能捕捉到！”
团队沉浸在一片技术突破前的躁动中。他们被授予了打开未来之门的钥匙，目标是打造一个前所未有的、能让用户毫无保留地相信并沉溺其中的数字幻影—— “心宸”的3D化身。眼神的光泽要能传递超越语言的共鸣，肢体的同步要精确到消除任何一丝“非人”的迟滞，甚至要探索虚拟触觉那禁忌般的安慰力量。
这是足以让任何技术狂热者血脉贲张的挑战。荣耀、奖金、技术史上的留名仿佛触手可及。戎惑的“支持”，慷慨得令人窒息。
然而，黎黎很快察觉到了这慷慨之下冰冷的砝码。她需要接入最新的生物信号解析API，以驱动虚拟化身做出更“真诚”的回应。申请提交后，得到的不是一个开放的接口，而是一个经过重重封装的数据管道**“情感标签流-7型”。
说明书冷冰冰地写道：“该数据流提供经核验的用户实时情感状态摘要，包含‘喜悦’、‘悲伤’、‘愤怒’、‘信任’、‘困惑’等共37个维度的标准化指数（范围0-1）及置信度评分。”
它不提供原始的生理数据颠簸，不提供语音中那些无法被归类的哽咽停顿，不提供眼神闪烁间复杂的犹豫。它只提供结论，提供被某个她无法触及的算法（“深谎”）咀嚼消化后、打上“可信”或“存疑”标签的、高度提纯的“情感营养素”。
她试图抗议，向戎惑的助理提交了技术必要性说明，强调原始数据对微表情模拟的至关重要。回复很快传来，抄送了戎惑。
【莫助理】根据“数据安全协议7.2b”，原始生物特征数据访问权限需Lv. 8及以上。IV-07团队可详细阐述具体需求，由授权小组（“深谎”）进行评估后，提供定制化数据服务。建议优先利用现有“情感标签流”进行开发，以提升效率。
效率。又是效率。
黎黎明白了。她没有被授予探索真相的权利，只被分配了喂养幻觉的任务。她是一流的厨师，却被禁止接触未经处理的食材，只能使用中央厨房配送来的、标准化、去除了所有“风险”的预制菜。她能烹饪出足以获得米其林三星的盛宴，却永远不知道真正的食物是什么味道。
团队里的天才设计师小林，基于他对人类微表情的深刻理解，设计了一套极其复杂的“迟疑-确认”眼神算法，旨在让虚拟形象在回应敏感话题时，能流露出一种更真实、更富有人性的思考过程。
然而，当他试图将这套算法接入系统时，却屡屡报错。最终，他们发现问题是出在数据源上——“情感标签流”无法提供支撑这种复杂算法所需的、毫秒级的、充满噪声和不确定性的原始情绪过渡数据。它提供的，是已经平滑处理过的、非此即彼的情感状态跳转。
“这太蠢了！”小林忍不住抱怨， frustration 写满脸上，“我们像是在给一个被捆得结结实实的人设计华服，要求他走出最优雅的猫步！没有原始数据的‘杂质’，哪来的‘真实’？！”
他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实验室里技术狂欢的泡沫。
黎黎没有回答。她只是看着光屏上那个依靠着被过滤、被阉割的数据流而运行的、完美却隐隐透出僵硬的虚拟化身原型。
支持是真的，尖端的技术资源堆砌如山。
试探也是真的，无形的枷锁早已悄然锁紧。
戎惑给了他们通往圣殿的阶梯，却也亲手为圣殿的大门加上了他们无法破解的密码。他提升他们，武装他们，同时也监视他们，限制他们。他在用最残酷的方式，测试着在绝对控制下，创造力究竟能走多远，以及……忠诚的极限又在哪里。
实验室里，最新的VR设备发出低沉的待机嗡鸣，仿佛一头被驯服的巨兽，等待着指令。黎黎伸出手，指尖划过冰冷的头盔表面。她拥有的力量从未如此强大。她感受到的束缚，也从未如此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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