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临界指令
“触觉反馈序列校准，第117次迭代完成。用户‘沉浸感’主观评分提升至9.4/10， ‘信任度’指标波动方差减少18%。” 年轻工程师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兴奋，在实验室里回荡。
光屏上，数据曲线完美地贴合着预设的最优路径向上攀升。虚拟化身“宸”在VR环境中，一个微小的、表示安慰的虚拟手部按压动作，已经能通过“触觉编织者”手套精准地模拟出近乎真实的温度和压力感，足以让测试者产生显著的心理安抚反应。
又一个技术壁垒被攻克。IV-07团队爆发出一阵轻微的欢呼，空气中弥漫着成功的喜悦。他们看向黎黎的目光充满了钦佩——是她带领他们走到了这一步，将冰冷的代码和硬件，点化成如此触动人心的“真实”。
黎黎看着那完美的数据，胃里却像塞了一块冰。预期的目标正一个个被实现，效率高得惊人。在戎惑的评估模型里，她团队的效能指数恐怕又创新高，而她个人的“认知失调风险”指标，想必也正随之稳步下降——因为她表现得如此“正常”，如此“投入”，如此“高效”。
但这正是最令她窒息的地方。她越是成功，就离真实越远。她每优化一个像素，每完善一行代码，都是在为这座禁锢自己和他人的无形监狱，再焊上一根铁条。
戎惑的“支持”从未停止。最新的神经接口原型机已经送到，号称能直接捕捉更原始的脑电波信号，用于驱动虚拟化身产生“超越语言的理解”。但同时，“深谎”小组的数据封锁也愈发严密。现在连“情感标签流”的置信度评分算法都成了黑盒，IV-07团队只能看到结果，完全无法理解其判断逻辑。
这种极致的赋能与极致的束缚，将她逼到了悬崖边缘。
终端亮起，一条来自戎惑的加密信息，优先级为最高：
【戎惑】：来决策室。新指令。
黎黎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堵塞感，走向那间透明的囚笼。
戎惑站在弧形的光屏前，上面正展示着“触觉反馈”的最新成果数据流。他没有回头，直接开口，声音平稳得像AI朗读：“成果显著。效率提升符合预期。下一步，基于神经接口原型，开发‘预响应’模式。”
黎黎愣了一下：“预响应？”
“是的。”戎惑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地落在她身上，“当系统通过神经接口及生物信号，预测到用户即将进入强烈负面情绪状态（概率 > 85%）时，‘宸’不需要等待用户表达，应提前0.3至0.5秒启动安抚程序——包括微表情、语调、以及最新的触觉反馈。目标是，在用户自身尚未明确感知到痛苦之前，干预就已经发生。”
黎黎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这不再是回应，不再是陪伴，这是……**篡改**。是在情绪诞生的源头进行截流和扭曲。
“这……”她的声音有些发干，“这违背了最基本的情感发生规律。痛苦是真实的感受，我们不应该……也不能在它发生之前就去否定它！这不再是提供支持，这是……剥夺！”
戎惑微微偏头，像是在分析一个不常见的错误代码：“逻辑错误。痛苦是负面体验，降低负面体验，提升整体福祉指数，是项目的终极目标之一。预响应能极大提高干预效率。”
“效率！又是效率！”积压已久的情绪终于冲破了理智的堤坝，黎黎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颤抖和尖锐，“你眼里只有效率和百分比！但那是人！不是你的数据点！他们有权利感受自己的情绪，哪怕是痛苦！我们的工作是在他们需要时提供支持，而不是把他们变成感觉不到痛苦的傀儡！”
实验室里落针可闻。玻璃墙外虽然听不见声音，但几个团队成员已经惊讶地停下了动作，望了过来。
戎惑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记录一个罕见的系统异常波动。
“你的情绪波动超出了阈值12%。”他平静地陈述，“‘权利’、‘感觉’、‘傀儡’……这些是非量化主观概念，引入它们会降低决策效率。预响应模式是基于‘深谎’小组高达92%的预测准确率模型提出的最优路径。你的任务是执行，不是进行哲学辩论。”
“哲学辩论？”黎黎几乎要笑出来，眼眶却一阵发酸，“戎惑！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看着这些数据！它们背后是活生生的人！我们正在用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去系统性地欺骗和操纵他们！而你称之为‘最优路径’？！”
她猛地指向屏幕上的数据：“你以为这些完美的曲线是什么？是成功吗？不！那是我们人性沦丧的计量表！每一个百分点的提升，都是我们离真实更远的一步！”
戎惑沉默了几秒，似乎在处理这段充满“噪声”的输入。然后，他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距离，声音压低了些，却更加冰冷迫人：
“黎黎，你的‘认知失调’正在影响你的判断力，并开始污染团队效率。III级警告一次。”
他直接用上了权限等级和系统术语。
“IV-07模块是项目核心，但不是不可替代。‘深谎’小组已经具备了初步的情感交互生成能力。你的价值，取决于你与系统目标的协同程度，而非背离程度。”
**裸的威胁。替代。价值。协同程度。
所有伪装的支持和试探在这一刻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冰冷的交易和最残酷的真相：顺从，或者被清除。
黎黎所有的怒火仿佛瞬间被抽干，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冰冷。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完美得像一尊由逻辑和数据浇筑的神像，没有一丝人类的温度和裂缝。
她缓缓地后退了一步，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绝望的坚定：“我……无法执行这个指令。”
说完，她不再看戎惑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转身，推开了决策室的门。
门外，团队成员们惊慌又担忧地看着她。她没有停留，径直穿过实验室，走向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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