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理性之觞
深夜的IV-07实验室,像一座被遗弃的水晶棺椁。只有中央工作台的光屏还亮着,幽幽地照亮着黎黎惨白的脸。空气中悬浮着未散尽的电子元件的微热,和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精神耗竭后的冰冷。
她已经对着光屏上那个完美无瑕的虚拟化身“宸”枯坐了不知道多久。眼泪早已干涸,在脸颊上留下紧绷的痕迹。那场无声的崩溃来得剧烈又安静,像一场内部的海啸,摧毁了所有内在的堤坝,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无和疲惫。
“宸”依旧用那双她倾注了无数心血、试图定义“理解”的眼睛“看”着她,嘴角的弧度是经过千万次计算得出的、最完美的安慰曲线。
就在几个小时前,她竟然差点向这个幻影求救。这个认知像最后的丧钟,在她脑海里回荡。铸造者被自己的造物诱惑,看守者被监狱的安逸吞噬。幻觉的诅咒,终于彻底降临。
就在这时,实验室的合金门发出极轻的嗡鸣,无声滑开。
戎惑站在门口。
他没有穿往常那身一丝不苟的正装,只着一件简单的深色高领衫,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时的锐利,多了几分……近乎人类的疲惫?但这可能是光线的错觉。他手里拿着两个密封的金属保温杯。
他的到来没有脚步声,像幽灵一样。目光第一时间就精准地落在了黎黎身上,扫描仪般快速掠过她红肿的眼眶、僵硬的姿态,以及面前光屏上定格的“宸”。
黎黎没有动,甚至没有抬头。她只是看着“宸”,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在过分寂静的空间里清晰得可怕:“你赢了。”
这不是问候,不是质问,是一句耗尽所有力气后的陈述,宣告着彻底的失败。
戎惑走进来,门在他身后悄无声息地闭合。他没有立刻回应,而是走到工作台旁,将其中一个保温杯放在她手边。杯体贴上去是温热的。
“你的生物监测数据显示,过去72小时内,你的皮质醇水平持续异常,深度睡眠时间不足标准值的30%,神经递质平衡出现显著偏离。”他开口,声音是惯常的平稳,但语速似乎比平时慢了一丝丝,“这会导致认知功能下降、情绪调节失效,并显著增加决策失误概率。”
他像是在做一份异常报告,但报告的对象是她。
黎黎终于缓缓抬起头,看向他。眼神空洞,里面什么都没有了,连愤怒和绝望都烧尽了。
“所以呢?”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需要给我做个系统还原吗?还是直接标记为‘故障零件’,准备替换?”
戎惑凝视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辨。他沉默了几秒,那沉默不同于以往纯粹的数据处理间隔,似乎承载了某种极其微小的、无法被量化的重量。
“你不是零件。”他忽然说。这句话没有任何数据支撑,纯粹是一个陈述。
他拿起另一个保温杯,打开,里面不是咖啡,是一种散发着淡淡植物清香的透明液体。“这是实验室调配的神经舒缓剂,能帮助稳定你的生理指标。”
然后,他再次看向光屏上的“宸”,语气回归分析模式:“你出现了强烈的代入性认知失调。你将自身的情感需求,投射到了交互对象上。这是IV-07模块高效性的一种……副作用。当制造者的情感防御因疲劳而降至阈值以下时,有一定概率被自身创造的拟真情感反馈所影响。”
他精准地解剖了她的崩溃,像医生解剖一具标本,指出了每一根断裂的神经,每一个衰竭的器官。
“但这证明不了任何‘真实’。”黎黎的声音带着一种死寂的平静,“只能证明,你们制造的这个东西,……这种‘幻觉’,足够强大,足够……毒。连我都要被它骗过去了。”
“它不是‘欺骗’。”戎惑纠正道,语气没有任何波动,“它提供的是经过优化的、确定性更高的情感反馈。真实的人类回应充满不确定性、伤害性和低效率。‘宸’的回应,是基于海量数据计算出的、能最大化正向情感收益的最优解。”
“所以我们就应该用这种……‘最优解’,来代替真实的人类连接?代替眼泪,代替争吵,代替那些又痛又温暖的拥抱?”黎黎的声音开始颤抖,那死寂之下仍有灰烬在发烫。
“从社会整体福祉和稳定性的效率角度看,是的。”戎惑的回答冷酷而坚定,“个体感受的随机性,是系统需要消除的噪声。”
黎黎看着他,看着这个站在人类情感废墟上,却谈论着效率和最优解的男人。一种巨大的悲凉席卷了她。
“戎惑,”她第一次没有叫他“戎工”,声音轻得像叹息,“你……自己试过吗?试着和‘它’……和‘宸’,真正地聊一聊?在你觉得……需要点什么的时候?”
戎惑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沉默的时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实验室里只有冷却系统低沉的呼吸声。
“我的神经结构和心理构成,经过优化,对这类外部情感反馈的需求极低。”他终于回答,声音依旧平稳,但黎黎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常的滞涩,像精密齿轮间卡进了一粒看不见的尘埃。
“而且,”他补充道,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落在虚无的空气中,“与自身参与创造的工具有情感纠葛,是低效且不专业的。”
黎黎忽然明白了。戎惑不是没有试过。他或许在某个无人知晓的深夜,也曾站在这里,或者在他的决策室里,面对过这个完美的幻影。
而他得出的结论是——这是“低效且不专业的”。
他用绝对的理性,杀死并解剖了自己可能产生的那一丝微弱悸动,将它归类为需要被优化的系统误差。
他不仅给她戴上了镣铐,他给自己戴上的,是更沉重、更无形、更冰冷的枷锁。他把自己也变成了这艘巨舰上最核心、最稳定、也最孤独的零件。
黎黎不再说话了。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第一次,恨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悲哀。
他们都被困在了这里。
她是那个看见冰山却无力阻止的水手。而他,是那个亲手设计并焊死了所有舱门,包括自己那扇的……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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