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随愈坐在卧房的椅子上,他肩膀耸直视线专注地盯着立在眼前的书。半晌,他松下肩膀背靠在椅子上。刚才好不容易猜出了上半段句子的含义,此时眼前又出现了一行字变着戏法似的折磨他——
【新业六年,卒。】
这最后一个字他从来就没见过,但这个字在这本书里出现得次数很多。
秦随愈揉了揉眼睛,随手将这一页翻过。可是越往后看他不认识的字就越多。这本书里他认得最多的字来自于目录中记载的人名。
他想了想,便在刚才翻过的那一张书页上折了一个小角。而后他走出卧房来到灶房灶台前用指甲沾了一小点儿锅灰。他想用指甲在那个字下面划出一条浅浅的痕迹,但没成功。
可能是锅灰沾得太少了。秦随愈索性把书拿到灶房,他反复试了好几次但那个字下面只看得见一点点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最后一次终于成功了——在秦随愈未留意间,他小指上沾着的灰彻底把那个字遮去了一大半。
本来他还想把字标记好再找个机会向何卢青请教,这下可好。
秦随愈直接坐在了地上,他尝试用干净的指甲把沾在字上的灰刮去。
谨慎小心再小心。秦随愈自问他以往在田里干活时都向来是粗枝大叶,从不怕镰刀划到手指。想来是他应是粗心惯了,做起细心的事总出毛病。
秦随愈很是专注,甚至于无暇旁顾。灶房中离他不远处轻轻晃出了一个身形略矮体态中等的人影,但他并没有发现。
柳春香站在那里有一会儿了。她安静地看着秦随愈用手指在书页上比划却并未出声打扰。
或许,这是个好兆头。不管秦随愈如何执拗,她总也要坚定地试一试才行。
她将手中的菜篮放到一旁走至秦随愈面前。此时秦随愈才察觉到了动静,他停下手中动作抬起头,待看清来人之后才道——
“娘。”
柳春香微笑着点头,她蹲下来后看起来就和坐在地上的秦随愈差不多高了。
“在看什么呢?”
秦随愈将手中的书略微抬高至柳春香面前。他毫不遮掩,坦诚说道:“从何卢青那里借来的书。”
“有些字我不认识,就想......”
说到这里,秦随愈低眉噤声。这话说出来后,他感觉到自身的尊严受到了损伤,即便是在自己母亲面前,这伤害对他来说也不算小。
乡下人说话难听。文化人把文盲称为“白丁”,在他们这边却总把不识字人的称呼为“白狗”。
柳春香看着秦随愈有些失落的模样,声音和缓劝慰道:“这有什么,就算是入学之人也会有不认识的字。”
听了这话,秦随愈如同遭到一记棒喝。他觉得手中的书似乎沉重了几分,将书缓缓合上后终究还是没吭声。
柳春香说完便站起身,她轻抚着秦随愈的脑袋而后便又拿起菜篮走出灶房。
这方寸之地只剩下秦随愈一人。
沉默良久,秦随愈起身迈着重如铁坨的步伐走回自己的卧房。他坐上椅子并将书放在自己面前,眼中的点点光亮还在缓缓浮动着。
房中光线依旧昏暗,窗户敞开被微风拂摆发出“吱吱”的声响。劈柴的动静也不小,是从牛棚那处传出来的。
秦随愈静坐不动,如府门前的石狮一样沉寂无声。
入学之人也有不能识的字,那如他这般未进私塾之人岂不成了最为下等的白狗?
秦随愈心中不忿。良久,他把手掌轻轻贴在书本残缺不全的封面上,不知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掌心那处依旧是温热的。
玉志斋中,学究一旦走出了门这儿便成了学童们的天下。出门晃悠与坐谈说笑的学生比比皆是。只是原本的二十八人还少了一个,但也不并影响什么。
柳明源自那时跑出去后就再也不见踪影,学究只说是柳明源请了一天假便罢了。
何卢青早已习惯了周围的热闹,他此时还在心里默念着学究在上课时教授的《论语》中的那句“见贤思齐焉”。他看向那个伏案的少年,中间隔着的三个座位都空了,何卢青能看得很清楚——那个人还是在旁若无人地看书。
什么书能看得这么投入?他知道学究已经走了么?
能对书表现出这样非比寻常的热爱,何卢青自是自愧不如。不看便作罢,只看少年一眼便能让何卢青心中生出许多感慨——见贤思齐的含义他算是深有体会了。
这时,那位少年拿起毛笔在纸上轻轻一勾,不经意地向身旁看了一眼。那是一种淡淡的眼神,眼瞳如玉浸于水,清冷犹能半含温。
何卢青只能庆幸自己并不在那少年的视线范围内,虽然没被他看着,但何卢青在看到少年的眼睛时,还是慌忙转身。因为过于紧张,何卢青完全没有发现自己桌上的书已经不见了。
“怎么是这本?”
柳宵看向手里的书,神情颇为不解。
“把书还我!”何卢青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看见柳宵,言语便略含尖锐。在他眼里柳宵可不是什么好人。虽然柳宵做事没有柳明源那样过分,但这二人也算是半斤对八两了。
玉志斋里的人怕柳宵并不是没有根据的,但何卢青觉得柳宵并没有对自己做什么过分的事,他没必要怕。若要说他对柳宵的看法,那就只能是厌恶。
“又想去告诉学究啊?”柳宵晃了晃手里的书,这人笑起来时眼中也自带一丝轻狂的意味。
何卢青的书被柳明源抢走这件事玉志斋的人都知道,因为何卢青独自坐在椅子上哭了很久。虽然有好心的同窗劝慰,但无人敢为他据理力争。最后还是何卢青自己告诉学究这件事才得以收场。
柳明源不是个讲道理的人,柳宵就更不好说了。
何卢青捏紧衣角,他眼角微湿心中激烈挣扎。此时旁观的人很多,何卢青抗住压力正要发作,柳宵却把书放回了他的面前。
何卢青吸着鼻子,争气地把眼泪憋了回去——秦随愈告诉过他,哭是最没用的。但若不是柳宵收了手,没准他真能哭出来,是秦随愈再怎么提醒都没用的那种。
“你昨天的书去哪了?”
柳宵问。他从早上就发现何卢青不对劲,又从后排观察一番。刚才他基本可以确定了,可能那本书才是关键。
此时柳宵站着,何卢青坐着。柳宵的视线没有飘忽不定而像是扎在何卢青头顶似的,这样的状态让他看上去居高临下,也让何卢青感觉很不爽。
何卢青斜睨柳宵,眼中轻蔑更甚三分:“我把书借给秦哥了。”
接着何卢青又补了三个字:“秦随愈。”
此话一出,旁观众人皆是议论纷纷。正在纸上写着什么的少年动作一顿,没来得及抬起的笔尖还沾着墨,一个小黑点便在纸上晕染开了。
“是打遍三村无敌手的秦随愈啊?”
“听说他还跟土匪干过一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光会打架有什么用,还不是不会识字?”
诸如此类的话在玉志斋中越拉越长声音也无可避免地越来越大。少年不动声色地垂下眼帘,将桌案上的纸向上推了推便继续写字。柳宵却只觉得身边杂音太多,随即他高声道:“都吵什么吵!”
周围就只剩下了他的声音还在空中回荡。
柳宵再看向何卢青,他现在算是明白了,原来这人是找到了靠山。
何卢青也不知道是刚才柳宵专横的样子惹到了他,还是他自己提到秦随愈便有了底气。他扬起下巴看着柳宵,言语之间毫不留情:“跟秦哥比起来你什么都不是。”
在何卢青眼中,秦随愈才是最厉害的,柳宵又算什么?
柳宵的脸渐渐阴沉下来,柳文柳越二人连忙起身安抚。柳宵拍开了柳文向他伸过来的手,冷哼一声便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此时围观众人皆散,一场尴尬的“好戏”才算最终落幕。
学究手里拿着书迈步走了进来,扫视在场二十七个学生之后便将书摊放在讲台上——他丝毫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正午时分,天空的湛蓝与朵朵白云互相交织,太阳依旧是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上的一切。抬头仰望时,只觉强光刺眼。向远瞻望时,却见天幕无边——整个村庄都被笼罩在其中了。
此时秦随愈家中已经用了饭。饭后,秦向祖把堆积在院落一角的木头搬到菜园处,只要再将这余下的木头劈砍一番便可收工。秦随愈也在帮忙搬运,父子二人皆是抱着木头在院子与菜园之间来回行走,只是两人之间依旧无话。
秦随愈难得与秦向祖主动说话,秦向祖在家中也都是做的多说的少。
一小块菜地紧挨着围墙,其内的种物皆排列齐整——有单株的,也有爬藤的。微风吹来荡起一阵绿色涟漪。菜地旁有一条小路通向不远处的牛棚,秦随愈把抱在怀中的木头放在木墩旁边,现在只等着秦向祖搬来那最后几根了。
没过多久,劈柴声便在菜园内响起,棚中的母牛也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木墩旁,秦向祖手起斧落便见木头应声裂开歪倒在一边,粗壮的木墩也在微微晃动着。他偶尔会停下来用挂在脖子上的粗布擦脸,顺便看看自家儿子。
秦随愈却显得颇有些游手好闲了——他有时在一旁帮忙向秦向祖递木头,有时又走到牛棚边上看母牛,有时又蹲在一边观察藤上结的窝瓜。
总之,秦向祖站在那儿半步都没挪动,他儿子却是不在一处久待。
劈柴的声音还在持续不断,这时候秦随愈却蹲在瓜藤旁不起身了。他看着那个不大不小的窝瓜,心思却不在窝瓜上。此刻,或许在不久的刚才,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淡化——
秦随愈的心绪有些乱。那些不认识的字总是把他的脑子绞成浆糊,还有那一记棒喝如同棍棒重重地打在他的身上,既让他清醒但清醒之后便是疼痛。
他不常看书,甚至从不看书。有时候心血来潮从何卢青那里借来一本书,但都是把灰尘擦掉再还回去,一本书一放就是很久,翻开就看两页。他还会经常笑话那些私塾里的学生,总之,在他眼里没有什么是比读书更无用的了。
至少,在向何卢青借来那本《北幽列雄传》之前,他是这样想的。
人名认不全......不止如此,他连毛笔都未曾拿过。以他现在的识字程度,有生之年读不完那本书。
想认识更多的字,以他现在的年纪最好也最方便的办法就是......
但是,“我秦随愈绝不会进私塾读什么圣贤书!”——这句话是他自己说的,而且已经在村里广为人知了。
他静静地蹲在那里抬头望向对面的围墙,眼眸深沉得像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忽而,他沉闷地深吸一口气。
这可当真是一团乱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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