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除夕。
北平柴府。
“娘——”
柴忍冬抱着锦绣包袱冲进厨房,她近来抽条不少,已经和院里梅树的枝杈平齐,再穿上鞋,几乎要比同岁的少年郎高出一个头去,“娘娘娘娘娘!”她撞进门里,燕雀似的,“娘!您得救我!”
“什么年月了,还喊娘娘呢。”一位裹着玄狐围颈的妇人坐在八仙椅上,不紧不慢道:“咱家可没皇上。”
柴忍冬被灶火烟气熏了一脸,也顾不得擦,“那哪能让您当娘娘呢,否则后宫还有活路吗!”
灶上热着好几座锅子,妇人边看火边瞧着一本洋文书,见女儿逃难似的闯进来,略抬了抬眼皮,“再有几岁就要成年了,去了一趟上海,愈发没个礼数。”
“您这话现可不好使了,我去上海时可听人说,当年您为一味药方子捏着柳叶刀追着我爹在南京路跑了仨来回……”柴忍冬把包袱搁进一只大菜篮里,正要逃,看见灶台上的东西,“呦,一品锅!娘我能吃一口不?”
“那是年菜,入了夜才能吃。”妇人翻过一页书,“旁边锅里热的是栗子。”
柴忍冬喜上眉梢,揭开锅盖刚要下手抓,只听厨房外传来一道男声:“冬儿!你又拿你弟弟试药了是不是?”
声音不大,甚至略显柔和,底色却透着威严,柴忍冬打了个抖,脱了鞋就往窗外翻去,“娘我走了啊!您男人来了帮我拦着点儿!”
“柴小姐好走。”妇人淡淡道:“您在八大胡同的账条儿昨儿刚送来,今儿过年,给贵爹娘省些钱罢。”
柴忍冬的声音已经跑远了,“哎呀风太大了我听不见!”
门帘再次被掀开,进来的男人长得并不十分英俊,略飞灰的鬓,却得益于年长,显得清澹温重,他将一只手炉塞给妇人,“天凉,炉烟伤身,夫人又何必非要下厨。”
“你闺女跑了。”妇人忙着看书,头也不抬,指了指灶台旁边的菜篮子,“你儿子在那昏着呢。”
“不像话。”男人声音严厉,面上却不像是动了怒,“束薪才两岁,哪有拿这么小的孩子扎针试药的,我看还是这些年拘的她少,没学会半点谨致之风……”
“我怎么觉着是你给惯的。”妇人翻过一页书,“忍冬还有半年才满十六岁,你就急着给带到上海去进药材,当年那些轻狂事悉数被她听了去,你这当爹的再想拿乔可就难了。”
男人低头给小儿子把了脉,确定无虞,便去揭锅盖,父女二人动作如出一辙,“我看夫人这一品锅做的不错。”
“我看柴先生你这话题转移的也不错。”妇人把书放下,托着腮,寻思了片刻,“我想着等天气再回暖些,就把这食材方子交给忍冬,她这丫头要养成闺秀的样子怕是难,女红厨艺这些台面上的东西,还是要略装一装。”
男子听着,面上就有了些笑意,“夫人向来不屑做伪,倒是在丫头这里栽了清白。”
“怎就不屑作伪了。”妇人看向丈夫,是极美的一抬头,“手段而已,身正便好。”
他们夫妻二人此时一站一坐,看样貌,并不十分登对,男子已逾不惑之年,女子看起来却不过双十有余,且容色极艳。她作着京城妇人的常见打扮,沿循了前朝的老样式,嘴唇却涂得细致,非是上海人才能认得,那正是永安百货公司才买得到的蜜丝佛陀口红。
男子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些,仿佛透着少年意。他这次带长女去上海,说不得有些故地重游的意思。当年他独自前往上海看诊,患者是位住在法租界里的老人家,是陈年的病根了,因为儿子娶了一位中国太太,对中医增添许多敬重,沙龙的宾客里有一位顾姓外交官,和柴氏有几分旧缘,便备了帖子送到北平去,言辞殷殷,请柴氏家主走一趟上海。
同时抵送柴府的还有天算子的讨债信,随信附着一枝桃花。
等到了上海,他便明白了天算子那天价卦钱到底是什么名目。法国老太太膝下有一孙女,刚刚留洋归国,他被佣人领着走进公馆,看到庭院里有位姑娘蹲在地上,正在解剖一条狗。
小姐,小姐这狗昨天太太刚命人稳妥葬了,您怎么又给挖出来了?佣人慌了神,连忙朝他鞠躬。先生别见怪,这狗是被汽车碾死的,我家小姐留学学的是西医……
母亲和父亲去巴黎了,下月才回,你不说,她怎会知道。姑娘站起来,穿着一身骑马装,用有些生疏的上海话问他:侬便是来给我阿奶瞧勿适宜的大夫?
佣人忙道:这位是柴先生。
侬卖相蛮标志的。她瞧着他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来姆妈讲得对,国内后生家还是挺登样哉。
虽是一句春情之语,说出来却毫无闺阁之气,那极艳的容色在她身上仿佛成了一柄武器,震得观者不敢惊动。他回看着她,一撩袖袍,躬身道:见过小姐。
然而饶是灵枢子,话出口时尾音也微微震颤,像一句戏中道白,千里姻缘,是极好的一出相逢。
天算子多年不算桃花,确实要得起这个价钱。
有天算子之卦作保,二人婚事缔结的很顺遂,连柴氏最持重的老人也不曾说什么。婚后妇人搬来北平,多少学会了操持些家事,男人想起旧事,笑意彻底浮上面颊,“我当年听岳母说,夫人下厨头一月就炸了三回灶台,不怕冬儿女承母业?”
“随她去,学是必须要学,当年母亲揪着我耳朵非要把这方子传下来,她也别想逃。”妇人道:“而且忍冬的性子像你,静水深流,只是年少燥浮了些,你这家业非稳重人撑不起来,将来给她打理最好。”
“怎么想起来讲这么远的事。”男人笑了笑,“将来等他们都大了,再看谁合适也不迟,也要问问他们自己的意愿。”
“你那算命的朋友不是说过,束薪这小子性子随我。”妇人倒是很承天算子当年保媒的美意,提起来也带着几分尊重,“随我就坏了,将来少不得是要发疯的,把你这宅子烧了都有可能。”
“烧了便烧了,我年轻的时候也总想把墙砸烂了搬出去。”男人并不是很在意,“长辈们当年为了防止少主睡大街,还特意在南边置了一座宅子。”
“你说的是南方的那座药宅?”
“是,空置许久了,专门用来养八重寒红。”男人替妻子拢了拢狐裘,“等明年家事稍闲一些,我们可以去南方过年,据说那院子里的梅花开得极盛。”
“我阿姆的祖籍就在江南,我小时候听她讲过秦淮八艳。”妇人若有所思,“这要是把忍冬带去,你行医一年的诊费又得泡汤了。”
全四九城都知道,柴氏大小姐是八大胡同头一位女常客。
男人笑容无奈,“许多病男医瞧起来不方便,她那是去给倌人们看诊。”
“我知道,她前几日还从我箱子里偷了阿司匹林。”妇人淡淡道:“她跟着那些女孩儿学梳头打扮,非得给头上插那么些个簪儿,钱花了不少,也没见领回来一个半个媳妇儿丈夫,我在巴黎的时候可不是她这样。”
男人手一顿,“倒是不常听夫人讲起往事。”
“夫君。”妇人合上书,“一品锅应该快好了,你帮我尝尝味道。”
男人执筷,尝了一口花菇,“当年在我在公馆见过一张相片,听人说岳丈说是夫人在戏剧社和朋友演的爱情戏……”
话音未落,啪嗒一声响,筷子落地。妇人站起身,把昏过去的丈夫扶到椅子上,朝菜篮里的儿子讲道:“小赤佬瞧见了伐,学着点,男人要少呷醋,莫得好下场。”
接着又陷入沉思,“忍冬这丫头是何时把药粉撒进锅里的?”
酆都。
“自摸清一色!”墨子一推牌,豪气冲天地拍桌子,“都给我喝!”
这是鬼集里的一处麻将摊,乌孽、朱白之、无常子、墨子四人围坐。上首是个背着红刀的女人,嘴里叼一根蓍草,眉眼泼墨似的写意风流,“我特意从关山月带足了酒,都是佳酿,今儿不喝个底朝天都不许给我下牌桌!”
她确实是带足了酒来的,四人正坐在堆成小山似的酒缸上头,平地比其他麻将桌子高出一大截。
“喝就喝,怕你怎地?!”乌孽输得一脑门官司,怒从心起,从手边薅起一坛酒拍开封泥,仰头就喝。香气惊人的酒液从她嘴角流下来,打湿了脖颈上的油彩,被她随手一抹,诡祟妖媚衬在正月喜气里,透出几分吉祥的红。
她拽的那坛酒正摆在朱白之座下,掀得老朱雀一个屁股蹲,险些双足朝天。无常子连忙把人扶起来,压低声音道:“朱老,墨子嘴里的那根蓍草……是天算子卜卦用的吧?”
朱白之牌技不如人,又奈何不了乌孽,恨恨道:“昆仑台下瑶池草,肯定是莫倾杯那小子当年从蓬莱带出来的,估计也是被墨丫头赢得底朝天,压箱底的本钱都用上了。”
上代墨子是雀神,那才是真正豪赌,一盘险些赢尽了半壁江山。本以为这代会好些,结果变本加厉,赌鬼兼酒鬼,偏偏还样样精通,每逢年节就要一家一家赢过去,最后连长生子都开始闭门躲客。
也就灵枢子是个鬼精的,娶了位上海太太,沪上女人向来精通牌九,那位才是和墨子杀的不分仲伯。
“老不死的少不活的嘀咕什么呢?”乌孽“哐”地把酒坛摔在两人面前,“赶紧给咱家喝!”
两人敢怒不敢言,有苦说不出,只好开始闭嘴喝酒。墨子倒是没说大话,她历来豪气,如今带来的全是好酒,照他们这个输一局喝一坛的赌法,也就是在酆都,搁阳间非得出人命不可。
他们已经搓了许多局,朱白之醉得要现原形,无常子几次滚到桌子下头又被墨子拽出来,“……真不成了。”朱白之努力掀起眼皮,双目瞪得像铜铃,问无常子,“你说的救兵什么时候来?”
“我提早便跟子虚交代过,犬子大概马上就到,马上就到……”无常子再次醉得钻到了桌子底下。
也就乌孽是个愈战愈勇的,又是一坛喝下去,抹嘴便道:“再来!”
墨子一拍桌案,“来!”
随即一道笑吟吟的嗓音响起:“来什么呀?夫人也说给我听听?”
墨子眼睛顿时亮了,扔了牌转身便扑过去,“媳妇儿!你怎么来了?”
“过年了,来看看你。”花魁拥住她,朝乌孽递了个眼神,太岁会意,立刻起身开始偷看墨子的牌,顺便把自摸的花色换了个干净。
当年酆都与墨子有约,准许花魁在奈何桥头停留五年,然而所谓近乡情怯,墨子并不常去看她,堂堂舐红刀主,这大概是人生唯一一件懦弱事。连过年也是这样,大动干戈地来,大张旗鼓地赌,巴不得在酆都演一场大闹天宫,大概也只是为了告诉命定之人,我来陪你过年了。
无常子惯会察言观色,把三岁的儿子带了下来,提前便嘱咐过:一旦你墨姨开始撒泼,赶紧把奈何桥头的美人姐姐请来。
乌子虚刚过三岁,还是玉玲珑似的奶娃娃,裹在花红柳绿的锦绣皮里,此时牵着花魁的手,是个很满意的小模样。他爹吩咐他的时候他还问过,奈何桥头那么多红颜早逝,哪个是他要找的美人姐姐?
他爹摆摆手,让他少问,照做就是。
等他看着自家母亲和猪爷爷醉得实在不像样,迈着小短腿儿跑到奈何桥头去,正看见桥上桥下坐的人山人海,新丧鬼都不赶着投胎了,簇拥着一位怀抱琵琶的美人,她正在唱一首《春灯谜》,是人间过年的戏。
他立刻就明白了父亲那句“照做”是什么意思。奈何桥头万千亡魂,也只有这一位合该是墨姨的意中人。
乌家孩子都早熟的很,松问童还在操着一口没长齐的乳牙和野狗对吠呢,乌子虚已经开始美滋滋地和美人姐姐拉小手了。
“行了傻孙儿。”乌孽捏捏他的脸,“赶紧松手,再不跑那墨家的疯娘们儿就要剁你的鸡爪子了。”
“你把我想的也太小气了。”墨子紧紧抓着花魁的手,另一只手将舐红刀抽了出来,递到乌子虚面前,“来,续哥儿,压岁钱!”
无常子和朱白之都有些惊异,非墨家之人,能碰上一碰舐红刀,那是要有天大的机缘。
乌子虚还不太明白这个道理,试着握了握刀柄,古刀太沉,哐当砸在地上,墨子却哈哈笑了起来:“续哥儿,等你能拿动这刀的时候,再肖想美人也不晚呐!”
乌孽阴阳怪气:“不就是讨了媳妇吗,看把你嘚瑟的。”
“你这叫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墨子得意洋洋,“我有美人,你有吗?”
“好了夫人,你又喝多了。”花魁笑眯眯地捏着墨子腰间软肉,“走吧,回家醒醒酒。”
太岁大爷输了一整晚,正是怒发冲冠,酒意上涌,被墨子一句话彻底激了起来,拎着朱白之便道:“老不死的,给咱家变!”
“给老夫放手!”朱白之勃然作色,“变什么?”
“变美人!”乌孽一嗓子吼得气吞山河,“不就是美人吗,谁没有啊?这是咱乌家地界,还能让你一介墨家人独占胜场?”
堂堂太岁大爷,威严足具,然而此刻也是被气疯了,乌孽在酆都活了小千年,也就当代墨子能把她气成这个模样,腕间金钏叮当作响,不似邪祟太岁,倒像个撒泼的小娘。
朱白之被她震得脑子发晕,下意识照办,鹤发老者摇身一变,直接成了个丰乳肥臀的大美人。
“咿呃。”乌孽顿时嫌弃得不得了,“你这什么李唐审美,胸小点能要了你的命?”
朱白之被她气的发懵,恶狠狠地一甩帕子:“你爱要不要!”
墨子一口酒喷出来,笑得险些埋进花魁的裙子里。
“大过年的,大过年的。”无常子抱着儿子,赶紧救场掏红包,“来来来,这是给问童的压岁钱。”
“啊对,压岁钱。”墨子也看向朱白之,“朱老,您这前前后后欠我的赌资可不少了,今天这酒看样子也喝不完,准备拿什么抵啊?”
朱白之立刻警惕起来,一双美目滴溜溜地转,“不知墨子想要什么?”
墨子顿时又笑喷出一口酒,花魁这裙子是彻底不能要了,随即被媳妇被提着耳朵拎到一边,让她下次再来给她带新衣料子。
墨子呼出一口气,烈酒顺着喉管烧下去,又化作热流涌上心口,她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媳妇儿,咱儿子有赵娘的那管洞箫那么高了。”
花魁微微一怔,脱口道:“那是不是有点矮?”随即有些嗔怒地看着她,“你是不是都不管松哥儿好好吃饭?”
“天地良心。”墨子高举双手,“那可是咱亲儿子,我能不管吗。”
花魁半信半疑地看着她,片刻后叹了口气,拔下一根金钗,替她束起乱发,“正月里冷,别天天穿的像个春秋侠士,有家有口的人了,记得添衣御寒。”
“好的媳妇儿。”墨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记住了媳妇儿。”
“我给松哥儿绣了一只荷包,你记得给他带回去。”
“他小孩子家家,有本事以后自己骗姑娘送他,要这个干什么,送我呗。”
“你这当娘的说这种话,羞不羞呀?”
“不羞,媳妇儿面前要什么脸——停停停停停!我错了!我错了!别掐!疼!我会给那小王八蛋带回去的!媳妇儿你别咬我!回去被赵娘看见了她又得揍我一顿!”
“收好了,别私吞啊,赵娘近来怎么样?”
“可说呢,给她乐坏了,全乐楼的姑娘都上赶着给咱儿子做衣裳,那小裙子一穿……”
待墨子从酆都返还,人间已入夜,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赵娘堵在关山月门口,看着蓬头垢面的墨子,叉腰怒道:“又上哪儿野去了?!”
墨子打个呵欠,“看我媳妇儿去了。”
“哪儿又冒出来个媳妇儿?”赵娘柳眉一竖,“松柏年!价成日里去看这个那个,小妖精养了一窝又一窝,你还管不管你儿子了?”
“能不能不管?”墨子掏了掏耳朵,“三文钱一斤卖你,收不?”
赵娘怒声尖叫,拎着鸡毛掸子就扑了过去,墨子赶紧躲了,一路鸡飞狗跳地上了楼,乐楼今日生意极好,追杀她的赵娘半路就被客人拦住,忙不迭把鸡毛掸子一扔,理理鬓发,翻脸又是一副温言软语的月貌花容。
墨子捡回一条命,趴在栏杆上喃喃:“女人真可怕。”
脚下传来一声:“汪!”
墨子低头一看,“我操,傻小子你怎么在这儿呢?”
正是刚两岁的松问童,她这儿子看起来聪明又傻,已经会说会走,还能拎着舐红刀来个一招半式,骨子里却好像带着点疯性,话会说却不好好说,路会走也不好好走,成日跟野狗对吠,手脚并用连滚带爬,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生了个啥。
墨子把儿子抱起来,替他把脚丫擦干净,又开始给小孩儿擦脸,一看就是刚被倌人们祸祸过,满脸都是口脂印,“你这艳福可真不浅,我当年为了跟这帮娘们儿打好关系可是花了成吨的金银……”
松问童极其眼尖地看见了他娘脖子上挂着的荷包,张嘴就要啃,墨子赶紧把荷包扯了,“这个不行!换个别的啃,这是我的!”
松问童怒视他娘,“汪!”
墨子看着她不说人话的儿子,有点发愁:“大过年的,打个商量,咱能说句人话不?你娘要是看见你这样不得杀了我。”
松问童应该是听懂了,想了一下,随即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神情,好像很乐意看他妈被追杀似的,乐颠颠地在那汪汪汪。
墨子可太懂她儿子在想什么了,翻个白眼,把小孩儿扔到背后,任他抱着舐红刀当磨牙棒。她此时站在乐楼顶层,忽然听到一声檐下风铃响动,只见窗外站着一只长足红嘴鸟,是朱白之。
“呦,朱老,变完美女还不过瘾啊?”墨子推开窗,“这是又变了个啥?”
朱白之哼了一声,他叼着一只笼子,放在窗台上,把笼子往里推了推,“这是墨子要的赌资,老夫明天来接,望墨子慎重以待……”
话未说完,女人瞬间乐了,打开笼门就把里头睡着的杂毛鸡薅了出来,“这就是当代星宿子?朱老你不是随便去谁家鸡圈里偷的糊弄我吧?”
朱白之本就喝多了,闻言怒喷三昧真火:“这是朱家少主!你家小孩才是狗窝里捡的!”
“你别说,我最近真有点觉得我这儿子怕不是个属狗的。”墨子把背后的小孩儿抱过来,又把手里的杂毛鸡递给他,“给,过年礼物,娘拿这个跟你换荷包啊。”
松问童抱着一只几乎和他一般大的杂毛鸡,左看右看,忽然道:“我不要,我要荷包。”
墨子只当听不见,转头去问朱白之,“你家小孩儿怎么一直睡不醒?冬眠呢?”
“最近是饮霄的沉眠期,肯定是醒不了的,墨子千万小心照顾……”朱白之话未说完,松问童怀里的杂毛鸡不知怎的就醒睁开了眼,瞅见是个不认识的奶娃娃,当即啄了他一口。
被朱雀啄一口非同小可,松问童脸上立刻见了血,朱白之色变:“饮霄,不可造次!”
墨子倒不怎么在意,把俩小的放在地上,凑成一堆儿,“成,我看行,你俩玩儿去吧。”
松问童被啄了一口,盯着杂毛鸡看了半晌,点点头:“你功夫可以,走,我带你打狗去。”
至于小墨子和小朱雀如何在街头大战野狗三百回,赵娘又是如何多了根金光闪闪的雀毛掸子,那是后话。
古城。
木府今日难得热闹,近来部队修整,木司令终于回家过一次年,连带着儿子和四个参谋长,一群大老爷们儿挤在厨房里。木葛生拽着他爹的裤脚爬上肩膀,又跳到参谋长的身上去,像在爬五棵高大的树。
“这汤味儿不对,酸激溜嘎了咕七的。”大参谋是东北人,把汤勺扔到二参谋的锅里,咋呼道:“兄弟看这勺儿,司令你家这勺是拿来染头了?黢黑啊!”
“是黑了点。”二参谋冷静地把汤勺捏出来:“比司令的脸白。”
“诶我说恁内辣子放一撮儿就中了!憋整了!再放恁是要药死谁啊?”三参谋是河南出身,劈手夺过四参谋手里的辣椒罐子,“俺就说恁湖北佬不会做菜,边儿去!”
四参谋人狠话不多,直接把三参谋的脸摁进了水池里,俩人开始撕扯,二参谋默默接过马上要烧糊的炒菜锅,把发霉的辣椒罐子全扔了出去。
至于木司令本人,作为全部队公认的野兽派菜系创始人,尤擅狂野刀法兼剩饭大杂烩,木司令刚进厨房就被下属夺权,发配烧水工,此时正抱着个搪瓷缸喝茶。
“爹。”木葛生扯着他爹的裤腿,“我饿了,啥时候能吃饭啊。”
“不急。”司令把茶叶沫呸地吐进缸子里,“你三妈和四妈刚打起来,没俩小时不算完。”
木葛生瞬间不搭理他爹了,有奶就是娘,没饭不算爹,跑去扯看起来最靠谱的二参谋的裤腿,“二妈,啥时候能吃饭啊?”
二参谋是陆军讲武堂毕业,高材生,为人最斯文。但君子远庖厨是有道理的,只要进了厨房,斯文人很快斯文扫地,“你不要再放氯化钠了!”他摔了锅铲,朝大参谋吼道:“吃太咸会死人的!”
“哎呀妈你这倒霉玩意儿咋不知道好坏呢,做饭就得放盐,你看这小味儿蹭蹭就出来了……”
三个男人一台戏,四个男人一场仗,五个男人炸厨房。木葛生看着眼前菜叶横飞水火乱喷,他爹还在那老神在在地抱着搪瓷缸,看戏似的,果断放弃挣扎,从二参谋裤兜里掏了钱,自个儿跑出去找饭吃。
大年夜,鲜少有摊子开张,木葛生在城里一通瞎闹,玩儿性上来,自个儿把自个儿玩的忘了饿,城东的馄饨挑子倒是还开着,老板知道他是木司令的儿子,也就不见怪谁家放小孩儿自己出来疯跑,笑着问:“小少爷怎么不在家过年?”
木葛生吃的抬不起头,片刻后才应了一句:“我爹后院起火,几个老婆打起来了,没人管我。”
老板一愣,心道都说木司令是个情种,发妻死后一直不愿再娶,这些年连上门说媒的都少有,怎么突然就冒出了几个老婆。
还没等他再问,有客人坐到了木葛生身边,也是个小孩子,端着一只瓷碗,里面是满满的铜钱,“老板,麻烦来两碗馄饨,一碗打包。”
“林少爷大年夜还下山啊?”老板盛了一碗馄饨出来,另一碗热热地包起来,“这是给莫先生带的?”
“师父有命,让我把这碗装满了再回去。”林眷生指了指桌子上装满铜钱的瓷碗,规规矩矩开始吃饭,和旁边野狗吃相的木葛生形成鲜明对比。木葛生吃得快,很快便撂下碗,被旁边小大人似的林眷生吸引了注意力,“哎,你家大人也不给你饭吃?”
“岂止是不给饭吃,我还得给他做饭。”林眷生叹了口气,有点眼泪汪汪的样子,“我自小死了爹妈,是被收养的,这不过年还得出来挣饭钱……”
木葛生瞬间同情心暴涨,“你是谁家的小孩儿?要不来我家吃饭?”
林眷生又叹了口气:“你家里要是有饭吃,还至于大半夜的跑出来吃馄饨么。”
木葛生被噎住,好有道理,无法反驳,“那、那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林眷生偷偷在醋碟里蘸了一下,迅速往眼上一抹,眼泪流得更凶了,“我、我家里是算命的,小少爷要是想帮我,就算一卦可好?”边说边吸溜鼻涕,“小卦十文,中卦二两,师父说我算不够分量就不让我回家……”
老板:“……”
“算算算,算最贵的。”木葛生立刻掏钱,“诶二两银子是多少钱,我给你银元行吗?”说着把裤兜里的钱全给了林眷生,此时他还不知道那一大把银元又岂止二两,回去就得被他二妈骂个狗血淋头。
“谢少爷赏,您新年吉祥。”林眷生迅速把银元拢到怀里,也不哭了,掏出山鬼花钱反手一抛,在桌面落成一卦,花钱感受到有缘人,发出极低的震鸣。
“哎你这抛钱的把式挺好看的,能教我吗?”木葛生凑上前去,“这是什么卦象?好不好?”
林眷生低头一看,有点愣,片刻后笑道:“好,极好的卦象,少爷命中注定会有贵人。”
木葛生心说我爹的贵人也挺多的,这不后院现在还打着呢。
爆竹声声,又是一岁新年,古城中漫天灯火,林眷生和木葛生挤在一处,教他的冤大头金主如何把铜板抛得利落又好看。北平城中焰火四起,柴忍冬带着八大胡同来的阿姑,翻过墙去她家里吃药膳,女人们感到身份微贱,有些畏惧,柴大小姐便拍着胸脯说放心好了,我爹娘这会儿估计都在厨房睡着呢。
墙后,柴夫人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拎着丈夫,叹了口气,从后门出府,去定好的酒楼吃年夜饭,把院子里的热闹留给女儿。
酆都,无常子带着儿子逛鬼集百戏,十二重案上折腰而舞的少女笑眯眯地摸了摸小孩儿的头,把花球递给他,让他拿着玩儿。朱白之在一旁冷哼,五百年修为,就这么戏于稚子掌中。被少女一句话噎回去,比不上您老把自家孙子送去抵赌资。
松问童正带着杂毛鸡在巷中大战野狗,舐红刀被他拖去当打狗棍。墨子站在高楼之上,悠悠吹响手中箫管。
奈何桥头的花魁似有所感,转轴拨弦,遥遥相和,天上人间。
深夜,白水寺僧人敲响了祈福的钟声,林眷生顺着山路而上,终于回到书斋,他看着水边闭目听钟的银杏斋主,唤了一声:“师父。”
“回来了?”莫倾杯转头看向大弟子,笑了笑,“今日收获如何?”
林眷生想了想,道:“弟子今日见了一个很奇怪的卦象。”
“哦?什么样的?”
林眷生拿出山鬼花钱,在地上摆出一个形状,莫倾杯抬眼看去,片刻后,轻轻地笑了笑。
书斋中钟声阵阵,林眷生听到师父说:“这个卦象,叫做‘万年青’。”
“万年青?”
“此卦难得,师父此生也只见过一次。”
记不清那是多久的久远之前,盛世升平,海清河晏,小沙弥到蓬莱过年,和长生子月下对弈,他趁着师父棋兴正酣,拔剑凌雪去,跑上剑阁与画不成喝酒,兴起时两人吟歌而对,虽不成章法,却是难得的一场好醉。
取我膝下金,做礼聘光阴。
铸我骨中铜,淬剑斩烛龙。
君不见神佛阖目大梦去,愿效僧繇点睛事,刺破心血蘸月明。
最后一句轮到他时,他突然想起天算子来时起的那一卦,立刻便笑了起来,挥笔而就。
押我良辰夜,赊求万年青。
壬寅年癸丑月己卯日,除夕贺文。
谨祝平安喜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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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万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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